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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簡史】納粹醫師心中的惡魔–人體試驗的黑暗史(1)

miss9_96
・2016/01/16 ・3610字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SR值 504 ・六年級

「身為醫師,我將竭盡所能的幫助病人,不執行會傷害或致人於死的手術。」-希波克拉底醫師誓約。

「在這裡,為了打造亞利安人種,納粹醫師將化學物質注入兒童的眼睛,希望創造出藍色的眼睛。」-在奧斯威辛(Auschwitz)集中營。

用肉身開啟真理之門-孤獨的心導管之父

「人體試驗:徵求受試者……」,台大醫院的長廊裡,年輕的學生看著公告正思考著,他並不擔心實驗的安全性,心中只計算著那500元的營養金划不划算。他從來沒有想到,眼前的這些人體實驗,也有著自己的故事,故事裡有著用自己的肉身窺見真理的醫師,也有披著白袍的死亡天使,更有著堆積如山的屍體以及許多慘無人道的實驗。這個橫跨半個世紀多的漫長故事,就讓我們從二戰前的一名德國醫師,和他的導尿管開始說起吧……

1929年,經濟大蕭條的寒風正要吹向歐洲,此時希特勒還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名年輕的德國醫師正執行著史無前例的人體實驗,25歲的沃納·佛斯曼(Werner Forßmann)醫師正將導尿管插入一名男子的左臂裡,他興奮地快速推進,看著導尿管沿著靜脈迅速地爬上肩膀、鎖骨,漸漸地靠近了男子的心臟,佛斯曼覺得血脈噴張、興奮不已…

數週前,佛斯曼深深地為一幅素描著迷,那是張動物實驗的素描,畫中的科學家用塑膠管深入馬的心臟,直接量測心臟的搏動與壓力變化。對佛斯曼而言,這幅畫散發出難以言喻的魔性,他日夜的想著-「這能用在活人身上嗎?」。毒癮般的求知慾折磨著這名年輕醫師,終於他下定決心,要找個活人來達成心中的慾望,趁著四下無人,他走向了診所裡的護士…

佛斯曼將護士綁好後,腎上腺素湧遍全身,他用力地割開靜脈,今晚,他一定要碰觸到活人的心臟,只不過,佛斯曼的目標,是自己的心臟!

絕不可執行會讓受試者死亡的實驗!除非,受試者本人就是進行實驗的醫師」-紐倫堡公約(The Nuremberg Code),1947年。

多年後,佛斯曼回想時說道:「我認為,如果實驗可能會出問題時,那受試者就應該是我自己,絕不是其他人」。佛斯曼走進了X光室,由於還有條導尿管在左手裡,佛斯曼只得用右手調整螢光板,拍下了醫學史上第一張「心導管」的X光片。從那一刻開始,佛斯曼手裡的那根導尿管,逐漸發展成葉克膜冠狀動脈氣球擴張術等數不清的救命科技,全都源自於佛斯曼醫師那毒癮般的求知慾,和捨我其誰的自體實驗精神。

但不幸的是,當時的醫界無法接受如此新穎的概念,報告刊出後反倒引來排山倒海的抨擊,佛斯曼醫師被同儕嚴重排擠,他的所有實驗,都得不到支持。而在當時,雖然佛斯曼醫師擁有納粹黨黨籍,但他拒絕黨部提供活人受試者,堅持只用自己的肉體進行實驗:「我絕不會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將病人的身體當做天竺鼠般地使用!」。不久,二戰開打,佛斯曼醫師為了祖國而選擇參戰,他被派去冰冷的蘇聯戰場,迎向隨時會戰死的未來……

