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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用身體描繪下世界的博物學家們-《大自然的藝術》導讀

PanSci_96
・2017/06/05 ・6092字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SR值 559 ・八年級

文/洪廣冀|臺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系

《大自然的藝術:圖說世界博物學三百年》是本「很好看」的書。說這本書好看,並不只是因為作者朱蒂絲.瑪吉讓人折服的生花妙筆,也不只是因為該書收錄的上百幅活靈活現的博物學插畫──更重要的,我認為,這是一本把「看」──或者說「觀察」(observation)──當成全書核心的書。

科學與藝術的一線之隔?

正如瑪吉所說的,「雖然博物學插畫家在繪製標本時,總是盡可能力求逼真,但是,成為描繪題材的對象,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不同程度的比例更動,操控描繪題材以符合設計,將描繪題材與其他沒有自然關聯的動植物並置,以及將藝術家本身對其他不同地域的植物相、動物相、景觀、人民的先入之見投射在描繪題材上,都無可避免地影響了博物學的展現方式」。

「博物學藝術可以說是一種從歐洲人的觀點來觀看自然世界的方式」,瑪吉強調,「而且其所揭露的,不只是它所描繪的博物學而已,同時也展示出了歐洲的文化史」。

就初次接觸到博物學(natural history)此詞彙的讀者而言,對瑪吉這段描述或許會感到驚訝。難道「博物學插畫家」的工作不就是把所見事物如實地「複寫」到圖紙上嗎?

如果說「博物學藝術」反映的是「歐洲人的觀點來觀看自然的方式」,那麼,這樣帶有觀點的博物學是不是一點都不「客觀」?更不用說是種「科學」了。更進一步,當各位翻閱瑪吉悉心挑選的圖片,在讚嘆其精美與精準度之餘,會不會油然而生一類慨嘆:在攝影技術如此普及的今日,這樣講求精準與精確、卻無可避免地帶有特定觀點的「博物學藝術」,想必早已式微、成為收藏在博物館中、等待如瑪吉這樣的專家方能揭露其過去的「藝術品」了吧?

從科學史的角度,諸如此類的驚訝與慨嘆其實涉及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到底以觀察、分類與描述為基礎的博物學在什麼程度上算作一種科學?長期任職於倫敦自然史博物館、且出版數本叫好又叫座之科學史著作的瑪吉,實際上已在書中提供了一個非常科學史的答案──只是,由於《大自然的藝術》是以亞洲、非洲、美洲這樣的地理區域來劃分,讀者不見得能夠從瑪吉提供的眾多細節中拼湊出博物學在十七至十九世紀這三百年間的發展軌跡。有鑒於此,這篇導讀希望能協助讀者著手如此拼湊的動作。

博物館學發展軌跡 實驗哲學的重要性

讓我們先回到瑪吉所稱的博物學插畫「開始大量出現」的十八世紀。當時的博物學者,在努力栽培來自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編纂各地的植物誌與動物誌,從而發展一種完全奠基於自然、無人為主觀因素涉入的「自然分類法」之餘,不時得運起全身功力抵禦著來自「自然哲學家」的批評。為什麼呢?因為,從自然哲學家的眼光看來,「博物學」這學科不過就是採集、觀察與記錄,其得到的知識是破碎的,難以放諸四海皆準;與幾何學──少數為當時自然哲學家認可的知識形態──強調的演繹、推理、證明等方法相較,博物學完全沒有資格被稱為自然哲學的一支。

與可推論、演繹的幾何學相比,博物學被自然哲學派認為只是採集觀察而沒有準則的破碎知識。圖/Jon Anderson @ Flickr

不過,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第一代的博物學者們,與其花時間跟這些眼中只有數字與證明的自然哲學家們打交道,選擇了與當時正逐漸挑戰傳統自然哲學之正當性的另一門哲學:「實驗哲學」

