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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夠善良——科學衝擊哲學?惹火的道德心理學(上)

王陽翎(于非)
・2015/10/04 ・5206字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SR值 547 ・八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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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梅克爾處理難民像哲學王

 人性善惡是恆久不衰的話題,它從個人生活乃至國際大事,深深地牽動我們的情感與理智,對此爭論不休,筆者屢屢撰文觸碰敏感的道德議題,是相信融入現代科學認知,終可拼湊出問題全貌,改變昔日只從單一學系學派立論的偏見。

最近,敍利亞難民潮令西歐各國非常頭痛,德國總理梅克爾面對80萬難民湧入,顯出高度的情理兼容,她一方面站在人道「信念」(普世價值),表示德國仍有能力收容難民,願意照顧他們,斥責國內仇視移民的縱火案;另一方面「計算」實際情況,呼籲歐洲各國攤分收容難民的數量,共同承擔這次問題。梅克爾的處理方法充滿智慧,可謂揭櫫近年美國道德心理學的重要啟示:雖然,人類源自演化的道德直覺是有局限的,喜歡偏私「自己人」,但只要覺醒它的局限,將有助我們理智地成就更大的「善」。梅克爾高明之處在哪?我們姑且留待最後才接續討論。

source: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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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從類人猿動物那顆樸素的同理心談起。1996年,在芝加哥動物園裡發生一宗意外,一位三歲男孩不慎從五尺高跌落靈長類動物展示區,萬料不到,此時一隻八歲雌性大猩猩,飛撲接住男孩抱在懷裡,坐在木頭上輕拍男孩的小背,安撫他受驚的情緒,再將他交給工作人員。這位大猩猩的同理心感動全球,人們幾乎習慣把道德善性視作人類獨有的光芒,忘記了我們也分享著類人猿動物的共通本性;這也是動物學家法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在《猿形畢露》(Our Inner Ape)中提醒我們要反思的事。[註一]

不止德瓦爾提及的事例,靈長類動物學家娜迪茲達.雷帝吉納—柯茲(Nadezhda Ladygina-Kohts)曾在莫斯科養育一隻名叫喬尼的黑猩猩,牠常任性地留在屋頂耍玩,拒絕回到她身邊。後來柯茲發現,只要她裝作哭泣,喬尼會立即跑去找她,還唯恐有人侵害她,急急輕撫柯茲的臉,以示安慰。還有,菲力斯.華內肯(Felix Warneken)及麥可.托馬塞洛(Michael Tomasello)的研究發現,黑猩猩甚至會自發幫助同伴和人類,不求任何獎賞。看來,人類與牠們確有一脈相承的善性本能,只是複雜程度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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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化生物學「褻瀆」善性?

當然,以生物演化角度探討人性,常常引起部分人的激烈情緒,將之標籤為「社會達爾文主義」陰魂不散,誤以為提出這種討論的切入點,等同「純粹」以動物天性合理化道德推論。意思就是,我們的道德觀大可訴諸先天,凡大自然賦予我們的特質,那些行為都是可接受的,正如人類和黑猩猩天性也懂得互相殘殺,只要能生存和進步,有甚麼不能做呢?這樣說來,達爾文的「適者生存」便可說成「為求進步,不擇手段」了,所以,他們一聽道德直覺源自生物演化,隨即暴跳如雷,感覺非常危險。

猶記得數十年前,著名社會生物學家威爾森(Edward O. Wilson)在某次學術會議中,突然被人當頭淋了一壼冰水,藉此回應他社會生物學的言論;另外有些學生四處張貼海報,高呼要他下台,召集各路人馬騷擾他講課;他們認為以生物學分析人性,根本是要塑造種族主義和階級化社會,威爾森一時成了眾矢之的。

Edward O. Wilson source:wikimedia
Edward O. Wilson     source:wikimedia

接下來我們便明白,達爾文和威爾森都被冤枉了,生物演化的發現,並不表示我們不分是非曲直都要接受它,那些偏激盲目的想法,無助了解道德真象。誠如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本年六月的演說強調,人類之所以稱霸地球,在於演化出黑猩猩所沒有的意識能力,這種能力使我們像創作故事般建立信念,約定社會行為,促成龐大合作,終於勝過其他動物。事實上,我們幸有這種思想能力(包括理性),即使繼承了各種演化本能,也能從中取捨抉擇、擇善固執,這才是人類有望邁向更美好生活的關鍵。

現在,我們不妨同時跨越兩本道德心理學著作,拼合更遼闊的道德視野。一本是強納森.海德特(Jonathan Haidt)所著《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政治與宗教如何將我們四分五裂(The Righteous Mind: Why Good People Are Divided by Politics and Religion)》[註二];另一本是約書亞.格林(Joshua Greene)所著:《道德部落:道德爭議無處不在,該如何建立對話、凝聚共識?(Moral Tribes: Emotion, Reason and the Gap between Us and Them)》。(由於格林較多創見,筆者偏向長篇論述他的說法) [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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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天生愛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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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關於人類嬰兒出生後流露善性本能,二人在書中同樣交代過一項非常經典的實驗。學者凱利.哈姆林(Kiley Hamlin)、凱倫.溫(Karen Wynn)與保羅.伯倫(Paul Bloom)分別找來一批六個月及十個月大的嬰兒,讓他們觀看貼上眼睛的「正方形、三角形和圓形」互動的影像。其中一個影像,圓形嘗試登上山丘,卻不成功,這時三角形出現,將圓形推上山頂;而另一影像,儘管圓形也是嘗試登山,不過突然出現四方形阻礙它向上,更把圓形推回底部。