佛斯曼
左:佛斯曼醫師;右:佛斯曼將導尿管伸入心臟的X光片。from: wikimedia

而佛斯曼醫師於戰場中求生的同時,德國境內也有一群醫師-一群被心中的惡魔所吞噬,化身為撒旦的死亡醫師,而他們所創造的地獄,我們稱之為-「納粹集中營」。

披著白袍的死亡天使-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

披著白袍的約瑟夫·門格勒(Josef Mengele)冷冷地看著一對對的雙胞胎送進奧斯威辛集中營,他是名醫生,但他的外號更響亮,人稱-「死亡天使」。病態的意識之下,門格勒堅信他能夠打造出金髮、碧眼又高壯的完美人種,他只需要一些材料,一些「活著的」材料而已……

大屠殺倖存者蘇珊·薇戈禮托(Susan Vigorito)緩緩的說道:「我和雙胞胎妹妹被關在狹小的木籠裡,門格勒會反覆地從我的腿上割去一點組織,或是在我妹妹的脊柱裡注射液體,整整一年」。門格勒還會將化學物質注射進孩童的眼睛裡,試圖製造出藍色的瞳孔。各種意義不明的實驗殺死了許多人,大約1000對雙胞胎成了門格勒的實驗「材料」,約800對死在他的手裡。當年僅3歲的薇戈禮托活了下來,但他的妹妹卻再也沒有離開奧斯威辛集中營。

無意義的殺戮實驗當然令人髮指,但如果是用科學之名包裝成的虐殺呢?

1941年,希特勒對蘇聯開戰,包括佛斯曼醫師在內的數百萬名德軍,湧入冰天雪地的環境。而在德國境內的西格蒙德·拉舍爾(Sigmund Rascher),卻以科學之名,用活人測試寒冷對身體的影響,許多人被迫浸泡在冰水裡直到凍死為止,數百名囚犯因此死亡。而除了失溫的實驗外,拉舍爾也強迫囚犯連續喝12天的海水,模擬飛行員迫降於海面的情況。而更殘忍的實驗是將囚犯關在減壓艙中,讓活人經歷失壓的過程後,再鋸開大腦來觀察血管內氣泡的產生。在拉舍爾所控制的達豪(Dachau)集中營裡,死亡有時候反而是一種解脫……

三名醫師,三種結局

二戰末期,納粹德國敗局已現,佛斯曼醫師、門格勒、拉舍爾三人的命運也隨著戰爭快速流轉。1945年時,拉舍爾因犯罪而被處死,和被他殺死的許多人一樣,葬身於達豪集中營裡。而門格勒假扮成一般士兵,躲過追緝後流亡到南美洲,直到1979年在巴西意外溺斃後才被確認身分。而始終堅持人性的佛斯曼醫師則在戰火中存活了下來,1945年時游過易北河後向美軍投降,戰後以泌尿科醫師的身份默默地生活著。在惡魔的年代結束之際,三名醫師分別擁來了他們各自的結局……

nazi being judged
左上圖:將人浸入冰水當中,藉此研究在低溫下人體的反應;左下圖:故意讓小孩感染結核菌,並切除腋下的淋巴腺,測試人體的免疫力;右圖:紐倫堡審判中,對卡爾·勃蘭特(Karl Brandt)醫師的審判,他被控同意並參與非人道實驗和其他戰爭罪行,最後被判絞刑。from: wikimedia

用屍體換來的規範-紐倫堡守則

堆積如山的屍體、骨瘦如柴的幸存者,那些泯滅人性的實驗震撼了全世界。1948年在紐倫堡進行的醫師審判,被告的醫師之中,不乏知名的科學家,如施靈(Klaus Karl Schilling)曾是國際瘧疾研究聯盟的成員,戰時卻刻意讓一千多名囚犯感染瘧疾來進行科學研究。科學家在戰爭期間荒唐的行徑,讓美國醫師里昂·亞歷山大(Leo Alexander)動筆起草人體實驗中應有的道德規範,也就是今日我們熟知的「紐倫堡公約」,寫明了醫師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得傷害受試者(除非受試者就是醫師本人)。而1964年在芬蘭舉辦的全球醫師大會更提出「赫爾辛基宣言(The Declaration of Helsinki)」,說明了受試者有絕對的權利了解實驗內容,保障了受試者「知情同意」的權益。