所謂的實驗哲學,正如英國自然哲學家波義耳(Robert Boyle, 1627-1691;波義耳定律的發現人)主張的,即研究的目的與價值並不只是透過推理與證明來獲得放諸四海皆準、顛仆不破的普遍知識而已。在實驗室中孜孜矻矻地做實驗,儘管實驗器材常出狀況、做了十次實驗只有七次結果相互一致諸如此類的問題,透過實驗得到的知識──或者說「事實」(matter of fact)──本身還是有其價值。因為大自然是一個精巧的機械,要了解此機械的運作機制,除了做實驗一途外,別無其他。更重要的,如果說做實驗是理解自然此精巧機械的唯一手段的話,那麼,實驗室便是一扇重要的窗,讓研究者得以窺見此機械的打造者──或者說造物者──的心靈。

這樣在科學史中會被歸為「機械論」或「自然神學」的立場,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十八世紀博物學得以興起、且在歐美社會誘發出一陣陣採集熱的「理論基礎」。正如十八世紀著名的自然神學家佩利(William Paley, 1743-1805)所說的,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個錶,你絕不會認為這個錶是憑空冒出來的──你一定會假設某個鐘錶匠製造了這個錶,然後將它遺留在路上的。同樣的,當你看到自然界中的種種構造精妙的生物及其對環境的完美適應,你必得假設自然界中存在個鐘錶匠(watchmaker)。

換句話說,就十八世紀博物學者的角度,當他們漫步在野地採集蕨類、在海邊收集貝殼、與駐守博物館的學者們通信、與同好交換標本的時候,這些狀似瑣碎的「實作」之所以有意義,便是因為他們相信,這世界是設計過的,只要你依循一定的準則,你就可以逐步發現隱藏在大自然背後的藍圖。

林奈分類法為何能廣為人知?

林奈(Carl Linnaeus)圖/Alexander Roslin – Nationalmuseum press photo, , Public Domain, wikimedia commons.

教導世人如何發現這大自然藍圖的關鍵人物為瑞典博物學家林奈(Carl Linnaeus, 1707-1778)。眾所週知,林奈以其在命名學(nomenclature)與分類學(taxonomy)上的貢獻聞名於世──較少為人知的是,林奈之所以能做出這些貢獻,關鍵或許不是他提出一個完全客觀、放諸四海皆準(或說讓四海心悅誠服)的分類體系。

科學史家已經告訴我們,林奈的成功其實仰賴特定的「書面技術」,才得以讓其倡議的以花朵(或說植物的生殖器官)為中心的「性分類體系」(sexual system of classification)得以為大眾所接受。在解說由美國採集家威廉.巴特蘭(William Bartram, 1739-1823)繪製的富蘭克林茶(Franklinia alatamaha)時,瑪吉提供了一個極佳的案例,說明林奈的「書面技術」到底是什麼回事。

威廉.巴特蘭繪製的富蘭克林茶(Franklinia alatamaha)。 圖/William Bartram (1739-1823), Public Domain, wikimedia commons

「這一幅描繪富蘭克林茶的畫作」,瑪吉寫道,「完全符合一幅植物插畫所應具備的所有必要條件。這樣一種繪畫風格,通常被稱作林奈繪圖法(Linnaean method),或者說,是一種繪製插畫的習慣性做法──在這些插畫中,就如同約瑟夫.班克斯所言,『每張圖都試著回答植物學家就植物的形態結構而想問的問題。』」。

另一讓林奈分類法得以廣為人知的作品為羅伯特.桑頓(Robert Thornton)於一七九九年至一八〇七年出版的《佛洛拉之神殿》(The Temple of Flora)。佛洛拉為神話中掌管植物的女神,而林奈則將之引申為「植物相」的代名詞。

之所以做如此的引申,按照林奈的觀點,某地的植物相為造物者按照該地的自然環境所打造,而研究植物相的目的便是彰顯造物者在撮合植物與其生育地間時的「完美設計」。為了闡明這樣的觀點,正如瑪吉指出的,桑頓精心繪製了「將近三十幅大型的花卉彩色版畫,它們是首度擺置在描繪植物之自然棲息地的景致中的花卉插畫」。

《佛洛拉之神殿》中的 Alpinia zerumbet 插圖。圖/Robert John Thornton – Loy McCandless Marks Library, Public Domain, wikimedia commons.

