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從一個小蘿莉的小指骨塊意外發現的古人種丹尼索瓦人,發現至今一直不斷挑戰人類演化學的舊認知,他不僅和我們熟悉的尼安德塔人根本是近親外,我們的老祖先智人也曾和他有剪不清理還亂的基因交流。究竟這專業起爭議的古人種,還有什麼令全世界都震驚的發現?
尼安德塔與丹尼索瓦,兩種古人類基因組發表 5 年多以來,藉由交叉比較古今人類的 DNA,我們對人類演化的認知達到全新的境界,而且仍持續突破。
用現代族群探討古代混血事件時,不可忽略的是,DNA 不是隨機遺傳。若是一段 DNA 對個體的生存與繁衍有利,這段 DNA 被流傳到後世的機率將會提高;相反的,若是一段序列有害,保留的機率則會降低。
這些演化上的基本道理不難,但確實釐清卻不容易。一個基因是「有利」或「有害」,取決於複雜的環境與遺傳交互作用,在某些情境有利的基因,可能在其他背景下反而有害,我們能看到的,往往只能是複雜交互作用完後,再添幾分隨機的結果。
丹尼索瓦人的業障
研究丹尼索瓦人 DNA 片段在基因組中分佈位置的時候,相當明顯,它們幾乎都位於體染色體上,比例遠遠高過 X 染色體;另外在睪丸表現,與生殖相關的基因,也幾乎都是智人本來的版本[1]。這多半是天擇力量作用的結果——X 染色體 DNA 與生殖相關基因,大部分無法長存至今。
以上觀察到的現象,是兩個族群(或物種)分家一段時間後,產生部分生殖隔離,卻仍能混血時,寶寶生殖力下降的特徵。智人祖先的確與丹尼索瓦人交流了 DNA,但這個發現意謂,留在智人體內的丹尼索瓦 DNA,卻會以某些方式造成傷害,特別是生育後代的能力。
另一個問題在於,丹尼索瓦人和尼安德塔人一樣,長期以來都以比智人更小規模的族群延續著。小族群容易累積「遺傳負荷」(genetic load),對個體不利,這使得處於智人基因組中的丹尼索瓦 DNA,有更高機率,因為搞破壞而被淘汰掉。(遺傳負荷看這裡:〈馴化生物教戰手冊—人馴化了作物,作物也馴化了人〉)
雄性後代的生殖力下降,以及小族群的遺傳負荷遺毒,都可能是不利於混血的因素。然而在負面效應以外,遠古的情慾交流,也在某些時候替現代人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益處。
丹尼索瓦人的遺產
人到新環境容易生病的一大理由是,碰上陌生病原的機率更高。數萬年前從非洲出發的智人,長期適應的是家鄉非洲的環境,對路上碰到的新疾病,只能付出生命為代價。幸運的是,有時候他們能透過混血,直接取得長居當地的古代人種,早已先付清學費的免疫基因。
人類的 Toll-like receptor(TLR)是一連串參與先天免疫系統的基因,其中 3 個 TLR1、TLR6、TLR10,現代歐亞大陸族群中的相當多人,看起來是直接遺傳到古代混血,而不是非洲直系老祖宗的版本[2][3]。這些免疫基因在古時候,應該有效捍衛過我們的祖先。不過這些在古代環境下有利的基因,在現代卻可能導致容易過敏的副作用。
丹尼索瓦人帶給智人最出名的餽贈,莫過於 Endothelial PAS domain protein 1(EPAS1)[4][5]。這個基因每個人都有,在缺氧環境下特別重要,但世代長居高海拔地區的圖博/西藏族群,配備的 EPAS1 版本卻十分特殊,它能增進氧氣運輸的效率,讓人適應低氧環境(圖博的英文是 Tibet,也就是漢文稱呼中那個叫作西藏的地方)。
所有現代族群中,除了極低比例的漢人,都沒有類似的 EPAS1 版本,直到丹尼索瓦人的基因組復活後,高海拔版 EPAS1 的來歷才真相大白。圖博族群超過 80% 配備這款 EPAS1,明顯是天擇的結果,然而這個基因對丹尼索瓦人的作用是否與圖博人相似,令人懷疑,畢竟我們知道,已知的丹尼索瓦人並沒有住在特別高的地方。
分子遺傳學估計,漢藏族群大概在 4000 多年前分家。本來以為圖博祖先一開始就帶著特別版 EPAS1 上山,因其有助於適應高海拔環境,才使得特別版成為主流。最近的研究定序數個古圖博基因組後,卻發現比 1850 年前更早的 4 位古人,都沒有特別版,要等到 1750 年更晚後才能見到[6]。因此很可能圖博祖先最早上山時,並沒有配備特別版 EPAS1,是後來才輾轉收到這份遺傳大禮。
天啊!跟丹尼索瓦人有關的,都要來這麼一下嗎?
