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麻瓜|喜歡分析語言、也喜歡分享語言學的人,時而在《麻瓜的語言學》上寫寫小知識與個人淺見。
電影《異星入境》當中,身為語言學家的主角專業分析外星語言的一幕,令人印象深刻。這部電影也讓在台灣一直以來處於小眾的語言學群體,得到了一些注意,連筆者所經營的小眾平台都有機會寫稿了。現實中的語言學家,又通常在做些什麼呢?語言學家當然不是整天等待外星人登陸的一群人,不過要是真有一天,異於人類、具有語言及文字的外星物種真的登陸地球,語言學家是否能像主角般分析出不認識的語言呢?
語言學家怎麼記述一種新語言?
的確有一群語言學家,深入各個語言的「異星」,記錄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語言。這些人所做的事情,通常稱為「記述」。語言學的這塊部分,承襲了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傳統。這些語言學家深入語言未被記載分析的區域,與當地人生活,透過田野調查,整理出不知名語言的音韻、構詞、語法、詞義等。
想像我們深入某個未記錄的語言區域,正準備記錄新語言。當我們看到該語言的使用者對著香蕉說了 kapipo,語言學家首先必須記下詞語的正確發音,不是 gapipo 也不是 kabibo;接著要確認這個字的意思,人們指著香蕉說的話,並不代表那個字就是香蕉,很可能說的是「水果」,或是「好吃」、「給你」,說不定還可能是「你敢吃試試看」。這時候就得藉助詢問其他語詞,來鎖定詞語意義,十分費時。
不過這種完全從零開始的情況,在現代除了一些與世隔絕的環境,已經較為少見。而今世界上較少人使用、且未被記錄的語言使用者,通常都會說別的語言,以他們會的語言詢問、確定基本詞彙後,就能以該語言進行記述工作。
雖然語言學有著一部分記述的傳統,卻不是所有語言學家都進行著這些工作。對於其他語言學家來說,他們關心的可能是語言中的聲音,或者語言中詞與詞組合的規律,他們可能關心人類語言的起源、或者對處理語言的腦部或心理機制感到好奇。他們有些人對研究語言如何反映性別、年紀以及其他的社會因素,抑有些人可能研究語言的歷史、語言的親緣關係。眾多領域的共通點,在於他們的研究對象都是「語言」。
沙皮爾-沃爾夫假說
語言學各種研究主題當中,當然也有幾個較為經典的故事。《異星入境》中所提到的「沙皮爾-沃爾夫假說」即是一例,該假說即是過去曾在語言學界議論的問題。這個假說的名字是兩位研究者的姓氏組成,該假說認為:語言會形塑人的思考,語言同時影響且反映了我們的世界觀。當時沃爾夫所提出的其中一例,即是愛斯基摩語裡,有數種關於冰的詞語,而赤道附近的民族,則沒有相同的關於冰的詞語,因而推測語言可能形塑我們的思考。
這假說乍聽起來或許頗為合理,一直在赤道生活的人,理所當然不會有很多雪的詞語;而成日跟雪為伍的人,語言中也必然有許多雪的詞語。然而目前這個假說已被許多證據反駁。
首先,根本上對於愛斯基摩語的記述,就出了問題。世界上沒有一個單一語言稱為「愛斯基摩語」,這是一個包含數種語言的群體,很可能重複計算。
再者,這些語言由於結構較為不同,常使用許多詞綴構成一個較大單位,例如屬於愛斯基摩語的因紐特語,在表達「我聽得不是很清楚」時,會把全部的東西組合一個「詞」——Tusaatsiarunnanngittualuujunga,這個詞語裡,每個片段各承擔一個意義,像是許多個齒輪構成一大塊。若把這種新構成的單位,與英語的 “snow” 一樣,單純當成一個「詞」,那麼不只是「雪」,無論是「人」、「天空」、「狗」,都會比別的語言數量來得多,以同樣的基準,「狗」、「黃狗」、「餵狗」、「流浪狗」、「帶狗出門」、「幫狗穿衣服」等都可能是不同的「詞」。
此外,關於此爭論最核心的問題在於,即便語言裡面沒有指涉特定事物的詞語,使用者並沒有因此喪失認知該事物的能力,如果赤道的民族看到了雪,並不會因為語言中沒有「雪」就無法認識那是雪;又如許多語言裡對藍色與綠色沒有區分,但即使是語言中不區分藍綠的人,也不會因此看不出藍色和綠色的差異。因此,雖然有些概感的使用在各個語言相異,所帶來的影響也不至於大到根本形塑使用者的認知。
大家以為語言學是……
雖然得感謝《異星入境》帶起了一些語言學的討論,它卻也同時傳達了一些不盡正確的偏見。其一,語言學家並不是「會很多語言的人」。(筆者從決定攻讀語言學那刻開始,自我介紹時總會被問「那你會多少語言?」)