數十年的努力之下,美國和其他國家都誓言杜絕非人道的臨床實驗,全世界都認為這種惡魔般的人體實驗不會再出現了。

我們都錯了。

遲來的公道-1956年諾貝爾醫學獎

讓我們把時光退回到1956年的西德,51歲的佛斯曼醫師已在郊區執業六年,一生坎坷的他歷經了學界的排擠、戰爭的砲火,甚至在戰後,西德政府還禁止他從事醫療業務五年之久。而由他年少時所開啟的心導管領域,早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發揚光大,但這數十年來,佛斯曼醫師卻完全被學界捨棄,直到全世界都已經遺忘了佛斯曼醫師的姓名時,來自瑞典的斯德哥爾摩捎給了他一則訊息:

我們決定將諾貝爾醫學獎授予沃納·佛斯曼先生,以表彰您對心導管的開發,以及應用於相關疾病上的貢獻」-1956年 [註1]

這個遲來的榮耀,代表著佛斯曼醫師年輕時的犧牲,終於獲得了肯定。獲得諾貝爾獎後,各界的榮譽先後湧向佛斯曼醫師,他的偉大不只是勇於用自己的身驅開啟真理之門,更值得敬佩的是,佛斯曼醫師活在道德模糊的納粹年代裡,戰勝了心中的惡魔。從那張自體實驗的心導管X光片算起,相隔了26年,諾貝爾和這個世界終於還給了佛斯曼醫師一個公道。1979年6月1日,心導管之父離世,享年74歲。

心導管
心導管已經發展成許多的救命技術,包括血管支架、導管心臟瓣膜置換術(Transcatheter heart valve replacement)、主動脈內氣球幫浦(Intra-aortic balloon pump)等。左上圖:心肌梗塞;右上圖:緊急施予氣球擴張術後,可看到血流通路已被打開;左下圖:施行氣球擴張術的導管;右下圖:臨床上已取代氣球擴張術的血管支架技術。from: Denise Chan & wikimedia

本文感謝衛生福利部台東醫院檢驗科張昱維(Yu-Wei Chang)協助

  • 註1:佛斯曼醫師和迪金森·理查茲(Dickinson W. Richards)、安德烈·弗雷德里克·考南德(André Frédéric Cournand)三人共享1956年的諾貝爾醫學獎。後兩位是在美國執業的醫師,主要的貢獻在於延續並發揚心導管應用。

參考文獻

  • Victor Cohn (1987) Self-Experimenters Tested Anesthesia, Yellow Fever, Safety Harnesses, The Washington Post, USA, Washington, D.C.
  • Lawrence K. Altman (2000) 誰先來?:在自己身上做實驗的醫生,天下文化,中華民國,台北
  • Werner Forssmann – Biographical。諾貝爾獎官方網頁。
  • David Bogod (2004) The Nazi Hypothermia Experiments: Forbidden Data? Anaesthesia, 59, 1155-1156
  • Baruch C. Cohen (1990) The ethics of using medical data from Nazi experiments, Journal of Halacha and Contemporary Society, Spring; No. 19:103-126
  • Eugene Garfield (1989) Citing Nazi Research: To Do So Without Condemnation Is Not Defensible, The Scientists, 3, 10

其他篇章:

  1. 國家安全比人權更重要?–人體試驗的黑暗史(2)
  2. 是誰剝奪了病人自主的權力?–人體試驗的黑暗史(3)
文章難易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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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維倫。很喜歡貓貓。曾意外地收集到台、清、交三間學校的畢業證書。泛科學作家、科學月刊作家、故事作家、udn鳴人堂作家、前國衛院衛生福利政策研究學者。 商業邀稿:miss9ch@gmail.com 文章作品:http://pansci.asia/archives/author/miss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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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萬年前截肢手術,婆羅洲有史前黑傑克?
寒波_96
・2022/12/02 ・2362字 ・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國小高年級科普文,素養閱讀就從今天就開始!!