嬰兒重複看了幾次後,研究員向他們擺放三角形和四方形的玩具,結果顯示,對於16名十個月大的嬰兒,有14名選擇曾幫助圓形的三角形玩具;另外,12名六個月大的嬰兒,全數選擇三角形,不要四方形玩具。反映這些未足一歲,甚至只有半歲的嬰兒,明顯偏好互相幫忙的對象,而不是留難別人的家伙。也許有人質疑,不排除這些嬰兒「碰巧」大都喜歡三角形吧?可是,研究員再找新一批嬰兒進行實驗,除去那些眼睛,同樣讓他們觀看圖形之間的互動,事後印證,嬰兒並未有特別喜愛三角形,明顯賦予眼睛的圖形被擬人化後,揭示人類道德天性,早已埋藏偏好互助行為的幼苗。

可是,兩位作者並未提及另一項重要實驗,發展心理學家艾莉森.高普尼(Alison Gopnik)打破了舊日看法,過往認為兒童要到七歲才發展出代入他人觀點的能力,這種能力同樣被視為人類同理心的重要基石。高普尼找來一些十四至十八個月大的嬰兒,事前都知道他們通通愛吃「培珀莉小魚餅乾」(Pepperidge Farm Goldfish Crackers),遠多於吃不吸引的青花菜。研究員在嬰兒面前裝出相反的偏好,表情流露極愛吃青花菜,十分厭惡小魚餅乾,事後發現,十八個月大的嬰兒,雖然自己喜歡小魚餅乾,依然能夠理解研究員愛吃青花菜,將青花菜遞給她。

但是,嬰兒有可能是因為貪吃小魚餅乾,刻意不給研究員嗎?並非如此,十四個月大的嬰兒,對於研究員愛吃青花菜首先流露疑惑的表情,卻依然給她小魚餅乾,可見,並不是嬰兒出於貪吃,他們仍未能理解研究員的愛好,只懂將自己的偏好強加在對方身上,將自以為好吃的餅乾,給予研究員,即使疑惑她吃上去為何一臉愁容。[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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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David Salafia
source:David Salafia

這些研究顯示,人類先天道德善性傾向,十分年幼已偏好互相幫忙的人,並能代入他人觀點,遠早於說謊欺詐的能力 (另有研究反映,兒童最早說謊的歲數是三歲半到四歲半)。那麼,兒童到了五歲左右,能夠以語言表達想法時,他們如何看待道德問題?海德特引述艾略特.杜瑞爾(Elliot Turiel)的研究,當這些兒童被問及:若有位小女孩想玩盪鞦韆,卻立即把正在玩的男孩推下來,你認為這樣可以嗎?幾乎所有兒童都表示,無論老師批准、校規沒寫,這樣做都是不對的。可見,毫無理由傷害旁人,成了兒童的強烈直覺,超越了外在社會成規(Social Conventions)。

到我們成年後又如何?格林引述學者斐耶里.庫許曼(Fiery Cushman)、溫蒂.曼德斯(Wendy Mendes)等人近年就「迴避暴力」的研究,在實驗中,他們要求人們模擬暴力動作,像用鐵鎚作勢敲擊某人腳部。結果發現,即使人們明知自己假裝作出暴力行為,足以令他們部分血管劇烈收縮,出現「腳軟」的情況;若只是旁觀別人假裝攻擊,或以鐵鎚敲擊鐵釘等死物時,並不會造成劇烈反應。此外,回顧歷史,在美國南北戰爭時,聯邦軍軍官常接到報告,指前線的士兵彈匣裝滿子彈,卻未射一發就死了,被認為是士兵受道德情緒影響,無法輕易地對陌生人開槍。

不好意思,你不夠善良

上述由幼年到成年的心理機制,似乎讓我們感到人類善性一片光明,不是嗎?不,潑冷水的時候到了,我們的善性是有偏私、有限制的,相當容易劃分「自己人、其他人」;「好友、敵人」,偏好小圈子,愛好自己的國家、民族、膚色等等,這些都是基因演化為我們預先設置好,快捷區別「我群」與「他群」的道德直覺。