的確,在這些版畫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關於「花」這個生殖器的細緻描寫,也可體會該植物與環境間的一種和諧、靜謐甚至超然的氛圍。簡言之,不論巴特蘭,抑或桑頓,他們關心的與其說是要「如實地」呈現這些植物於自然中的模樣,倒不如說它是一幅地圖。

想像你來到一個陌生的地鐵站,你覺得自己被困在熙攘的人群中而手足無措。這時你會怎麼做?一個選項便是找到該車站的示意圖,從確定自己的相對位置出發,按圖索驥地找到你鎖定的出口。同樣的,十八世紀的博物學採集者或藝術家之所以要大費周章地繪製插圖或製作版畫,目的之一便在於推廣甚至是「標準化」(standardize)一種「看的方式」,讓有志於從事自然採集或觀察的民眾不會迷失在大自然彷彿無窮無盡的細節中。大自然有其藍圖,十八世紀的博物學者與他們的粉絲告訴我們,但它不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眼前。

浪漫主義:用身體丈量的洪堡式科學

這樣建構在機械論與自然神學上的博物學與博物學藝術並不乏批評者。十九世紀上半葉,對機械論有所不滿的博物學者逐漸集結在一個以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1832)、席勒(Friedrich Schiller, 1759-1805)為中心的知識傳統下:浪漫主義(Romanticism)。

為了反對機械論者把自然視為造物者打造的精密機械,浪漫主義者堅稱必然有種帶有神性的能量,於自然中自然而然地流動;為了反對機械論者主張的、探究自然意味著把自然拆解開來、以各類儀器一一剖析,浪漫主義者主張整體必然有其獨立、不可化約為部分之加總的性質。我們得把自己想像成一顆「透明的眼球」(transparent eyeball),浪漫主義者主張,因為身體是萬物的尺度。

瑪吉引用了德國探險家與自然哲學家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 1769-1859)的一段話來說明浪漫主義者試圖以身體來「丈量世界」的企圖:「他『受到一種未知的渴望所驅策,一種對於遙遠與未知事物的渴望,一種對於可以激發我所想像之事物的渴望:在海上遭遇的危險、對冒險的渴望,以及從一個無趣的日常生活轉換至一個奇妙、不可思議的世界的可能性』」。

自然哲學家洪堡。圖/Joseph Karl Stieler , Public Domain, wikimedia commons.

的確,如果說林奈是十八世紀博物學的教主,十九世紀的博物學便是由洪堡獨領風騷,其在科學界與社會大眾間的影響力甚至還高過達爾文。同樣的,洪堡的影響力仰賴特定的「書面技術」。對此,瑪吉挑選了收錄在洪堡《自然圖像》(Tableaux de la Nature)中的插圖。與前述巴特蘭與桑頓的植物圖相較,我們可看出,讓洪堡關切的,與其說是個別植物與其生育地的關係,倒不如說是這些植物構成的群體(或說「植群」)與緯度、生育地海拔等自然條件間的關係。

精準地分類與描述自然界中的個別物種儘管重要,洪堡告訴他的讀者,更重要的是超越以物種為單位的分析取向,以身為度地掌握自然界整體的性質。這樣被科學史家稱為「洪堡式科學」(Humboldtian science)影響了一整代的博物學者,包括在洪堡過世的一八五九出版《物種原始》(On the Origin of Species)的達爾文,乃至於自稱為達爾文之天擇(natural selection)的信徒、其對自然的態度卻更接近法國自然哲學家拉馬克(Jean-Baptiste Lamarck, 1744-1829)之「用進廢退說」的海克爾(Ernst Haeckel, 1834-1919)。

瑪吉的分析即停在海克爾,特別聚焦在其以形式(form)為主要關懷的博物學與書面技術。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博物學與其多樣的書面表現便自此成為科學史中的一頁。或許在當今的學術分類中已沒有博物學存在,而是分化為植物學、動物學、生理學、演化學等學科,但強調觀察、分類與描繪的博物學傳統,以及讓該傳統得以成為一門嚴肅學問的書面技術,於今日的科學研究中依然強勁──光看晚近台灣生醫界因圖像的重置、重製與修正衍生的巨大爭議便可略知一二。

