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某個早晨在宿舍前的涼亭,妳冷冷地將所有我送妳的禮物,用那個當初我送妳時,妳感動到流淚的書包打包,丟還給我。
「還有什麼想說的?我只能聽你說到 12 點,等一下我要去練球了。」妳最後對我說的那幾句話,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痛得刻苦銘心。
對於焦慮依附的我而言,最難以理解的就是,為什麼妳可以如此的冷血切割感情,在朋友面前依然笑著、奔馳在那個我們相識的球場上、正常的過日子。當時的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何妳可以如此冷血?
直到今天,那個傷痕依舊存在,但也許,我能漸漸地了解妳為何會如此待我了。身為一個逃避依附傾向的妳,也是不得已的。
壓力來臨,依附系統開啟
在 Mikulincer 與 Shaver 兩位成人依附大師的書中,有一幅關於依附理論運做機制的圖[1]。為了便於聽眾理解,我在演講時,把它畫成可愛版的版本(如下圖)。
簡單來說,這張圖的意思是,我們的依附系統,平時是關閉的,並不會時時刻刻地運作;當我們感覺到我們受到威脅時,我們的依附系統便會開啟。這時候的我們,會感覺到壓力,這個壓力源可能和我們所處的戀愛關係無直接相關,如在人際關係中被其他人排擠、討厭;也可能和我們所處的戀愛關係有直接相關,如我興高采烈地邀請伴侶去旅遊,而對方卻興趣缺缺。
無論是何者,我們的依附系統都會被開啟。
在壓力來臨的時候,我們大多會尋求依附對象來安撫我們,就好像小孩子被雷聲嚇著的時候,會哭喊著,希望媽媽來安慰自己、保護自己;在戀愛關係裡,我們則會尋求伴侶來安撫我們。如果我們的主要照顧者、伴侶,總能讓我們找到,同時接住我們需要被安慰的需求;那麼,們的壓力就會漸漸地降低,這也是為什麼依附系統,會被視為是一種壓力調節系統的原因。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都可以獲得主要照顧者、伴侶的安撫。
有些父母總會用「哭什麼哭!再哭我就打你!」、「這有什麼好哭的?」等等語言,拒絕我們的依附需求。而有些情人,也可能總用忽略或責怪伴侶的方式,來迴避對方的需求。這時候,依然處在壓力狀態中的我們,就會開始思考一件事情:「我再這樣吵下去,可以獲得對方的關注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我們就會用越吵越大聲的方式(亦即過於活化式的依附策略)來逼對方對我們的壓力做出回應,這也就是「焦慮依附」的由來。
個人的經驗中,我就蠻常使用這種方式來面對我的家人,每當母親說「平常叫你好好照顧自己,你就不聽,現在感冒了還要跟我要錢看醫生」時,我就會讓自己看起來病得更嚴重,好促使媽媽能更重視我,到最後,我都不知道我的病到底有多重了。回想起來,無限無奈。
逃避依附,真的是如此冷血嗎?
然而,如果我們從小到大的經驗讓我們學到,即便怎麼吵都沒有用,只有我自己可以照顧我自己;那麼,我們就會透過壓抑情緒、否認情緒、隔離情緒的方式來面對自己的壓力,對逃避依附的人而言就是如此。
最近聽到一位逃避依附傾向的人說,她總會用一種第三人稱的視角在看自己悲傷、痛苦的情緒,因為不這麼做的話,她實在無法忍受自己身上的痛苦。幼年的傷痕,讓逃避依附者只能痲痺自己的感受,不要去感覺,不要去接觸,透過鈍化的依附策略,避免自己再把期待放在依附對象上,當自己下次再面對壓力時,便會透過逃離壓力源,裝做一切都沒事的方式來切割它、隔離它(佛洛伊德的防衛機轉,詳見此篇文章)。
然而,痛苦是真實的。即便逃避依附試圖隔離情緒,有時候情緒仍然會失控。分手之後,我們必須得經歷三個階段,才能完全脫離原先的依附關係。
對焦慮依附的人來說,他們得經歷非常長的時間才能走過分手;而對逃避依附的人來說,他們幾乎很快地就能走過這三個階段 [2]。
但真的是如此嗎?雖然過去研究指出,逃避依附在分手後的壓力是最少的 [3],但這很有可能只是因為他們很會隔離情緒罷了。Davis 等人(2003)[4] 的研究便發現,逃避依附在分手之後,很可能會不斷地責備自己(self-blame),畢竟斷然分手的往往是逃避依附,而這很可能會讓他們揹負著罪惡感 [5],甚至出現藥物濫用與酒精濫用的情形。因此,對逃避依附的人來說,他們很可能不是很快地就能走過分手,而是把分手的壓力給隔離起來,逼著自己回到日常生活之中罷了。因為對他們來說,從小到大,他們的感受,從來沒有被一個人好好地傾聽過,唯有把這些感受都藏起來,才能讓自己繼續孤傲而堅強地活下去。
不安全依附:失調壓力的因應方式
事實上,根據我的猜測,無論是焦慮依附的人,或是逃避依附的人,都會對壓力,尤其是關係中的壓力,變得非常敏感。畢竟從情緒制約的角度來看,當我們不斷地處在壓力當中時,我們為了生存下去,自然而然會對壓力變得更為敏感,很快地就開啟戰或逃(fight or flight)的模式來因應它。