如凱薩琳.金斯勒(Katherine Kinzler)及其同僚發現,六個月大的嬰兒喜歡望不帶外國腔調的人說話,而十個月大的嬰兒喜歡說母語的人給他們玩具;到了五歲左右,小孩喜歡跟不帶外國腔調的人做朋友。這種親疏有別的喜歡感十分自然,早在我們未深受文化教育影響時,這些傾向經已形成。還有,我們或已聽說過那神奇的「催產素」(Oxytocin),以往一些田鼠實驗已發現,這種神經分泌物跟動物的愛慾、關懷,甚至跟一夫一妻制密切相關,卻較少提及它的有限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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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特為此整理了一些研究,不錯,有些遊戲實驗反映,鼻子吸入催產素後,有助增加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願意在遊戲中將錢轉移給匿名的陌生人。但是,當實驗套在帶有團體競爭的遊戲時,催產素會使人更願意傷害其他團隊,以保護自己團隊;若實驗牽涉自己國族,便會視自己國家民族的性命極端重要,種種跡象顯示,催產素的增加雖有助關懷「我群」,同時也增加厭惡「他群」的程度。換句話說,我們演化而來的情感直覺機制,充滿限制,先天早已植入了諸多偏好 。難怪格林亦感嘆,在美國仍存在種族偏見問題,白人名字的履歷更受僱主肯定;而美國法院的紀錄反映,黑人被告相比白人被告,更容易被判死刑。

現在要問的是,為何演化使我們擁有同理心之餘,卻又如此偏私?海德特和格林分別以基因演化、神經科學為我們拆解背後的道德基礎。海德特指出,生命史的開端猶如是基本單位的層層結合,由古細菌在單膜內的結合,到真核細胞的出現,再由此分裂成不同有機體,有機體逐個組成不同族群,部分生物再由小族群連結成大族群,層層遞進。從細胞到有機生物,億萬年的演化見證著不同層次的分工,互相依存,也反映出個體競爭與群體競爭,在生物界同時並存。

海德特表示,達爾文演化論所包含的「多層次選擇」(multilevel selection)早已道出箇中端倪:「基因的外面是染色體,再外面是細胞,再外面是個別的有機體,再外面是人群、社會、其他群體。在這個階級組織中,任何一層都會發生競爭」。而人類天性的複雜多元,正是既像黑猩猩有強烈的自私性,又像蜜蜂懂得群體分工,海德特以此比喻人性,如同有90%的黑猩猩特性,再揉合了10%的蜜蜂特性。人類演化而來的情緒機制、道德直覺,讓我們先完成小圈子的團體合作,到了人類擁有意識能力以後,原始宗教與文化思想加強了社會合作、促進分工,集體意志解決更大的社會需求。

同樣地,格林認為演化優勢就是競爭的過程,例如,一群獅子只要比其他獅子跑得更快,抓到的獵物更多,便有更強的繁殖優勢,久而久之,高速獅的後代自然比龜速獅更多,成了明顯的競爭優勢。而人類的原始道德本能,也是偏向互相合作的祖先,勝過盲目自私,惡性競爭的族群,從而形成生存優勢;很明顯,假如祖先團體內濫發暴力行為,只會造成無窮的流血衝突與報仇行動,族群根本不能壯大。這樣的演化本能,令我們成功將族群的利益,擺在自身利益之先,可是,這只是讓「我群」有優勢勝過「他群」,而不是龐大族群之間和平共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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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Jon Pinder
source:Jon Pinder

換言之,人類的道德根源,原初並不是為了實踐更大的善:成就人人平等,乃至眾生平等的普世價值;即使我們今天絕不視道德價值是為了增加生存優勢,但是,我們有必要如實了解道德直覺「源自演化的本來面貌」。如格林強調,道德直覺令人類在一小圈範圍互相合作,減少個人之間互相損害,解決類似生態學者蓋瑞.哈丁(Garrett Hardin)在1968年提出的寓言〈公地悲劇〉(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如果一個部落裡的牧民,在資源有限的牧場公地上放牧,採取絕對自私的做法,拒絕合作,最終,牧場資源會迅速耗盡,牧民很快便一無所有;反之,以不同的方式合作,並懲罰惡意反叛者,卻有助牧民長久地取得資源。(連黑猩猩也懂原諒同伴、促成合作,並懲罰同伴不合作行為。)

【請繼續閱讀下篇:別迷信自己永遠正義——科學衝擊哲學?惹火的道德心理學(下)

備註:

  • [註一]法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著:《猿形畢露:從猩猩看人類的權力、暴力、愛與性》(Our Inner Ape: A Leading Primatologist Explains Why We Are Who We Are),臺北市,麥田出版,2007年10月。(補充:另有資料顯示該大猩猩並未成功接住小孩,有別於德瓦爾著作的說法。)
  • [註二]強納森.海德特(Jonathan Haidt)著:《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政治與宗教如何將我們四分五裂》(The Righteous Mind: Why Good People Are Divided by Politics and Religion),臺北市,網絡與書出版:大塊文化發行,2015年4月。
  • [註三]約書亞.格林(Joshua Greene)著:《道德部落:道德爭議無處不在,該如何建立對話、凝聚共識?》(Moral Tribes: Emotion, Reason and the Gap between Us and Them),臺北市,城邦文化出版,2015年7月2日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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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翎(于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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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日報》特約作者、《謎米香港》節目主持人; 鍾情心理學、神經科學,不失人文藝術濃情,無懼世道喧囂煩雜,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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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長河畔的星狩者——《再.創世》專題
再・創世 Cybernetic_96
・2021/08/03 ・5193字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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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 伍薰