當然,在這個圖像表現的方式、手法與媒介均與十八、十九世紀大有不同的今日,到底出現在科學論文中的圖像是如何「揭露」自然界背後的藍圖,乃至於此揭露手法反映何種視覺文化,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隱形的技師與繪畫的觀看者

說《大自然的藝術》是本「很好看」的書還涉及另一個層次:到底誰在執行這些「看」的動作?的確,瑪吉提及了一些在科學史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像是林奈、洪堡、達爾文、華萊士與海克爾等人,但瑪吉的興趣其實是放在如巴特蘭、桑頓這些名不見經傳的採集者、畫師或藝術家(事實上,即便瑪吉的確提及達爾文這樣的科學明星,焦點往往放在他們出道前的經歷)。就科學史的角度,這樣視角的調整實為過去二、三十年來研究與寫作上的重要突破。

正如科學史大家史蒂芬.謝平於〈隱形的技師〉(invisible technician)一文中指出的,長久以來,科學史研究者花費大量心神分析科學家如何自實驗數據或標本中提煉出關於大自然的理論,卻對協助科學家從事實驗的「技師」視而不見。不過,謝平指出,這樣對技師的忽略也不見得是科學史研究者的錯:畢竟,證諸已出版的科學著作,這些技師如果不是被抹去其臉孔、成為論文謝詞中的一個名字,便是被「被戴上」一張張不在意酬勞、一心只想獻身科學、散發著小天使般聖潔光輝的面具。謝平認為,這樣將技師予以缺席的科學寫作與十八世紀興起的「紳士科學」(gentlemanly science)息息相關。

長久以來,科學史研究者花費大量心神分析科學家如何自實驗數據或標本中提煉出關於大自然的理論,卻對協助科學家從事實驗的「技師」視而不見。圖/Matt & Mandy @ Flickr

如前所述,當時的實驗科學家,為了要應付來自自然哲學家的批評,主張「眼見為憑」的「事實」應為科學研究的核心。但所謂的「眼見為憑」到底是誰說了算呢?答案是被當時社會認為最可信賴的「紳士」。不過,你或許會問,除了信賴度以外,有沒有什麼更具體的判準,讓人們可以一眼鑒別誰是紳士、誰只是尋常的販夫走卒?

有的。如果你的家境富裕,讓你可在閒暇時刻全心投入研究工作、而不用靠研究謀生的話,你就有更高的機會會被認定為言而有信、知行合一的紳士科學家。在這樣的氛圍下,無怪在實驗室工作中的技師──或者以十八世紀的術語,以其在研究中的勞動投入換取工資的「僕役」──沒有在科學著作中的一席之地。

不難理解,如謝平描述的現象也同樣出現在十八世紀以降的博物學研究中。正如瑪吉所說的,「沒有哪一個時期的藝術家,可以比十八世紀的藝術家更有希望藉由描繪大自然來為自己謀取生存的機會」,這一方面意味著隨著博物學研究的風行、懷有一身絕技卻往往身無分文的藝術家可勉強維持水準以上的生活;另方面,相較於洪堡、達爾文這樣家境富裕的「紳士博物學家」,這些希望透過博物學藝術求得溫飽的藝術家,在博物學研究中取得一席之地之餘,相當弔詭的,他們的身影往往在博物學史寫作中遭到抹去。就如同謝平於〈隱形的技師〉中試著為實驗室中工作的技師翻案,瑪吉的《大自然的藝術》為結合大量史料、讓博物學藝術家可以與他們的作品一同現身的傑出作品。

《大自然的藝術》是本很好看的書──希望這篇導讀能提供一些線索,讓讀者可按圖索驥,摸索一套方法來看這本很好看的書。最後,還是要提醒各位,瑪吉試圖描繪的年代並沒有離我們遠去。當我們戲謔地在朋友的臉書發文下留下「發文不附圖,此舉不可取」等文字,當我們煞費苦心地搜索圖片、為即將來臨的口頭報告配圖,當我們努力地調整身體與手機間的角度、以嘟嘴與小臉的自拍留下「到此一遊」的證據時,我們仍然活在那個眼見為憑的世界。

