飛行、發大財、foolish,分布奇妙的唇齒音
台灣人常用語言:中文與英文,ㄈ、f、v 都是常見的發音,能發出像是「飛行」、「發大財」、「foolish」、「very」等等字詞。
這種輕聲的發音叫作唇齒音(labiodental),儘管在台灣很常聽見,不過一項統計發現,世界各地 1672 種語言中,只有 49% 有唇齒音。而且唇齒音的分佈非常有意思,傳統上仰賴採集、狩獵維生的人群(例如澳洲原住民)使用的語言中,具有唇齒音的比例很低,遠遠低於擁有農業、牧業的族群。[1][2]
觀察到此一現象後,語言學家 Charles Hockett 在 1985 年提出假說,認為飲食會引響口腔的形狀,而嘴型又影響發音。由於採集狩獵族群從小常常吃比較硬的食物,讓他們不容易發出唇齒音!
人類口腔內的牙齒,出生以後在一般狀況下,上面的牙齒會比下方更前傾一些,使得咬合時上下排的牙齒不會對齊,產生水平過度咬合(overbite)與垂直過度咬合(overjet)的現象。而過度咬合的牙齒,上下咬合時會露出縫隙,比較容易發出輕音。
但是一個人的口腔形狀並非一成不變。仰賴採集狩獵獲取食物的人,飲食通常比較硬,要花比較多力氣咀嚼,長久下來將改變口腔的狀態,像是下顎會變強壯,把下排牙齒向前推動。這些改變將使得上下排牙齒間,咬合時能夠對齊(edge-to-edge),之間不留縫隙,讓輕音變得不容易發出。
Hockett 的推論是:
採集狩獵族群由於飲食改變了口腔的形狀,進而連帶影響發音的方式,讓唇齒音難以出現在他們的語言中。
此一論點當年提出後並不太受到支持,不過一項新的研究認為,飲食影響口腔又影響發音,可能是正確的。
非農業世界,缺乏唇齒音
研究團隊首先回答第一個問題:飲食改變,是否真的會影響嘴型?真的與發音有關嗎?論文舉出很有限的 3 個考古案例,分別來自 4300 年前的巴基斯坦、3600 年前的歐洲,以及 2400 年前的印度,3 個頭骨的牙齒都看得出過度咬合的情況。
研究團隊使用模型模擬,分析縫隙不同的嘴型,發音時耗費的能量。估計結果是,有縫隙的嘴型發出唇齒音時,比起沒有縫隙可以節省約 29% 能量。牙齒、嘴脣之間微小的距離改變,將導致唇齒音更容易被念出來。
而從現狀看來,擁有農牧業的族群,語言中具有唇齒音的比例,是採集狩獵族群的 4 倍左右。採集狩獵族群不但比例低,即使存在唇齒音,許多案例還是受到外來語言影響。
格陵蘭非農業族群中的 3 種語言中,只有一種有唇齒音,卻是由丹麥語進口,在近代才出現。歷史悠久,分佈在澳洲各地的澳洲原住民們,使用的語言有上百種,卻只有 2 種存在唇齒音,其中一種還是由英語傳來,只有一種是祖傳原產的。南非歷史也相當悠久的族群們,語言中有唇齒音的比例較高,許多卻是來自近代與歐洲接觸後,引進新的語音而成。
這些案例都指出,非農業族群原本使用的語言,很少出現唇齒音。
種田、養牛,到底和發音有什麼關係?
說到語言研究,目前了解最多的是印歐語系。這種分佈跨越歐洲、伊朗、印度的龐大語系,其中多數語言都有唇齒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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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團隊比較、追蹤各種印歐語言的發展,估計結果是,唇齒音約在 2500 年前大量增加,此一時期大概是印歐語系旗下的義大利−凱爾特、日耳曼、希臘語族,各分支衍生的年代。研究團隊推測,或許是當時歐洲食物處理技術的進步,促進唇齒音的發展。
論文主張,新石器時代以後,農業、畜牧、遊牧這些新的生產方式,造成飲食明顯的改變,也促使了唇齒音的出現。然而,這番論述並非無懈可擊。
就拿研究最多的印歐語系來說,原始印歐語大概發源自 5000 多年前的東歐大草原,可是中東、歐洲一帶,其實更早幾千年前就已經進入新石器時代了。
論文自己的分析也估計,印歐語系中的唇齒音,要等到距今 2500 年前才明顯增加,唇齒音開始興盛的年代,比農、牧業的出現更晚許多。至於東亞,類似的輕音可能在一千年前的唐朝出現,同樣離現代不是太久,距離新石器時代卻十分遙遠。
從模擬測試等分析看來,「飲食改變促使唇齒音出現」應該大致是正確的,唇齒音存在與否,確實和嘴型與咬合有關。但是農業、畜牧、遊牧這些生產方式的誕生,和唇齒音的普及未必有很密切的關係。不同時空背景的「農牧業」差異很大,食物處理方法也不一樣,更何況歷史記錄顯示,唇齒音開始流行的年代,似乎比農牧誕生更晚很久。
反過來解讀應該比較沒有問題:
非農牧業族群的語言中,不容易留下唇齒音。
農業提供了保留輕音的環境,但不保證其出現
以演化的觀點思考,語言中沒有唇齒音是原本的狀態。後來各社會分別有機會出現唇齒音,這些新的發音則是衍生的狀況,一如基因新的突變一樣。在多數人不容易發出輕音的環境中,唇齒音即使偶然誕生,也很難保留下來。就像一個不適應環境的新突變,一段時間後容易被淘汰。
等到環境由於種種因素改變後,本來不利的突變或許變得不再不適應,而有更高的機率保留下來。在唇齒音的案例中,就是口腔過度咬合的出現(主因可能是飲食變化),讓唇齒音留下的機率增加,形成常態發音。
然而,即使出現較適合輕音留下的環境,若是唇齒音一直不出現,仍然不會有唇齒音,這或許是很多種語言中,缺乏唇齒音最直接的理由。
另一方面,語言是常常傳播,會互相影響的,新語音也會受到外來語言的影響,使輕音引進本來沒有唇齒音的地方,類似近代許多非農業族群中,進口外來語的唇齒音那樣。
其他主觀因素:學上流人那樣講話
另外也必需考量到,自古以來,語言、發音這些東西的改變毫不客觀。除了隨機因素,語言並不會單純因為好學好說而普及,還涉及主觀意識。
比方說,當代的美國是世界霸主,美國主要使用的語言是 English,不管它容不容易學,母語非英語的各地智人,假如想要分享 Pax Americana 的利益與榮耀,還是多少要學一點 English。
論文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符合人性的推論。一個傳統社會中,日常飲食較為精緻,食物比較軟的人,通常是比較有錢和權力,資源豐沛的階級。相比於只能負擔粗糙飲食的窮人,有錢人更容易發出輕、軟、綿的語調,使得唇齒音成為一種「上流階級的特徵」,而產生文化上的吸引力,更容易被大眾主動接納與模仿。
以上這些論點,目前仍然處於假說的階段。到底「發大財」、「foolish」這些唇齒音,和飲食改變、物質生活更加滋潤關係如何,仍有待更多研究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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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 Blasi, D. E., Moran, S., Moisik, S. R., Widmer, P., Dediu, D., & Bickel, B. (2019). Human sound systems are shaped by post-Neolithic changes in bite configuration. Science, 363(6432), eaav3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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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亦刊載於作者部落格《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匠》暨其 facebook 同名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