即使沒有現代的醫療知識,古人也能進行截肢這類外科手術,不過手術很成功,但是病人死掉的狀況也不意外。一項考古研究宣稱發現已知最早的截肢手術,地點位於東南亞的婆羅洲雨林,年代距今 3.1 萬年。那麼久以前的原始人,真的有能力截肢嗎?

請注意,本文包含人類遺骸的圖像。

3.1 萬年前手術成功,而且病人活著?

之前知道最早的截肢手術年代是 7000 年前,法國新石器時代的 Buthiers-Boulancourt 遺址。

這項研究調查的地點是一處名喚 Liang Tebo 的石灰岩洞,位於婆羅洲東部。考古學家在這兒尋獲一位長眠者 TB1,估計於 3.1 萬年前去世。此時處於舊石器時代,一小群一小群人們不長期定居,沒有農業,以採集、狩獵維生。

考古學家由埋葬狀況判斷,排場儘管簡陋,應該為他人有意識的體面墓葬,骨頭保存相當完整。估計去世時 20 歲左右,憑藉骨盆無法判斷性別,他的身高不矮,可能是男生或高個子的女生。

遺址位於圖中的紅框內。婆羅洲如今是東南亞外海的島嶼,冰河時期海平面較低時,卻直接連結東南亞大陸。圖/參考資料 1

經歷好幾萬年的歲月,遺骸少掉一些部位也很合理。然而,這位就是少掉左小腿中段以下的骨頭。考古學家仔細分析後,判斷他經歷過小腿的截肢(amputation)手術,之後至少又經過 6 到 9 年,直到去世。

考古學家根據什麼理由判斷他是截肢,而不是一般的斷腿呢?主因是他的小腿骨斷面非常平整,不像是事故摔斷,也沒有感染的跡象,表示腿骨離開身體後沒有造成嚴重的病變。

他左小腿保留的脛骨(tibia)和腓骨(fibula)尺寸比右邊小,明顯有生長落差。推論他在 10 歲多時由於未知原因,被身邊的人用某種利器將左邊小腿骨切斷,而且照護得宜,又生活至少 6 年,去世時受到妥善埋葬。

如果上述推論正確,這位 3.1 萬年前的東南亞人,就是世上截肢手術最早的成功紀錄。

遺骸 TB1 的下半身。圖/參考資料 2

東南亞的史前黑傑克

執行手術的工具不明,肯定不是金屬,可能是黑曜石或某種石材,或是鋒利的貝殼或骨製器具,甚至是加工處理過的竹子,都可能用於切斷骨骼,或是在手術中使用。

截肢不是簡單的小手術,當時的婆羅洲人懂得截肢手術需要的消毒、麻醉、止痛嗎?

即使是身強體壯的(十幾歲)原始人,完全沒有藥物輔助下,要在截肢後全身而退,連明顯感染都沒有,想來不太可能。當地環境一定找得到可供藥用的植物,雖然缺乏直接證據,不過可以假設施術者懂得這些知識。

手塚治虫創作的角色「怪醫黑傑克」開刀出神入化,黑傑克也成為動手術的代名詞。婆羅洲的史前黑傑克是如何習得開刀技能呢?

我自己的想法是,古早人處理動物時,可以獲得不少練習機會,對於骨、肉、血想必不會陌生。在決定截肢的時候,操刀者應該自認有成功的機會,有信心又技術熟練地下刀,否則不會有如此漂亮的手術結果。

截肢者想像圖。圖/參考資料 4

光憑極為零星的考古調查,無法估計當時的截肢狀況,不清楚這位是成功的特例,或是大批犧牲者中唯一的幸運兒。只能確定當時的婆羅洲人,不只已經有相關的醫療知識,還有團隊照顧的精神。

考古沒有發現,不等於真的沒有,也要考慮到遺骸保存的狀況。成功的截肢手術會在四肢留下痕跡,但是舊石器時代的遺骸,四肢骨頭保存往往不全,考古上難以辨識。我猜舊石器時代應該有更多截肢的成功案例,大部分卻無法被我們知曉。