丹尼索瓦人的生活
儘管由混血記錄可以推論,丹尼索瓦人的分佈範圍曾十分廣闊,至今能確認的居住地點,卻仍只有也被尼安德塔人與智人住過的丹尼索瓦洞穴一地。要增進對這種神秘古人種日常生活的了解,暫時還是只能從這邊下手。
還好光是這個洞穴就夠精彩惹。考古學家 2008 年時在這裡,除了丹尼索瓦蘿莉之外,還一起挖掘出以綠泥石(chlorite)製作的手鐲,距今應該超過 5 萬年(超過 5 萬年是指骨化石的年代,但參考資料寫手鐲是 4 萬年,此研究尚未正式發表,詳情仍不明朗)。智人要等到新石器時代才開始製作這類裝飾物,顯然時尚潮流落後不少。
這個手鐲殘骸上頭的鑽孔顯示,丹尼索瓦師傅的鑽孔技術,很厲害[7]。除了很會鑽以外,丹尼索瓦洞穴附近並沒有綠泥石,材料可能至少來自 200 公里之外,在那個年代應該十分珍貴。這件首飾由架勢看來,不太像是日常裝備,或許只會在特殊場合佩戴,若真是如此,意謂丹尼索瓦人的認知能力高超到,懂得製造與佩戴華而不實的高貴裝飾品。
今(2016)年丹尼索瓦洞穴的年度挖掘,又再度翻轉了人類演化學。本次大發現是由某種鳥類骨頭磨製而成,超過 5萬年前的骨針,這根針長 7.6 公分,後頭有鑽孔[8],即使是毫無受過考古學訓練,連八堂課都沒上過的路人,也能一眼認出那就是一根縫衣針的樣子。
之前在智人以外,就連丹尼索瓦人的最近親尼安德塔人,也沒有出土過任何他們製造的針,所以這是第一次發現智人以外的 hominin 也會使針。年代上,目前已知最早的製針記錄,應該是在南非的 Sibudu 洞穴出土,距今約 6.1 萬年,形狀看起來像是骨針頭的人造物;其次是歐洲的斯洛維尼亞,距今不到 5 萬年的 Potok 洞穴[9];假如 5 萬年這個年代正確無誤,那麼這根鳥骨針就算不是俄羅斯科學家宣稱的「世界最早的針」,也是第二古早的記錄,更無疑可稱為「年代最古老,有針頭有針眼,完整的針」。
不過以上推論,不論是手鐲或針,都是建立在年代正確的前提上,然而丹尼索瓦洞穴內部的狀況,在年代分層方面並不太清晰,在正式論文報告詳細的定年與分析結果前,都還有變數[10]。其實有變數也不用太驚訝,丹尼索瓦人嘛,有意外,不意外。
丹尼索瓦人的身份
以上文章介紹了至今對丹尼索瓦人的大部分認識。最後,不可免俗地還是要來面對這個問題:起爭議王丹尼索瓦人到底是誰?
由唯一已知的化石出土地點可以確認,他們至少在數萬到十幾萬年前這段期間,住在西伯利亞南部;由與智人的混血狀態能夠推論,他們幾萬年前曾經分佈於歐亞大陸的東南方;由胡瑟裂谷的古代 DNA 則能確認,至少在 43 萬年前,他們已經與後來廣佈於歐亞大陸西部的尼安德塔人,在遺傳上分家[11]。
綜合以上資訊,丹尼索瓦人生存的時空看來是「在 40 萬年以內,住在歐亞大陸東方」……丹尼索瓦人一定處於這範圍內,但還是超大的啊!