我們都曾是獵人,以弓箭奴役百獸萬物。

儘管在空間上相距數萬光年、在時間上相距數億年,忽略指頭數量等細微差異的話,我們可說十分相像。因此,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會盡量以你們人類熟悉的詞彙來比喻。

孕育我們兩個物種的母星,都位於 G0 光譜恆星適居帶的行星,甚至就連星球地表的重力、大氣組成、海陸比例,與自轉軸偏角都差不多。我們的文明同樣經歷了從游獵進入農耕、最終走向工業革命的過程,甚至就連政治格局,也跟人類現在差不多——強權挾氫彈保持恐怖平衡、人口失控成長,百分之一的少數,則掌握著行星百分之九十九的資源。

作為那幸運的百分之一( 嚴格說來是百萬分之一),我的家族事業有一部份,是專門將古代浮游生物遺骸所轉化成的黏稠液體從地底下抽出,製作成器皿與燃料來驅動世界。當許多學者提出警告,說我們這行製造了太多溫室氣體,最終將導致嚴重的氣候變遷,本家族的反應是捐獻更多資金給遊說團體、媒體與政客,全盤否認暖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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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Pixabay

反正,死於熱浪與極端氣候的,只會是那些卑賤的基層勞工,不會是我們這些真正掌握世界的權力者,當那百分之九十九為了支付冷氣錢死命工作,我們這百分之一則早已透過客製療程逐步調校自己的遺傳碼,將預期壽延長了一倍以上。

北極海冰不再結凍時,我的家族立刻進駐從事老本行,列強的重心也直接放在終年暢通的北方航線上,而未曾考量過後續的氣候危機。直到南極陸塊周遭的冰棚全數裂解,厚達數公里的冰川失去支撐而開始快速融化、崩解時,即使想力挽狂瀾,也已經來不及了——冰川在短期內全數落入海中,直接導致了全球海平面上升六十公尺。

生命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消逝時,我們每個家族也總有些成員正在沿海都會進行視察而遭逢不幸。不過總體而言,我們對世界的掌控力並未受到實質影響,依舊貪婪地在背後操弄列強,搶先在露出土壤的南極大陸上插旗。

我們顯然過於自信,而忽略了事物之間的微妙關連——將近六百座的核能發電廠大部分都沿海而建,快速上升的海平面很快就淹沒整個廠區。核反應爐則在數天到數周內因為冷卻水的停止灌注而爐心熔毀。後續的氫爆,則將放射性物質源源不絕地排放到海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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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Pixabay

我們的母星,也在此刻正式迎來了永不可逆的改變。

很快地,所有海產均因輻射超標而無法食用,與海相關的休憩則永遠成為歷史名詞;跨海航運,則成為被汙名化而必須存在的行業。在各地輻射規範鬆緊不一的狀況下,輻射物質終究因極少數的便宜行事,而被挾帶上陸地。

α、β、γ——你們所孰悉的這三個希臘字母所代表的放射性衰變,從此與我的族類永存,伴隨輻射而來的不可逆疾病加劇了動盪,最終則導致了秩序的永久崩解。當局勢失控時,我們這百分之一遁入了先前秘密建造的永久避難所,虛度一段歲月後,決定分批進入冬眠設施,以圖在適當時機重返地表,憑藉著庫存的大批貴金屬,再度接掌世界。

我們在兩千年後首度甦醒,向外探勘的代表,卻絕望地發現,地表上已經沒有了我們同類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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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曾經生活著千萬人口的大都會,而今成為了滿布植披、地貌縱橫起伏的新棲地,曾被豢養、而今已經野性化的寵物與牲畜在其間安棲。欣欣向榮的景象背後,則是高度的幼體畸形率與夭折率,這起因於廣泛充斥於環境裡的輻射——在同類消失後,未被海水侵襲的其餘核能發電廠,也終因失去維護者,盡數熔毀的爐心,則導致放射性物質擴散到所有陸地。

自此,世間找不到一方淨土,世界被一分為二:其一,是核電廠反應爐的殘跡,這裡由於散發極端高量輻射,成為絕對無法接近的「禁區」;其二,則是其餘輻射污染相對輕微、生物還能苟延的「安區」。

圖 / Pixabay

即便是安區,輻射劑量仍然遠超健康生存的標準;此外,禁區不穩定狀態所造成的爆炸,仍不定期將高濃度的輻射塵向外擴散,侵蝕著安區。

某些意義上,我們確實毫不費力就再度掌控了全世界,與預期計畫不同之處則在於,世間再也沒有其他族群能供我們奴役使喚,深藏在避難處的貴金屬,此刻就僅不過是幾種重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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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些財閥巨富,正式從天之驕子的百分之一,淪為僅存的百分之百。

失望之餘,我們經過激烈辯論,決定將自己關回冬眠艙,將時限調整至設施的極限。我們悲戚地共同約定:下次睜開眼,若汙染並未改善,那麼就用僅存的氣力,見證我族最後的存續時光……