之前研究得知東南亞的婆羅洲、蘇拉威西這塊區域,超過 4 萬年前便有壁畫等藝術創作。史前黑傑克與截肢者所屬的人群,應該和藝術家有關連。醫療、藝術,果然皆為高端的人類技能。

延伸閱讀

參考資料

  1. Maloney, T. R., Dilkes-Hall, I. E., Vlok, M., Oktaviana, A. A., Setiawan, P., Priyatno, A. A. D., … & Aubert, M. (2022). Surgical amputation of a limb 31,000 years ago in Borneo. Nature, 609(7927), 547-551.
  2. Earliest known surgery was of a child in Borneo 31,000 years ago
  3. Prehistoric child’s amputation is oldest surgery of its kind
  4. World’s oldest amputation: Foot removed 31,000 years ago—without modern antibiotics or painkillers
  5. Buquet-Marcon, C., Philippe, C., & Anaick, S. (2007). The oldest amputation on a Neolithic human skeleton in France. Nature Precedings, 1-1.

本文亦刊載於作者部落格《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匠》暨其 facebook 同名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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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搞笑諾貝爾藝術史獎】浣腸也搞儀式感!藥理學家的馬雅考古
寒波_96
・2022/09/21 ・5148字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國小高年級科普文,素養閱讀就從今天就開始!!

搞笑諾貝爾獎每年都是新的開始,2022 年也不例外。今年「第 32 次第一屆搞笑諾貝爾獎」一共頒發 10 個獎項,藝術史獎 2 位學者的得獎理由是:

「以跨領域手法研究古代馬雅陶器畫面的儀式性浣腸(A Multidisciplinary Approach to Ritual Enema Scenes on Ancient Maya Pottery)」。

浣腸場景的馬雅陶器,盡在不言中。圖/取自 mayavase

2022 年,肛門或成最大贏家!

浣腸(enema)別名灌腸,就是直接向肛門注入液體,刺激排泄。灌腸也指稱香腸的作法,浣腸讀起來比較有儀式感,本文之後就採用浣腸稱呼。

今年的生物學獎也和肛門有關,肛門或成最大贏家!有種蠍子斷尾求生後,連肛門都會一起脫落,而且無法再生,再也無法排泄,最終便秘致死。好在即使屁股沒惹一半,還可以再活幾個月,完成傳宗接代的蠍生大事。

同時看到馬雅人的浣腸研究,想說能不能幫斷尾的蠍子也浣腸一下,解決便秘問題……馬上想到它們已經沒有屁股,不再有機會享受浣腸的樂趣,嗚嗚。 😭

有趣的是(疑似贅句,本文應該沒有無趣的事),2022 年受到表揚的藝術史獎來自 1986 年發表的論文,本身就很有考古精神,36 年過去,如今得獎者都老惹。

大部分搞笑諾貝爾獎頒給近幾年的研究。但是一查之下大吃一驚,穿越歲月的表揚很少,卻不算罕見:

2022 年的藝術史獎頒給 1986 年的研究,時隔 36 年。

2021 年的昆蟲學獎頒給 1971 年的研究,時隔 50 年。

2013 年的安全工程獎頒給 1972 年的研究,時隔 41 年。

2013 年的公共衛生獎頒給 1983 年的研究,時隔 30 年。

2011 年的公共安全獎頒給 1967 年的研究,時隔 44 年。

2011 年的生物學獎頒給 1983 年的研究,時隔 28 年。

2010 年的公共衛生獎頒給 1967 年的研究,時隔 43 年。

2008 年的化學獎頒給 1985 年的研究,時隔 23 年。
……

中間是考古學家地獄慕斯(Nicholas Hellmuth),右下是藥理學家德史密特(Peter A.G.M. de Smet)。圖/取自 頒獎影片

研究民族藥物的藥理學家:一個博士不夠,就再讀一個!