正如瑪吉所說的,「文字可能是抽象的、模擬兩可的,而且容易誤解或誤譯,相對地,憑藉純熟技巧與高超精準度所繪製的圖像,卻可以描繪出與所有人息息相關的現實。圖像提供了親眼可見的事實,因此可以主張,文字將會成為圖像的附屬品」。


 

 

 

本文摘自《大自然的藝術:圖說世界博物學三百年》暖暖書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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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兩千年古早味咖哩?香料的食慾流動
寒波_96
・2023/09/06 ・3133字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大多數台灣人對東南亞、南亞風格的香料不陌生,甚至有些常見的香料,不特別查詢還不知道起源於東南亞。

一項 2023 年問世的研究,調查將近兩千年前,越南南部的遺址,見到多款香料植物的蹤跡。證實那個時候已經有多款香料,從南亞或東南亞外海的島嶼,傳播到東南亞大陸。

很多香料,搭配是魔法。圖/參考資料3

越南兩千年古早味咖哩?

讀者們對咖哩(curry)想必都很熟悉,不過還是要先解釋一下。現今咖哩的定義範疇很廣,南亞、東南亞等地存在風味各異的香料混合料理,都能算是「咖哩」。此一名詞的讀音轉化自印度南部的泰米爾語,源自大英帝國對南亞的殖民,不過混合使用香料的料理,歷史當然更加悠久。

由澳洲國立大學的洪曉純率領的考古調查,地點位於越南南部的喔㕭(Oc Eo)遺址。這兒在公元一到七世紀,是「扶南國」的重要城市。這個政權以湄公河三角洲為中心,統治東南亞大陸的南部;柬埔寨的吳哥波雷(Angkor Borei)與喔㕭,為扶南國最重要的兩處遺址。

東南亞大陸南部的喔㕭,與延伸的地理格局。圖/參考資料1

喔㕭地處湄公河三角洲的西南部,離海 25 公里。這兒一到八世紀有過不少人活動,四到六世紀最興盛。遺址中出土的 12 件工具,外型看來相當類似年代更早,南亞用於處理食物的工具。

進一步分析發現,工具上總共保存著 717 個澱粉顆粒,大部分年代可能介於距今 1600 到 1900 年左右的數百年間。不同植物產生的澱粉形狀有別,有時候可以用於識別物種,近年常用於考古學。

喔㕭遺址出土的研磨工具。圖/參考資料1

這批澱粉中有 604 個可以分辨物種,作為糧食的稻以外,還有八種常用於香料的植物,以薑科植物(Zingiberaceae)的存在感最高,包括五種:薑黃、薑、高良薑、凹唇薑、山奈;還有今日依然常見的丁香、肉豆蔻、肉桂。

解讀這些材料時必需注意,出土工具上能見到的澱粉,只是當年的一小部分,不能直接代表古代使用的比例,只能證明確實有過那些種類。

越南南部,曾經相當繁榮的喔㕭遺址遠眺。圖/參考資料1

來自亞洲大陸:薑黃、薑、高良薑、凹唇姜、山奈

喔㕭遺址中出土數目最多的是薑黃(turmeric,學名 Curcuma longa)。薑黃的家鄉應該在南亞,早於四千年前的哈拉帕遺址中已經存在;後來薑黃向各地傳播,遠渡至地中海地區。這項發現則是東南亞大陸最早的紀錄。

台灣人大概對薑(ginger,學名 Zingiber officinale)更熟悉,薑可能起源於東亞與南亞,一路向西傳到歐洲。台灣飲食習慣中,薑不只是特定用途的香料,從海鮮湯中的薑絲,到餃子肉餡的蔥薑水與薑末,可謂無所不在的添加物(對!薑默默躲在很多食物中)。

另外三種比較少見的薑科植物,如今東南亞都有種植,包括高良薑(galangal,學名 Alpinia galanga)、凹唇姜(fingerroot,學名 Boesenbergia rotunda)、山奈(sand ginger,學名 Kaempferia galanga,也叫沙薑)。