語言學確實會探討許多語言的機制,但並不一定要精通某種語言才能研究。例如研究聲調的學者,在意的可能是聲調在某個語言中如何具現,以及世界各個語言中與聲調相關的現象,即便不懂某種語言,語言學家大多時候仍可以透過語料庫,或者實際動身前往田野調查獲取資料,或用其中工具分析,但不必要將該語言練得爐火純青。語言學家通常探討的多是抽象而整體的「語言」,及語言現象在各個語言裡如何體現。
也許你身邊研究語言學的人,剛好會說數種語言,很可能因為研究語言的人常對語言有難以言喻的愛,因而愛學語言,不過精通許多語言並非研究語言學的必要條件。一些優秀的語言學家,自己並不一定精通多項語言。在多數語言學的論文中,語言例子下面都會附有說明(一般稱作 gloss),用以說明每個語言部分所代表的意義及機能,即便讀者不諳該語言,也可以了解該語言現象。
另一項常有的成見,是「學語言學的人,必定很會翻譯」。不過,語言學家並不是翻譯,做起來也不一定做得很好——即使他們許多人有時可能會兼兼翻譯的差事,但那同樣可能出自於對語言的熱情,而非語言學的訓練內容。翻譯是一門專業,而語言學家並不一定精通這門專業。若仔細端詳語言學的部分研究成果,確實有些可能可以應用至翻譯實務,彼此相輔相成,相較於譯者不斷建立不同語言之間的溝通橋梁,語言學家或者比較像是靜靜在一旁的觀察者,著迷於人類對於語言抽象而精密的計算。
語言學研究的重心,是人類的「語言」這個機能,而非把語言視為工具並精通。如果每個語言都是一隻寶可夢,語言學家做的事就是去觀察世界上的寶可夢,歸納並研究他們的演化進程、普遍特性、相異之處,但是語言學家自己不一定擁有很多隻寶可夢。
但語言學家其實是……
那語言學又可以帶給我們什麼實質利益?這問題筆者自己也想了很久,講得好聽些,語言學能夠幫助我們了解語言這個複雜的腦部功能。我們可以藉由對語言各方面的基礎研究,一探世界語言的奧祕;語言學可以幫助了解我們怎麼學成母語、學習外語;語言學可以了解人類如何處理語言,可以歸納出語言各個層次的規律,然後讓我們在 word 等軟體打字的時候,語法有疑義、拼字不完全的地方都會畫上紅線;語言學可以分析一般人和失語症患者的語言,看看運作起來有何不同;語言學家可以透過比對聲紋以及各種語言特徵,鎖定語言使用者的身份;可以建構古老的語言,澄清語言之間的關係;更重要(卻也可能一輩子用不到)的是,當外星人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努力研究他們的語言,試著整理他們的語言——如果他們真的存在、有語言,而且還有空跑來地球的話。
話說回來,比起以上有點帥氣的理由,真實的語言學家,或許更常在研究之餘、休憩時間,豎起耳來聽周遭的人說話。無論在電車上、市場裡、家庭中,都可能隨時被一個語音、一個詞語、一句話吸引,無法自拔陷入語言模式的計算。他們藉著各種機會接觸語言,一有機會就問你「這個怎麼說」、「可以這麼說嗎」。
向你問問題,還算是開誠布公的。有些比較「奸詐」的,是明明想觀察你平常捲不捲舌,又怕直接叫你發音,你會故意發得很「標準」而失真——於是在百貨公司埋伏,問你商店街在哪裡,然後在你回答「十樓」的時候,邊在心裡大叫萬歲,然後回家用軟體分析,最後道別前,還裝沒聽清楚再確認一次(咦?好像聽到某知名語言學家中槍倒地的聲音)。
語言學家究竟都在做些什麼,三言兩語難以道盡。不過相信就算外星人來地球,還開口講話了,語言學家也一定能齊力解讀成功的——只要有機會平和地與他們聊聊天。
延伸閱讀:
- Deutscher, Guy,(2011), Through the Language Glass: Why the World Looks Different in Other Languages
- Pinker, S. (1995). The language instinct: The new science of language and mind (Vol. 7529). Penguin UK.
- Boroditsky, L. (2001). Does Language Shape Thought? : Mandarin and English Speakers’ Conceptions of Time. Cognitive Psychology. 43(1), 1-22. doi: 10.1006/cogp.2001.0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