今年等待 36 年的 2 位得獎者,是什麼來頭呢?馬雅是個位於中美洲,有數千年歷史的文化,如今依然有數百萬馬雅人樸實地生活著,儘管不如古代輝煌。研究馬雅考古的人,應該是考古學家吧!其中一位地獄慕斯(Nicholas Hellmuth)確實符合想像,他正是探索古馬雅的考古學家。

然而,另一位德史密特(Peter A.G.M. de Smet)不是考古學家,而是藥理學家。這項探討馬雅浣腸的研究,源自他博士論文中的一部分,而且這是他的第二個博士學位。

德史密特是荷蘭人,就讀烏特勒支大學(Utrecht University),公元 1979 年取得「藥學博士(Doctor of Pharmacy)」,具有一流的藥理學專業。後來他對民族藥物,也就是各地的草藥、菸草等傳統藥物產生興趣,於是 1981 年起又深造數年,1985 年再取得一個 PhD 博士。

他的博士題目叫作《美洲的儀式性浣腸與鼻菸(Ritual enemas and snuffs in the Americas)》,這段期間他幹勁十足地完成多達 11 篇論文!這麼多素材都被整合進博士論文,後來有出書。

德史密特出版過好幾本書,有亞馬遜作者頁面。圖/取自 亞馬遜網頁

這位藥學博士在第二個博士論文中(第 13 頁),一整個理組嗆文組的 fu:

「儀式性用藥的資料中,不當使用藥理學數據,是驚人的常見錯誤。實際上這不太意外,因為這個領域中的作者,往往缺乏藥理學背景。」

初出茅廬的德史密特,整理當時藥理學、民族學、考古學的多方資訊,加上自己的實驗,探討美洲原住民在浣腸、吸菸兩項行為的材料、手法、效果,使他成為以現代科學探討民族藥理學(ethnopharmacology)的先驅。

40 年來他身兼藥理學家、民族藥物學家的雙重身份,兩個領域都頗有建樹,總共發表上百篇論文,有些引用數相當可觀。2011 年還出過一本書,由 20 世紀初的明信片討論各地的民族藥物。

出現浣腸場面的馬雅陶器畫面,中間有位睡蓮美洲豹。圖/取自 Here are the winners of the 2022 Ig Nobel Prizes

藥理學×考古學:馬雅人為什麼浣腸?

馬雅人為什麼浣腸?馬雅世界後來成為歐洲人殖民地,早在殖民時期便有紀錄,馬雅人以浣腸行醫療用途。這也是當今受過醫學訓練的醫師、護理師之基本專業。

然而,1977 年重現於世的古代陶器,上頭的浣腸畫面卻不像醫療,而是某種儀式的場景。此後累積愈來愈多證據,現在可以肯定馬雅人不只為了醫療浣腸,還會在儀式性的場子中浣腸,有搞別人屁股,也可以自己搞自己屁股,還有互相浣腸的。

馬雅浣腸是德史密特的博士論文中,少數有關考古的題材,他不懂考古學,因此找到前輩地獄慕斯助拳。地獄慕斯搜藏不少馬雅小本本(主要是 6 到 9 世紀的古典期晚期),在其協助下,德史密特能充分發揮藥理學專業,跨領域探討古代馬雅人的浣腸學問。

出現浣腸注射器的馬雅陶器畫像。馬雅人長相並不奇怪,畫面中人只是戴著面具喝酒。圖/取自〈【食慾流動】今晚我想來點中美洲烈酒

「儀式(ritual)」的目的千變萬化(很多人類學家不知道怎樣解釋就說是儀式,老套路),馬雅浣腸的目的是什麼?德史密特認為一項意義可能是「淨化」。浣腸就是人為強制排出消化道中的廢物,在淨化儀式中適合作為象徵。

有些浣腸的目是追求快感,馬雅人應該也不例外,畢竟有些浣腸儀式的畫面,看起來就是派對。在儀式中使用藥物、興奮劑助興,不論古今都很常見。馬雅浣腸多半也是令參與者愉悅的儀式。還有人浣腸的目的是保健,像是現在也有人提倡咖啡浣腸。由此推敲,浣腸儀式能達到綜合性的目的。