當冬眠系統達到運作極限,我們再度甦醒,時間已經快轉了五十萬年。我們穿著厚重的動力機甲邁向戶外,當年還依稀可見的都會遺跡,現在已經完全融入了自然地貌之中,曠野上奔馳著陌生又熟悉的走獸,牠們很顯然源自當年的寵物與家畜,卻因應環境裡新騰出的棲位,而滿是輻射的世界裡輻射適應。

然而,相較於可預期的外貌變化,我們始料未及是整個生態體系的基礎內裡,已在肉眼看不見之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革命性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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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動物的代謝都緩慢得超乎預期,頂級階掠食者劍齒㹭的族群,兩次獵食至少間隔了十天以上。我們也觀察到:族群內越年幼、個體越小的個體,就花越多時間在進食上,也享有最高的進食順序,至於那些具備強大追捕能力的成年個體,則多半只是點綴性地咬上幾口,然後意興闌珊地在周遭找塊空間歇息,一面守望著大口進食的幼體。

圖 / Pixabay

「這樣難道不會餓死嗎?」——畢竟,分解獵物的體組織來取得化學能,是掠食動物維持代謝與生存的能量基礎,吃的東西數量不夠多、種類不對,唯一的下場就是死亡。

這並非唯一的不尋常之處。儘管由生產者、消費者、分解者構成的能量、元素循環仍然完善運作,但很顯然地,文明消失後五十萬年的這個生態系有點不太對勁。

若勉強要找出形容的詞彙,我會說整個生態系都有點「虛浮」——獵物與掠食者都散發出輕飄飄的慵懶感,與災變前野生動物紀錄片裡隨處所見的、那種生死相搏的激烈追逐戲碼比起來,現在的生態系感覺更像是動物們全體都嗑了迷幻藥,遺傳碼內建著愛與和平的溫馨方程式,不論呼吸或基礎代謝的速率,都遠比災變前大幅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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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項不尋常之處則在於突變:災變頭兩千年所觀察到的嚴重畸形率,在現生族群裡已觀察不到了。然而污染大地的放射性物質,例如錼-237、碘-129 等都具有百萬年以上的半衰期,整顆星球上的輻射實際上並沒有減弱的趨勢。

可以想見這五十萬年來,生態系統必定經歷過什麼事,讓生物在充斥輻射的環境下有效壓低突變率,維持代謝與發育的正常。

少數具有生物學背景的同伴首先對動物進行了調查,其後則是植物,最後則是培養皿裡的微生物。在肉眼不可及的微觀領域,我們訝異地發現——五十萬年這段相當於地質史的「眨眼瞬間」,已經足夠微生物針對輻射汙染演化出相對應的適應機制,一支對紫外線具備抗性的嗜極微生物,在這段期間內快速演化成多個物種,分別能適應α、β、γ,或多重輻射衰變的環境。

圖 / Pixabay

還有更甚者,不僅能抵禦輻射對遺傳物質與代謝的危害,還發展出了全新機制,能以特殊的多層膜結構包裹輻射物質,並透過內嵌重元素的特殊色素蛋白,將輻射衰變的能量透過電子傳遞鏈,轉化為生物體能使用的化學能,稱之為「輻合作用」(Radiation synthesis)。這意味著,五十萬年間,已經有一批生物適應了輻射環境,並且反過來依賴著輻射的能量作為營生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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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哪個時間點起,其中一種自由營生的特殊微生物,竟然廣泛地與所有動植物細胞建立關係,能同時被眾多物種的免疫系統忽視,而以內共生的形式,成為非固著性的胞器:同位素體(Isotoplast)。

雖然確切途徑尚不清楚,但同位素體最早似乎是透過與植物進行共同演化而成為植物細胞的胞器,再藉由草食動物的攝食,從消化系統開始發展與動物細胞的內共生關係。接著,再以相同模式,從食植動物的細胞水平移轉到掠食者體內。

每顆同位素體內部都含有放射源,輻合作用將能量源源不絕地供應給共生的生命體,伴隨著動物進食與發育,從食物裡獲得的同位素體越來越多,最終使其在達到成年體型後,就逐漸不需要來自食物的能源,而大幅降低代謝率與呼吸次數。攝食的主要目的,則轉變成補充氨基酸、核酸,與脂質等身體成分。

當代謝率下降,萬物繁殖的速度也隨之趨緩,整個新世界的節奏,已在無形中朝著「慢活」方向偏移。

圖 / Pixabay

我們徹查許多動物在這五十萬年內的遺傳碼變異,並憑藉著分子生物技術將這些適應機制移轉到自己的遺傳碼中,進而成功將同位素體引介到自己細胞內,自此獲得半永動的能量來源。

與此同時,我們則不斷測試細胞再分化的技術,終於能隨時憑藉外在調控重啟細胞分裂,誘導它們分化來補充那些因老化而死去的細胞。能無限復原的身體、加上同位素體所提供的無盡能量,讓我們得到了那柄開啟永生之門的鑰匙。