這個範圍內,已經有非常多化石為人所知,由於丹尼索瓦人非常曖昧,最近許多東方的人類演化發現,討論時或多或少都會與他們攀上某種關係,然而唯一能確定的,卻是所有已知的牙齒化石,型態通通與丹尼索瓦人不完全符合。
先不管牙齒,只看親緣關係,丹尼索瓦人最接近尼安德塔人,海德堡人或許是兩者的共同祖先。這層關係使得位於東亞,型態上類似海德堡人的化石,可能就是丹尼索瓦人的潛在候選人,也就是 Chris Stringer 懷疑的大荔(Dali)與金牛山(Jinniushan)人[12]。另一位候選人是許家窯(Xujiayao)人[13],甚至澎湖原人都有機會[14]。
丹尼索瓦人到底是誰?也許在丹尼索瓦洞穴之外,考古學家真的尚未找到他們的化石;也有可能,在為數龐大、千奇百怪的東亞化石中,他們早已默默等待多時。丹尼索瓦人是來自 DNA 的人種,最有可能是他們家園的歐亞大陸東南方,卻也是最不利古代 DNA 保存的環境。只要在任何化石中,重現哪怕只有一絲絲的丹尼索瓦遺傳物質,都能瞬間大幅增加丹尼索瓦人的型態資訊,讓期待已久的學者們,能在別處辨識出這種神秘古人類。
回顧學界藉由古代 DNA,鑒別出丹尼索瓦人至今,這段過程現在看來,古代 DNA 研究在 2010 年達到的高峰,只是另一場攻頂的開始,我們不知道這座山峰最終有多高,只能確定,我們正快速前進。丹尼索瓦人起了無數爭議,翻轉了人類演化學,也讓如今我們對人類演化的認識,遠遠超過從前。
參考文獻:
- Sankararaman, S., Mallick, S., Patterson, N., & Reich, D. (2016). The combined landscape of Denisovan and Neanderthal ancestry in present-day humans. Current Biology, 26(9), 1241-1247.
- Dannemann, M., Andrés, A. M., & Kelso, J. (2016). Introgression of Neandertal-and Denisovan-like haplotypes contributes to adaptive variation in human Toll-like receptors.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Human Genetics, 98(1), 22-33.
- Deschamps, M., Laval, G., Fagny, M., Itan, Y., Abel, L., Casanova, J. L., … & Quintana-Murci, L. (2016). Genomic signatures of selective pressures and introgression from archaic hominins at human innate immunity genes.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Human Genetics, 98(1), 5-21.
- Huerta-Sánchez, E., Jin, X., Bianba, Z., Peter, B. M., Vinckenbosch, N., Liang, Y., … & Wang, B. (2014). Altitude adaptation in Tibetans caused by introgression of Denisovan-like DNA. Nature, 512(7513), 194-197.
- Racimo, F., Sankararaman, S., Nielsen, R., & Huerta-Sánchez, E. (2015). Evidence for archaic adaptive introgression in humans. Nature Reviews Genetics, 16(6), 359-371.
- Jeong, C., Ozga, A. T., Witonsky, D. B., Malmström, H., Edlund, H., Hofman, C. A., … & Di Rienzo, A. (2016). Long-term genetic stability and a high-altitude East Asian origin for the peoples of the high valleys of the Himalayan arc.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201520844.
- Stone bracelet is oldest ever found in the world
- World’s oldest needle found in Siberian cave that stitches together human history
- Sewing needle(wiki百科)
- The oldest needle in the world: 50000-year-old sewing instrument is discovered in a Siberian Cave(每日郵報新聞)
- Meyer, M., Arsuaga, J. L., de Filippo, C., Nagel, S., Aximu-Petri, A., Nickel, B., … & Viola, B. (2016). Nuclear DNA sequences from the Middle Pleistocene Sima de los Huesos hominins. Nature, 531(7595), 504-507.
- 海德堡人-人類承先啟後的演化關鍵
- How China is rewriting the book on human origins
- Deciphering the Denisovans
本文亦刊載於作者部落格《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匠》暨其 facebook 同名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