浣腸跨越時空。福大命大的法蘭西大皇帝「太陽王」路易十四,便以喜愛浣腸聞名,別稱「大腸王」,據說一生浣腸超過 2000 次。當時浣腸和放血一樣,是流行的醫療與保健手段,不過懂玩的路易十四,想必也從中獲得不少快感。

提醒各位讀者,浣腸未必會傷害人體,但是一定有風險。不論目的是醫療、愉悅或保健,都要審慎進行,一旦碰到狀況,快點尋求醫療協助。尤其千萬不要用屁股直接喝酒或興奮劑!肛門、腸道細胞的吸收效果好,恐怕會不知不覺地中毒。

大腸王路易十四一邊浣腸,一邊接見外賓的歷史畫面。圖/取自 wiki 公共領域

實驗精神,注入!

注入肛門的液體是浣腸關鍵,浣腸液的配方、用量大有學問。幾乎可以確定馬雅人會用酒精浣腸,畫像中便能見到稱為「balché」的含酒精發酵飲料。

一堆博士牲讀的要死要活,即使僥倖畢業,也常常像 Long COVID 後遺症般,罹患遺憾終生的 Long PhD。德史密特的博士生涯卻充滿趣味,他拿自己的屁股做實驗,測試不同濃度與用量,讓讀者也猝不及防地上車。

讓人享受快感的浣腸,要將浣腸液留在腸道一段時間,不能馬上排出,所以不能注入太多。

德史密特在博士論文第 57 頁寫到,現代西醫操作下,超過 200 cc 只作為刺激排泄使用。古代藝術品中,有些看起來 size 很大大大的注射器,能注入不少浣腸液,其目的看似為快速大爆射的淨化功能,而非慢慢醞釀,體驗灌腸的愉悅感。

然而,德史密特又指出,他用自己屁股做實驗發現,即使注入 500 cc 的酒精灌腸液,也能輕易地維持不會大爆射。因此不能說注射器比較大支,就一定無法享受快感。

大腸王路易十四直呼內行:這荷蘭仔,懂玩!

攻打荷蘭的太陽王路易十四畫像。圖/取自 wiki 公共領域

浣腸液除了酒精,馬雅人還有哪些素材?

酒精以外,德史密特還測試過 DMT(dimethyltryptamine,N,N-二甲基色胺)浣腸,沒什麼特別感覺,不過他謹慎使用的劑量非常低。致幻劑 DMT 可以調製死藤水(ayahuasca)等迷幻藥,吃多會出人命,千萬不要胡亂嘗試。

作為藥理學家,德史密特討論多款可能的成分,不過沒有自稱試用過。像是咖啡因、尼古丁、迷幻蘑菇(psilocybian mushroom)、毒蠅傘(fly agaric,學名 Amanita muscaria)、睡蓮(water lily)、柯拉豆屬植物的蟾毒色胺(Anadenanthera alkaloid bufotenin,巴西植物 paricá 的種子)等等。

德史密特認為,他探討的大部分化學物質都不適合用於浣腸液,或是有機會被馬雅人使用。稀釋的咖啡因、尼古丁溶液肯定能用來浣腸,而且效果不錯。可是沒有馬雅人使用咖啡因、尼古丁浣腸的鐵證。

還有睡蓮值得一提。有些陶器畫面上出現睡蓮,可能作為儀式用途;而某些種類的睡蓮中又含有可作為致幻劑(hallucinogen)的成分,這才懷疑到睡蓮。但是睡蓮是否用於浣腸,至今仍缺乏可靠的證據。

這些研究看似搞笑,有什麼意義呢?不少人類學家、民族學家、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做研究時,會接觸藥物與儀式,卻時常缺乏足夠的藥學知識,對於目的、用法、用量、效果等問題無法深入探討。人類學家 David J. Minderhout 在 1987 年的書評提到,德史密特以藥理學的視角切入,能彌補人類學、民族學的不足,對藥用植物感興趣的人,這類研究頗有參考價值。