在災變以前,我們每個倖存者全都靠著剝削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勞動力、壓榨這顆行星的資源,來享受優渥生活;五十萬年後的現在,滿是輻射的母星理應是囚禁我們的煉獄,卻弔詭地在時光長河深邃的凝望中,在天擇鐵律的捶打下,被重鍛為新樂園。

所以我們放下了舊文明的種種,以「鉛民」(Leadian)作為自己族類的新名字,在風和詩歌的沐浴下,揭開樸素新頁。

圖/愛莫

當時間是永恆,很多事就不必急著辦,而能夠仔細咀嚼、好好品嚐。儘管恆星即將在三十億年後膨脹為紅巨星吞沒此地,我們也有二十九億九千萬年的時間來思考。

我們曾經是行星地表最殘暴的頂級掠食者,我們曾造就了最嚴重的大規模生物滅絕;而今,在這座永恆樂園中,我們卻選擇放下了獵人、農夫、鐵匠與士兵的身分,傾注心智在探索世間每一處細節。

數千萬年的歲月轉眼即逝,我們沉醉在安逸的如歌歲月中,卻忘了浩瀚星海裡,我們並不孤單。

工藝技術力只高我們一個層次的野蠻征服者並未放下他們的弓箭,在他們眼裡,我們這顆沐浴著輻射重生的行星,不僅是星間的特例,更是一頭彌足珍貴的「星際奇獸」。

被征服後,此地以放射性同位素體為基礎的生態系,被征服者系統化地歸檔,成為了他們推銷給星間各文明「輻射污染清淤工程」的標準授權商品內容。

永生的我們則淪為奴隸,被逼迫大量繁殖,幼童被大量灌食,直到體內的同位素體足以驅動他們進行十五萬年的勞動需求,才用星艦載運交付給遠方的買主。

十五萬年這個數字,是征服者開給的客戶的「保固期」。

我們被賣到星系各地的艱困環境去開採資源,我們曾經屬於自己族類裡的百分之一,而今卻淪為了宇宙經濟剝削體系下的那百分之九十九。

就這樣,漫長的兩億年間,我們鉛民「星際間最耐用奴隸」之名不脛而走,甚至數十億光年遠的纖維狀結構空洞彼端,都有慕名前來的買家。

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我的族人用字面上的意義,來償還我們所犯下的罪——不、你搞錯了,我指的並非讓星球滿布輻射污染這件事!而是——

獵人,從來就不該放下自己的弓箭。

我不知道其他同類的命運,自己卻很幸運地碰上好的奴隸主,而有幸撐過了遠遠長於「保固期」的年歲,最終被你們即將加入的公約組織營救,而恢復了智慧物種基本權,做為回報,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被派駐到地球來當說客。

組織交付給我的任務,是希望藉由我的親身經歷諄諄告誡,以期人類能盡快到達碳中和來避免氣候變遷,以免屆時公約組織需要耗費更多資源物力,從劫難中拯救這顆行星。

這是你們的百分之一與百分之九十九,必須要嚴肅思考、共同面對的問題。

不過如果我是你們,我就會評估:實踐碳中和的那個當下,這顆行星上是否還有足夠的能量,來對抗只略高你們一個層次的文明侵略?

雖然很動聽,但千萬別被那套愛與和平、進步與開化的謊言給騙了,誰說都一樣——即便是我的雇主、邀請你們加盟的公約組織。

畢竟,我們都曾是獵人,以弓箭奴役百獸萬物。

我們都看過,獵人放下弓箭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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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傑_96
・2021/06/09 ・2232字 ・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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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 張之傑

六月一日,吃過午餐到八樓散步,在星光廳外看到一隻小鳥,應該是停靠聖米格爾島時從八樓或九樓舷門飛進來的。我想把牠抓住,牠有氣無力地飛進星光廳的沙發椅底下躲起來。我們繞了一圈回到星光廳,看到一位日本婦人手捧著小鳥,另一人跟在後頭,連說tori(鳥)。日本婦人打開舷門,把小鳥放在甲板上放生。小鳥飛翔能力有限,沒能力飛回陸地。牠又是食蟲的(嘴巴是尖的),船上沒有蟲子吃,終究是死路一條。

嘴巴是尖的食蟲鳥很難在船上生存。圖/Giphy

此行在我們房間(7060室)發現過兩次蒼蠅,一次蚊子。我們上船時,已消過毒,蒼蠅、蚊子和那隻小鳥一樣,都是停靠港口時飛進來的。我們住的七樓沒有舷門,八樓和九樓有舷門,平時關得緊緊的。我們靠港時大多經由四樓舷門下船,而且在最後回船時刻之前,四樓舷門一直開著。蒼蠅、蚊子通常低飛,所以很可能是從四樓舷門飛進來的。至於那隻小鳥,可能隨著人們出入,從八樓或九樓舷門飛進船內。

如果以上推論正確,也就是蒼蠅和蚊子是從四樓舷門飛進船內的,那麼要飛進七樓的7060室仍得大費周章。可能經由樓梯間飛到七樓,也可能飛進電梯來到七樓。七樓有兩大排艙房,管家打掃房間時門開著,可能就那麼湊巧,當管家打掃7060室時趁機混了進來。當然啦,也可能是我們出入時跟著飛進來的。