事實上,生理學的研究也發現,不安全依附者比起安全依附者,在討論關係中未解的事件時,他們的壓力賀爾蒙含量(cortisol)確實高出許多 [6](詳見:與另一半吵架了,這時你會怎麼做?──依附理論系列)。而 John Gottman 在《愛的博弈》中也提到,關係良好的伴侶,在溝通關係中未解的事件時,他們大多時候能夠停留在中性情緒當中;而關係不好的伴侶,則大多會處在負面情緒當中,採取批評(criticism)、蔑視(contempt)等作戰策略,或防禦(defensiveness)、築高牆(stonewalling)等逃跑策略來面對彼此 [7](詳見:關係中的爭執與修復)。
因此當焦慮依附的人,一感覺到對方似乎有些不在乎自己的感受時,便會很快地放大壓力,逼著自己迅速地採用各種方式接近對方、向對方抗議自己的痛苦;而逃避依附的人,一感覺到關係中似乎有些不安全感時,便會立即地躲回自己的小世界中,把壓力擋在外面,好讓自己不必面對它。
給不安全依附者的小練習
那麼,既然每次遇到關係中的壓力事件時,焦慮依附者總是很快地陷入作戰模式當中;而逃避依附者,總是很快地逃離壓力,那麼彼此又該怎麼辦呢?
事實上,即便我研讀依附理論已經進入第三個年頭,對追逃模式(demand-withdrawal pattern of interaction)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我到現在依然不覺得這是一件容易處理的事情,因為這真的很困難。畢竟這是十幾、二十幾年來累積的模式,又要如何在一夕之間改變呢?
然而,如果回到依附系統的概念來看,會促發依附系統開啟,進而衍伸出戰或逃模式的開關,其實就是所謂的壓力事件。而事實上,一件事情會不會被我們視為壓力事件,其實就某部分而言,取決於我們有沒有能力來應付這個壓力?
就好像對現在的我們而言,回頭去算國小的數學題,肯定是易如反掌,但在國小的時候,我就是一直很難搞懂到底公因數、公倍數是什麼東西。因此,對國小的我而言,面對這些數學題,它就會是引發我壓力的事件,但對現在的我而言,國小數學題就完全不是壓力來源。對不安全依附者而言也是如此,當依附系統被開啟時,不安全依附者會很快地陷入戰或逃的自動化模式之中。但有沒有可能,在追著對方討愛,或是躲避對方之前,先給自己一點時間深呼吸,讓自己慢慢地平靜一點,相信自己有能力來應付這個壓力,然後再試著告訴對方:「其實我很害怕、我覺得壓力很大、很沒有安全感」呢?
既然讓我們作戰或逃跑的開關,源自於我們認為對方無法理解我們,那麼如果能試著讓彼此的心更靠近,是不是就能讓彼此不再追得那麼兇、逃得那麼遠了呢?
後話:即便理解了我們彼此的過去,即便了解妳與我都一樣,我們都在成長的路上坑坑疤疤。然而,誰也沒有義務要為誰的傷痕負責。
但願我們都能逐漸地讓自己長出力量,在一次又一次的傷痕中,慢慢地理解與釋懷。
延伸閱讀
- Mikulincer, M. and Shaver, P.R.(2016). Attachment in Adulthood. Second Edition: Structure, Dynamics, and Change. New York: Guilford Press.
- Marshall T. C., Bejanyan K., Ferenczi N. (2013). Attachment styles and personal growth following romantic breakups: The mediating roles of distress, rumination, and tendency to rebound.
- Simpson JA (1990) Influence of attachment styles on romantic relationships. J Pers Soc Psychol 59: 971–980.
- Davis D, Shaver PR, Vernon ML (2003) Physical, emotional, and behavioral reactions to breaking up: The roles of gender, age, environmental involvement, and attachment style. Pers Soc Psychol Bull 29: 971–884.
- 王慶福,王郁茗(2007)。分手的認知及調適之評量研究。中華心理衛生學刊,20, 205-233 頁。
- Power,Pietromonaco, Gunlicks, & Sayer(2006) Dating couples’ attachment styles and patterns of cortisol reactivity and recovery in response to a relationship conflict.J Pers Soc Psychol. 90(4):613-28.
- John Gottman(2014)愛的博弈。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