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育志、白映俞
修理汽車的第一步,是要搞懂各個零件的構造與功能;修理人體也是同樣道理。讓醫學前進,最重要的關鍵當然是認識人體。要先弄清楚體內有什麼器官,又各有什麼作用,這樣才有辦法診斷並治療疾病。想要搞懂人體的五臟六腑,唯一的方法就是剖開來一探究竟。
史上第一個解剖人體的紀錄,是由希臘時代的赫洛菲洛斯(Herophilos)完成。赫洛菲洛斯至少對六百名活人囚犯實施「活體解剖」,是第一位被稱為「解剖學之父」的醫師。
蓋倫(Claudius Galenus,簡稱Galen)是古希臘羅馬時代最後一位著名的醫學家。蓋倫一生完成了一百三十本關於醫學的著作,現今還有八十餘本存留,其中最著名的大概是寫於西元一七七年的《論解剖過程》(On Anatomical Procedures)和後來的《論身體各部器官功能》(On the Utility of the Parts),書中闡述蓋倫在人體解剖生理上的許多發現。
蓋倫曾說「有圓臉的就可以拿來解剖」,因而多選擇哺乳類動物解剖,尤其喜歡用靈長類直布羅陀猿。不過,除了解剖死屍,蓋倫也做活體動物解剖,甚至喜歡在公開場合進行活體解剖,藉由這樣的「表演」奠定神醫的權威。
蓋倫覺得直布羅陀猿的樣貌實在與人類太接近,用於公開表演的效果太過驚悚,所以,他習慣選山羊或豬做為活體解剖的對象。當山羊或豬被活生生解剖時,慘叫聲當然淒厲萬分,因此,蓋倫熱愛的一項表演,就是現場截斷豬隻的喉返神經(Recurrent laryngeal nerve)。當喉返神經被切斷後,聲帶立刻麻痺,豬隻發不出聲音,慘叫聲就會戛然而止。這種戲劇性的變化,當然讓圍觀看「解剖秀」的群眾佩服萬分,喝采連連。直到現在,喉神經(Laryngeal nerve)亦被稱為蓋倫氏神經(Galen’s nerve)。
蓋倫的著作多到需要自己再寫一本《閱讀蓋倫書籍指南》(On his own Books)來指引讀者。但是,無論蓋倫做了多少活體或屍體的動物解剖,終究沒有進展到解剖人體,因此蓋倫的學說中有許多觀念並不太正確。例如他認為肝臟有五葉、子宮有兩角、男人肋骨比女人少,而且也大力提倡體液學說。其中,許多想法是猜測的,更有些是為了配合宗教神學的需要,而脫離事實。
到公墓撿屍研究
十五世紀的達文西,大概是文藝復興時期最具代表性的解剖學家。雖然達文西不是醫師,但為了觀察人體構造、傳達人體最自然的美感,達文西成了盜墓者,共解剖約三十具屍體。
達文西過世前五年,現代版的「解剖學之父」──維薩里於比利時布魯塞爾誕生。維薩里可說是天生反骨,打從學生時代起便無法接受蓋倫「從動物推論到人」的解剖學說,甚至還自己跑到絞刑台和公墓撿屍體研究,以實際行動證明蓋倫的錯誤。完成醫學訓練後的維薩里,喜歡現場做解剖示範,當然,維薩里操作解剖時取用的是人類屍體,因此常能當場指出蓋倫教科書的謬誤,總共拆穿書上兩百處明顯錯誤。
維薩里的做法引起一名法官的興趣,後來便宣布把處決罪犯的屍體都交由維薩里處理。屍體來源大增後,維薩里請畫家製圖,二十九歲即出版第一本解剖學書籍《人體的構造》,同年還完成史上第一組完整的人骨標本,捐給瑞士巴塞爾大學,現在這副人骨標本仍在大學博物館展出。
參觀解剖秀成時尚娛樂
從亨利八世開始,英國國王每年大約批准外科醫師解剖四到六具屍體。其他歐洲各國,解剖屍體的數量也相當稀少,每年僅「限量供應」幾具屍體,因此,當時的醫學生會四處流浪,聽聞哪裡要展示大體解剖,就往哪裡觀摩。十七和十八世紀的歐洲受惠於印刷業興起,讓學者們可以交換新的想法,知識流通相當活絡。