香料考古的世界觀。圖/參考資料1

來自亞洲海島:丁香、肉豆蔻、肉桂

三種不屬於薑科的香料,如今台灣也都不陌生。肉豆蔻(nutmeg,學名 Myristica fragrans)原產於摩鹿加群島南部的班達群島。摩鹿加群島就是大航海時代歐洲人稱呼的「香料群島」,雖然算是東南亞外海的島嶼,不過靠近新幾內亞,和東南亞大陸有相當距離。

丁香(clove,學名 Syzygium aromaticum)也原產於摩鹿加群島,早在公元前便已經傳播到歐亞大陸。越南南部的丁香應該是進口產品,不過無法判斷原本種在哪兒,是摩鹿加群島或更西邊的爪哇。

肉桂(cinnamon,學名 Cinnamomum sp.)可能源自好幾個物種,這回光靠澱粉無法準確判斷。不過從其餘植物遺骸看,喔㕭人使用的肉桂,大概是原產於斯里蘭卡,印度外海島嶼上的錫蘭肉桂(Ceylon cinnamon,學名 Cinnamomum verum)。

跨越空間,貫穿時間,香料的食慾流動

喔㕭出土的研磨器具上,除了澱粉還有另一種植物遺骸:植物矽酸體(phytolith),根據型態差異,也能用於植物的分門別類。棕梠、香蕉屬(Musa)植物的矽酸體,見證當時利用的植物種類相當多樣。

公元 1870 年,印度南部泰米爾的留影。 越南南部出土的工具,與她們使用的極為相似。圖/參考資料1

儘管缺乏直接證據,不過以常理推敲,東南亞大陸南部的喔㕭人,使用源於南亞的道具,研磨多款外地引進到當地種植,或是直接進口的香料植物,可能的一項目的,就是製作混合香料的咖哩料理。

喔㕭遺址也保存許多稻米的碳化穀粒遺骸,稻米飯應該是當時菜單中的重要組成。我猜,當時的人會吃咖哩飯。

越南等地,香料搭配的魔法,顯然將近兩千年前已經存在惹。時至今日,和出土古物超過 87% 相似的研磨器具,依然有人使用。食慾流動的慾望,跨越空間,貫穿時間。

延伸閱讀

參考資料

  1. Wang, W., Nguyen, K. T. K., Zhao, C., & Hung, H. C. (2023). Earliest curry in Southeast Asia and the global spice trade 2000 years ago. Science Advances, 9(29), eadh5517.
  2. Researchers find evidence of a 2,000-year-old curry, the oldest ever found in Southeast Asia
  3. Curry may have landed in Southeast Asia 2000 years ago

本文亦刊載於作者部落格《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匠》暨其 facebook 同名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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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波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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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科學碩士、文學與電影愛好者、戳樂黨員,主要興趣為演化,希望把好東西介紹給大家。部落格《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器匠》、同名粉絲團《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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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兒歌竟然唱「我有超棒的菸草,你沒有…」?!——《植物遷徙的非凡冒險》
時報出版_96
・2023/09/03 ・1869字 ・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我有超棒的菸草,但你沒有!

法國兒歌〈我有超棒的菸草〉唱道:「我的菸盒裡有超棒的菸草。我有超棒的菸草,你沒有⋯⋯」超棒的!

我們讓天真的孩子知道抽菸能帶來愉悅感(雖然抽菸有害健康),以及要如何輕蔑地挖苦朋友(這菸超棒,但你沒有!)。

傳說這首兒歌的作者是作曲家暨詩人拉泰尼昂(Gabriel-Charles de Lattaignant, 1697–1779),這代表兩件事:當時菸草已經遍布法國,而且是最令人開心的作物之一。

發現菸草的尼古丁

菸草的學名是 Nicotiana tabacum,自十六世紀起引入法國。拉丁文屬名「Nicotiana」的取名緣由並不是因為菸草含有尼古丁(nicotine),正好相反,1828 年人類分離出尼古丁時,使用菸草的學名為這種惡名昭彰的物質命名。

菸草的學名是 Nicotiana tabacum。圖/wikipedia

而「Nicotiana」又來自菸草的「發現者」尼柯(Jean Nicot, 1530–1600)。這裡的引號十分必要。

首先,早在歐洲人之前,美洲印第安人自古以來都有使用菸草的習俗。接著,尼柯不是在亞馬遜發現菸草的人,他甚至從來沒離開歐洲!