從我們住的7060室就打死過兩隻蒼蠅、一隻蚊子來看,靠港時飛進來的蒼蠅、蚊子應該不少。船隻靠港時或運送貨物時,動物溜上船或被帶上船,這類事司空見慣。當年我帶學生到基隆八斗子採集,親眼看到老鼠沿著纜繩爬進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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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化生物學有項基本理論——同源,意思是說,同一物種不可能有兩個起源地。舉例來說,人們咸信家貓(Felis catus)由野貓(F. silvestris)馴化而成,但野貓有若干亞種,近年經由基因分析,家貓的基因和中東亞種一致,意味著家貓起源於單一地區,即約一萬年前的肥沃月彎。

二○○四年,科學家在賽普魯斯發現一處約九五○○年前的墓葬,一旁有座小墳,其內有隻貓咪的骨骸。貓不是地中海地區原生動物,所以一定是隨著人類搭船來的,或許就是來自比鄰的地中海東岸地區。這一發現也和家貓源自中東一致。

如今常見的兩種蟑螂——美洲蟑螂(Periplaneta americana)和德國蟑螂(Blattella germanica),其實源自非洲,十六世紀隨著船隻進入美洲,現已分佈世界各地。之所以冠名美洲和德國,和冠名標本(模式標本)的採集地或來源有關。這和原產中國的山茶花(Camellia japonica)的情形類似,七世紀傳到日本,十七世紀從日本傳到歐洲,遂令歐洲人以為是日本原產的。

近年常有火蟻的新聞,最新一則為二○二○年三月十一日,台北市圓山兒童樂園舊址發生火蟻咬人事件。火蟻原產南美洲,一九三○年代侵入美國南方,其後隨著貨櫃四處傳播,二○○三年在桃園機場周邊出現,現已分佈至嘉義、新竹、新北市及台北市等地,被農委會列入十大外來入侵物種之一。火蟻咬人極其疼痛,少數人甚至有昏迷、暈眩現象。火蟻還會侵害土棲動物,危害嚴重地區常造成蚯蚓及本土螞蟻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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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地上的火蟻蟻丘。美國農業部發佈圖片。圖/Wikipedia

大虎頭蜂(Vespa mandarinia)侵入歐洲是另一個例子。大虎頭蜂分布東亞溫帶及亞熱帶地區,是世界上最大的胡蜂。二○○五年隨著從東亞進口的陶器中進入法國(大虎頭蜂喜歡在地下坑洞中築巢,生境和陶器相似,有些就在陶器內營巢),十年後已蔓延西歐各地,破壞了當地的生態平衡,對養蜂業危害尤甚。

大虎頭蜂以昆蟲為食,經常攻擊蜂巢,牠們對東方蜜蜂(Apis cerana)的危害不大,這是因為東方蜜蜂已演化出一種防衛機制,集合起來把入侵者裹成蜂球,使裹在其中的大虎頭蜂熱死。西方蜜蜂(A. mellifera)沒有這樣的防衛機制,一窩大虎頭蜂平均可以摧毀五個蜂巢!檢測各地大虎頭蜂的基因,其實是少數幾隻蜂后的後代。

大虎頭蜂原分佈東亞,現已散播至歐洲,對歐洲養蜂業造成重大為害。圖為其蜂后。Yasunori Koide攝。圖/Wikipedia

蘋果蠹蛾(Cydia pomonella)也是個例子。媒體常有從美國進口的蘋果又檢出蘋果蠹蛾幼蟲,防檢疫局已全數銷毀,並暫緩核准進口云云。蘋果蠹蛾是世界上最嚴重的蛀果害蟲之一,一九九五年列為我國十六大害蟲名單。成蟲通常將卵產在果實表皮或果實附近葉片上,孵化的幼蟲尋找適當蛀入點侵入果實蛀食,造成落果,或果實品質低劣,無法食用。果園一旦遭到入侵,被害率可達百分之九十以上。所幸因防治得法,目前尚未造成危害。

船隻為了維持空載時的穩定度,常汲取海水注入船艙,稱為壓艙水。當壓艙水排放時,水中的生物就會移到另一個地區,影響當地的生態系統。舉例來說,我們吃的長牡蠣(Crassostrea gigas)原產西太平洋海域,但隨著壓艙水已分佈到南北美洲、歐洲、澳洲、紐西蘭及非洲。在丹麥,已排擠當地原產牡蠣,造成生態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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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隨著交通工具傳播的物種,我個人有個經驗。約十年前,我從敦煌買回一些葡萄乾,回家後裝在玻璃罐裡。一天發現罐子裡有隻蛾,正在撲弄著翅膀,我把牠放了。隨即想到外來物種問題,如果再孵化出一隻,而且和前一隻是一公一母,豈不惹出禍事!我把買回的葡萄乾放在微波爐裡加熱,殺死可能藏在裡面的蛹,那放出去的一隻孤寡一人,已不足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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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物種起源,達爾文還有哪些著作?——《不情願的達爾文》上
時報出版_96
・2019/06/04 ・1784字 ・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SR值 537 ・八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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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沒沒無聞的大師著作