為了要了解體內器官及構造,外科醫師和解剖學家需要解剖、觀察屍體。但藝術家及貴族們同樣也對屍體展現高度興趣。這種觀看屍體的欲望,逐漸從「貴族消遣」擴及到一般民眾,公開展示解剖蔚為風尚。不論門外漢或大學教授、學生,大家都願意買票進場,在當時等同於兼具知性和娛樂的「大秀」。
甚至還有傳聞,歐洲社會不僅喜愛觀看新鮮屍體解剖,上流社會還有更特殊的「木乃伊派對」。若有人去埃及探險,把木乃伊運回歐洲,貴族會邀請眾親朋好友到家裡舉行宴會。探險家先講述他在異地闖蕩,沿途驚心動魄的旅程,或告訴觀眾那些流傳千年、充滿異國風味的古埃及故事。接著請出槌子和鑿子,慢慢將棺木打開,再把一層一層的亞麻布解開,最後露出乾燥脫水的木乃伊本尊,過程中觀眾自然驚呼連連。有時候,參加「木乃伊派對」的人,回家前還能分到一小塊亞麻布當成紀念品。
盜墓業的興起
「人體解剖秀」大受歡迎,屍體需求量一時大增,簡直供不應求。於是盜墓業乘勢而起,畢竟買家多,付費快,稱得上是低成本、高獲利的行業。利之所趨使得盜墓偷屍體極為盛行。
一七五一年,英國國會通過《謀殺法》,試圖以嚴刑峻法遏止愈來愈多的謀殺案。法律規定,殺人者被法院判處死刑後,兩天內就會處以極刑,屍體還會被公開解剖,身首異處不得下葬。本來的死刑犯多少還會抱持一線希望,但只要被判決「死後被解剖」,就等於徹底絕望,在大眾的眼光,這是比被判死刑還糟糕的結局。
然而,《謀殺法》也規定「只有因謀殺被判死刑的囚犯屍體,可用來做為醫療解剖」。這下子,自然又大大限制可用於解剖的屍體來源,讓原本供不應求的屍體更加搶手。自古以來「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盜墓業獲利頗豐,也就成了日益興盛的「兼差工作」,更漸漸演變成打團體戰的盜墓組織,從教堂司事、挖墳者、殯儀業者到地方官員都是集團成員,有時連醫學生也會參上一腳。一般來說,盜墓業者從挖掘墳墓到運走屍體甚至不用半小時,後續再經過塗鹽、防腐和裝箱的手續,就能「出貨」給買家。
為因應盜墓偷屍體,殯葬業者順勢推出更牢靠的棺材、更堅固的墓穴或者在墓穴裝設警鈴。因此,有錢人家的棺材從一層變成三層,墓穴也愈挖愈深,上層的土石愈放愈重,還會花錢聘用「墓地保全」來看守。
這些手段真的可以杜絕盜墓嗎?大概很難。因為不少殯葬業者本來就是監守自盜,拿這些花招來誆騙家屬,其實是為了多賺幾筆。
盜墓業者形成組織,黑道幫派也會介入經營「盜墓事業」,這時候不加入組織的「自由盜墓者」,還常常會被「盜墓黑幫」舉發,競爭相當激烈。盜墓業者為了爭取買家及「貨源」,會劃定地盤彼此約束,甚至發展出月圓不盜墓、不賣發臭屍體、不挖罹患天花者的墓……等行規。
灌醉、悶死房客後販售屍體
十九世紀時醫學飛快進展,但謀殺案數量下降,被判決死刑的人數減少,使得可做為解剖用途的屍體數量大減。據估計,一八二六年這一整年中,經由死刑提供了五十二具屍體,但是七百零一位醫學生總共解剖了五百九十二具屍體。那多出來的五百多具屍體,均由日益猖狂的盜墓業者提供。
社會大眾普遍對屍體交易黑市極度反感,身為買方的解剖學會也決定要有所作為,便提請英國國會修改法律,因此在一八二八年舉行公聽會,聽取解剖學家、民眾及盜墓業者三方的說詞,向修法之路邁進。
不過,一八二八這一年最讓社會大眾震驚的,應該就是海爾(William Hare)及布克(William Burke)所犯下的罪行。