尼柯只是將菸草引進法國。最後,雖然他享有引入這種害草的光環,但他甚至不是第一個引入菸草的人。他真的不是!尼柯偷走了另一個人的貢獻,真正引入菸草的人是個更富有冒險精神的修士,名字叫做特維(André Thevet, 1516–1592)。

特維才是真正的菸草引入者

特維的貢獻經常遭人遺忘。如果惡名昭彰的尼古丁叫做「特維丁」,那我們可能就比較記得他(不過黃夾竹桃糖苷的法文的確是「特維丁」,得名自拉丁文學名為「Thevetia」 的黃花夾竹桃──命名緣由的確就是特維)。凱撒的該還給凱撒,那特維的也該還給特維。

特維生於 1503 或 1504 年的法國西南小鎮安古蘭⋯⋯也 有可能是 1516 年(畢竟太久以前了,沒有人清楚)。他生於農家。

10 歲時,可憐的特維即便不樂意,仍然被送到修道院,之後成了修士。他曾短暫念過書,但沒念過植物學。很驚人嗎?他的這點缺陷瑕不掩瑜,畢竟他讀了不少名家鉅作,包括亞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等等。

德勒(Thomas de Leu)筆下的特維。圖/時報出版

此外,他尤其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十分渴望認識這廣大的世界。這並不意味著他想還俗,只是書籍和旅行都比修道院生活還來得有趣太多了。

如果你去了里約,別忘了帶點菸草回來

他從短程航行開始:義大利、巴勒斯坦、小亞細亞。特維回來時簡直興高采烈,而命運很快又帶給他另一個機會,得以參與一場宏大的冒險。

國王亨利二世派出軍官暨冒險家維爾蓋尼翁(Nicolas Durand de Villegagnon, 1510–1571),希望在巴西建立法國殖民地。

於是我們天真無邪的僧侶特維啟程前往南美洲,但他不是為了參加里約熱內盧的嘉年華,也不是要去度假勝地科帕卡巴納享受日晒,更不是要大跳森巴舞。

要記得,特維是名僧侶,而巴西也只是葡萄牙人在五十年前發現的一個新興地區。而且,新建立的殖民地將命名為「南極法蘭西」(France antarctique)。共有 600 名移民隨著維爾蓋尼翁和特維一起前往新大陸。

特維對他發現的一切事物都感到驚奇不已。他彷彿不停地低聲唱著名曲:「如果你去了里約,不要忘記登高望遠」。

安德烈·泰維特《黎凡特宇宙學》。圖/wikipedia

他還將所有的新鮮事物稱為「singularitez」(特維自創的字,與「singularité」〔獨特性〕發音相同且拼寫相似)。

當時仍 是文藝復興時代,人類對世界的認識還相當有限,因而還請各位讀者海涵特維看似幼稚的傳奇行徑。

他履行冒險家的職責,蒐集不少樣本:植物、鳥類、昆蟲,甚至還有印第安人的武器、物品和一件羽毛長袍(當然不是為了嘉年華的扮裝,而是為了學術用途)。

有些人嘲笑不務正業的特維其實最想抱回家的是獎盃。別忘了,他在船上的職務其實是神父,而不是博物學家。但無論如何,他有著觀察入微的靈魂,並且渴望知識。可惜他在新殖民地的時光很快就落幕了⋯⋯

——本文摘自《植物遷徙的非凡冒險》,2023 年 6 月,時報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時報出版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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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品包括文學、人文社科、商業、生活、科普、漫畫、趨勢、心理勵志等,活躍於書市中,累積出版品五千多種,獲得國內外專家讀者、各種獎項的肯定,打造出無數的暢銷傳奇及和重量級作者,在台灣引爆一波波的閱讀議題及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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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發現了橡膠?被遺忘的工程師弗雷諾——《植物遷徙的非凡冒險》
時報出版_96
・2023/09/02 ・1716字 ・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橡膠對現代人的重要性