雖然《物種起源》是演化生物學的先河,但主修的學生們就算沒讀過、也可以在美國許多大學拿到博士學位,也許在英國的某些學校也是這樣。演化生物學本身是一門歷史科學,從現象與資料來了解從過去到現在的演化歷程,研究歷史文獻的時間多於做實驗的時間,因此學界這樣忽略一本開創性的書籍似乎太短視也太奇怪了。演化生物學仍然相信達爾文的觀點與分類法──最明顯的便是採納「自然汰擇」這個想法與詞彙──但是學校裡的課程通常不會要求學生念達爾文的書,這真是太糟了,因為達爾文的書十分有趣,甚至讓人驚喜,也深具啟發性。

不過,並不是每一本達爾文的書都這樣。在他身為博物學家(一位「業餘」博物學家,他從未擔任過任何相關的正職工作,更別說有任何學術職位了)與自由作家(他喜歡賺取寫作收入,但其實無此需求)的工作生涯中,達爾文也寫過讓人想打瞌睡的書,似乎每當他愈賣力、花愈多時間寫作,就愈會寫出一本冗長又無聊的書,塞滿他悉心蒐集來的事實、精心構想出的問題,以及難以了解的結論,全都是因為他始終不需要靠寫作維生、有時間慢慢磨才導致的結果。

圖/pixabay

一八六八年出版的《馴養動植物的個體差異》(The Variation of Animals and Plants under Domestication)不是什麼好看的書。筆者也不推薦一八七七年出版的《同種植物不同型態的花朵》(The Different Forms of Flowers on Plants of the Same Species)。一些比較薄的(但也沒多薄),像是《食蟲植物》(Insectivorous Plants)、《蘭花接受昆蟲授粉的各種設計》(The Various Contrivances by Which Orchids Are Fertilised by Insects)裡頭列舉出經典的範例,透過對奇怪生物的細膩觀察,讓龐大的生物學主題具體化,正是達爾文最引人入勝的寫作方式之一。但這些並不是非讀不可,也稱不上生動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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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晚年的最後著作《蠕蟲的行為對植物模式形成之觀察》(The Formation of Vegetable Mould, through the Action of Worms, with Observations on Their Habits)讓人眼睛一亮,因為那本小書用語樸實而且內容奇特。他那些藤壺的作品主要是給科學家當參考資料用的,所以不能說是好是壞。而說到那本《考察日誌》,它現在的書名為《小獵犬號航行記》(The Voyage of the Beagle),是他所有書中最受歡迎的一本,內容是以一個年輕人凡事好奇、沒有成見的口吻所寫成的生動記敘文,但是並沒有展現出他後來成熟、有見識科學家的長處。他的自傳是寫給家人的私人回憶錄,生前從未出版。

圖/wikipedia

當壓力變轉機

《人類的世系》(The Descent of Man)這本書其實是兩本書稿合而為一,因為書的全名是《論人類的世系與性擇》(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這兩部分並非接得天衣無縫,從第七章以後情節急轉,立刻從人類世系跳到性擇。沒錯,達爾文最大膽的想法包括人類是動物的後代,但這並不是他著力最深的主題。《人類的世系》出版於一八七一年,目的是為《物種起源》補遺,但是這本書並不具備同樣犀利的焦點、銳不可擋的氣勢與強大的威力。由於這本書的主題驚世駭俗,所以當時賣得相當好。不過到了今日,《人類的世系》就不像《物種起源》那樣受到重視。

當達爾文寫作或面臨重大事故時,匆忙與焦慮似乎反而能幫上忙。華萊士威脅到他的優先發表權,這讓他受到驚嚇,結果讓他加緊寫作的腳步,無意中推了他一把。倉促之中寫成的「摘要」是一本好讀、廣受歡迎而且具有說服力的書,這樣的效果是他預計那本自然汰擇的巨著所達不到的。達爾文沒有完成那本大書,在他生前也沒有出版,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失去對百科全書式架構的興趣,另一部分則是因為《物種起源》的出版讓這本書變得如雞肋一樣、食之無味了。不過他搶救了前兩章,改寫進家畜變異的書稿當中,剩下一共八章半的手稿則要等到一九七三年,學者斯托佛(R. C. Stauffer)以《查爾斯.達爾文的自然汰擇》(Charles Darwin’s Natural Selection)為題、編輯出版才重見天日。儘管斯托佛的版本深具參考價值,但是整本書卻只是將《物種起源》襯托得更好。顯然有華萊士的介入,對於達爾文是多麼幸運,對於讀者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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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不情願的達爾文》,2019 年 3 月,時報出版

時報出版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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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品包括文學、人文社科、商業、生活、科普、漫畫、趨勢、心理勵志等,活躍於書市中,累積出版品五千多種,獲得國內外專家讀者、各種獎項的肯定,打造出無數的暢銷傳奇及和重量級作者,在台灣引爆一波波的閱讀議題及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