當時,來自愛爾蘭的海爾在蘇格蘭愛丁堡經營出租宿舍,他和房客布克一見如故,成為好友。有次,一位老兵在海爾經營的宿舍過世,海爾想到老兵還欠他四英鎊,這下突然死了,不但討不回欠款,還要幫忙處理屍體,愈想愈有氣。不過,海爾和布克討論後,他們認為老兵屍體有個更棒的去處,就是愛丁堡大學。為什麼要捧著屍體到大學去兜售呢?原來坊間早有傳聞,解剖學家相當歡迎屍體的私下交易。當時的窮人家若付不出喪葬費,且能接受家人被解剖的話,就可以考慮把屍體賣掉換得一筆額外的收入。打著如意算盤的海爾及布克,向人打聽愛丁堡大學外科教授莫洛(Alexander Monro)的解剖室,路人卻誤報了另一位外科醫師諾克斯(Robert Knox)的解剖室。
諾克斯醫師的助手一看到海爾及布克搬來老兵的屍體,馬上以七.一英鎊的價格向他們買下。當年一英鎊約等於現在六百英鎊,扣掉老兵所欠的四英鎊之後,兩人還可以開心地分贓。
諾克斯曾是軍醫,參與過滑鐵盧戰役。身處殘酷戰爭的外科治療經驗讓諾克斯發現,要成為熟練的外科醫師,務必專精於解剖學。戰後落腳於愛丁堡的諾克斯醫師,發現外科教授莫洛的解剖課無趣又乏味,學生聽得怨聲載道。於是,諾克斯便計畫起一門生意:開辦付費的解剖講座。
血淋淋的解剖畫面,吸引醫科學生、藝術家及有興趣的民眾,甚至還有許多女士前往觀賞。一八二八年九月,諾克斯貼出宣傳單,宣布他打算從一八二八年十月到一八二九年七月,整整十個月時間,每天示範兩場大體解剖,講解解剖及外科實作,講座傳單上寫著「完整呈現新鮮解剖屍體」。這種課程的單次票價為三.五英鎊,熟客價為二.四英鎊,若付五.九英鎊,還能在這幾個月內不限次數進場觀賞。諾克斯的解剖秀相當賣座,一場「秀」可以容納數百人,吸金能力之強讓人瞠目結舌。
既然想靠解剖課程吸金,最重要的當然就是確保屍體來源充足。所以諾克斯的助手見到有人將屍體送上門來,當然是喜出望外。
至於發了一筆橫財的海爾和布克,嘗到甜頭後認為這檔無本生意值得投資。兩個人等不及要出售下一具屍體,於是開始「製造」屍體。他們用威士忌灌醉房客接著將其悶死,之後再裝進茶葉箱裡,運到諾克斯的解剖室。食髓知味的布克和海爾還把魔爪伸向熟人、妓女、老人、小孩、和心智遲緩人士。而諾克斯解剖講座的傳單上,還大剌剌地寫著:「屍體的供應非常充足」。
在至少謀殺十六個人並販賣屍體後,終於有房客發現海爾所經營的是專幹殺人勾當的「龍門客棧」,立刻報警處理。警方逮捕布克與海爾,卻找不到兩人犯下謀殺案的直接證據。經過一番角力鬥智之後,警方策動海爾轉成污點證人,終於讓整起連續殺人案水落石出。布克被判死刑,並於一八二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公開處決。
即便當日下著超大豪雨,還是有超過兩萬人到場圍觀,甚至附近樓房也賣起了「靠窗位」,讓民眾可以居高臨下觀賞處決過程。
隔天,布克的屍體被運往愛丁堡大學,由諾克斯的對頭,也就是莫洛教授主刀解剖。這場「解剖秀」既然是免費的,當然就吸引了大量民眾,解剖室被擠得水洩不通。
莫洛教授完成解剖後,用鵝毛筆沾布克的血,寫著解剖報告:「這是在愛丁堡被判絞刑吊死的布克,現在我用他頭顱上的血,寫下這些話。」布克的皮膚被剝下來做成書籍封面,而他的骨骸目前仍在愛丁堡大學的博物館公開展示。
摘錄自《玩命手術刀:外科史上的黑色幽默》,作者劉育志、白映俞,商業周刊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