如果沒了這種物質,世界會是什麼樣子?試想沒有輪胎的汽車、沒有奶嘴的奶瓶、沒有腳蹼和潛水服的潛水器材、沒有橡皮擦的鉛筆、沒有黃色小鴨的童年⋯⋯

如果沒了這種物質,我們可能就會度過一個沒有黃色小鴨的童年。圖/wikipedia

這種質地特殊的材質便是橡膠。橡膠來自原生於亞馬遜叢林、名為「巴西橡膠樹」的樹木(Hevea brasiliensis,命名來源就是因為這種植物生長於巴西)。

不過,歐洲人首次注意到的橡膠樹其實是圭亞那橡膠樹(Hevea guianensis)。樹如其名,這種橡膠樹生長於圭亞那

在歐洲人「發現」橡膠樹的時代(印第安人當然很早就認識了這種植物),圭亞那是個鮮為人知的蠻荒之地,沒有火箭發射場也沒有淘金客。

當時也不流行生態旅遊、T 潘趣酒(ti-punch,一種蘭姆酒的調酒)或卡宴辣椒。當時的人也從未想到,這種看似平凡的熱帶樹木即將引發高潮迭起的植物和經濟熱潮⋯⋯偶爾還有些悲壯

這種看似平凡的熱帶樹木即將引發高潮迭起的植物和經濟熱潮圖/wikipedia

有位巧手的工程師正在尋找會哭泣的樹木

第一位對橡膠產生興趣的人,是胥修德里領主、加陶迪耶的弗朗索瓦.弗雷諾(François Fresneau de la Gataudière, 1703–1770),他在 1703 年生於牡蠣的原鄉、法國西南部的馬雷訥。他的全名看起來充滿上流社會的氣息,我們在這本書中稱呼他為弗雷諾就好。

弗雷諾本人似乎遭到歷史遺忘,但他的發現和成就改變了世界。就如同法國歌曲〈塑膠超讚〉的歌詞:「塑膠超讚,橡膠超柔軟」!今日的人類已經可以羅列出超過 25,000 種不同的橡膠用途。

路易十五的海軍大臣莫爾帕伯爵菲利波(Jean-Frédéric Phélypeaux de Maurepas, 1701–1781)任命弗雷諾為圭亞那首府開雲的皇家工程師。弗雷諾當年29歲,而且熱情滿滿。

弗朗索瓦.弗雷諾。圖/wikipedia

弗雷諾的第一份工作便是研究新堡壘如何搭建。他也需要採收植物,以便充實皇家花園。他對當時圭亞那的可可園十分感興趣。工程師弗雷諾的得意作品中,最令他得意的發明作品是⋯⋯蟻巢毀滅器!果真是自由奔放的年輕人。

發明蟻巢毀滅器的天才:弗雷諾

當時,可可園遭受紅螞蟻入侵,而充滿創意與膽識、彷彿十八世紀馬蓋先(譯註 美國冒險影集《百戰天龍》主角)一般的弗雷諾便發明了可以將硫磺吹進蟻巢的機器。

螞蟻因此蒙受苦難。他持續搭建非常實用的引擎:將溝渠斜坡上的泥土提起並移走的起重機、磨碎木薯或小米的手磨機、從木薯根部榨出水分的壓縮機。他還策畫了奧亞波克河新哨所的防禦工事。

弗雷諾被自己的成功沖昏了頭,希望加官晉祿,要求升任上尉。當時的圭亞那監察專員也認為弗雷諾「熱情澎湃,宛如英雄」。

然而,他卻受到其他殖民地老長官和開雲教士社群的忌妒,升官之路受阻。於是,弗雷諾前往鄉間,僱用 八名「黑人」(請記得,當時的法國人仍使用「黑人」、「野蠻人」、「生番」等稱謂來稱呼和殖民者長相不相似的族群⋯⋯),並種植甘蔗、木藍等植物。

他也持續發展自己的防禦工事專長,發明了一種可以用來製磚的泥沙混和物。真是位天賦異稟的工程師啊!

——本文摘自《植物遷徙的非凡冒險》,2023 年 6 月,時報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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