總之就是,叔叔有練過,大家不要模仿。浣腸是有風險的行為,不論出於什麼目的,都要謹慎操作。

2022 年搞笑諾貝爾獎頒獎典禮影片(藝術史獎從 47:50 開始):

更多有趣的研究,請到【2022 搞笑諾貝爾獎】

延伸閱讀

參考資料

  1. 2022 年搞笑諾貝爾獎得獎名單
  2. Here are the winners of the 2022 Ig Nobel Prizes
  3. 德史密特在 WHO 旗下 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Traditional Medicine(ICTM)的網頁
  4. 德史密特 1985 年的博士論文《Ritual enemas and snuffs in the Americas》
  5. de Smet, P. A., & Hellmuth, N. M. (1986). A multidisciplinary approach to ritual enema scenes on ancient Maya pottery. Journal of ethnopharmacology, 16(2-3), 213-262.
  6. Minderhout, D. J. (1987). Ritual Enemas and Snuffs in the Americas. Peter AGM de Smet.

本文亦刊載於作者部落格《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匠》暨其 facebook 同名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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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受難史曝光!──二戰時被關入集中營臺灣人有哪些?
研之有物│中央研究院_96
・2021/11/08 ・5656字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 採訪撰文|吳易珊、劉芝吟
  • 美術設計|林洵安

本文轉載自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泛科學為宣傳推廣執行單位。

被遺忘的二戰臺灣史

電影《太陽帝國》裡被關押在日軍集中營的英美平民,或許是多數人對戰爭集中營的印象。然而鮮少人知道,二戰期間曾有數百位身處南洋的臺灣人,因為被視為日本人,一夜間失去所有,集體送入集中營拘留。「研之有物」專訪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鍾淑敏研究員,她挖掘集中營筆記、報紙等史料,尋訪當年集中營的臺灣人,試圖填補這段被遺忘的海外臺灣人歷史。

馬來半島大逮捕,臺灣人也成為犧牲者

1941 年,二戰下的歐洲戰局正陷入緊繃膠著。  12 月 8 日這天,戰情驟變!日本突然發動閃電大突襲,揮兵珍珠港及東南亞的馬來半島、菲律賓等地,太平洋瞬息煙硝四起……

當時,東南亞是西方多國的殖民地,包含英國統治的緬甸、印度、馬來半島、新加坡,荷屬東印度(今印尼),法國殖民地印度支那(今柬埔寨、越南、寮國),美國掌控的菲律賓。

為了防諜,交戰雙方皆立即展開拘留行動,大肆逮捕「敵國人」。

12 月 8 日馬來半島大逮捕,當地日本人全被召去警察局,一時間砲火隆隆、風聲鶴唳,沒有人知道接下來的命運。數日後,有些日本人被送往新山(Johor Bahru)監獄,有的被送往聖約翰島,其中也包含不少南洋臺灣人。

二戰期間,交戰雙方都設置集中營扣留敵國人民。日軍在中國、日本設置,關押英美平民;美國也扣押囚禁了約 11 萬日裔美國人。圖中即為美國集中營內的日本學童,戰後美國政府歷經訴訟,道歉賠償。圖│美國國家檔案局,Wikimedia
二戰期間,交戰雙方都設置集中營扣留敵國人民。日軍在中國、日本設置,關押英美平民;美國也扣押囚禁了約 11 萬日裔美國人。圖中即為美國集中營內的日本學童,戰後美國政府歷經訴訟,道歉賠償。
圖│美國國家檔案局,Wikimedia

前進南洋的臺灣人:工頭、醫師、演藝人員

戰火來得突然,平民向來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但當時為何有這麼多臺灣人身在緬甸、印尼、馬來半島?日治時期,這些臺灣人又為何要千里迢迢到南洋?

哪裡有機會,就往哪裡去!如同今日,許多七、八年級生積極前進海外,南洋也是日治臺灣人的夢想航道。為了更好的待遇與發展,不少臺灣人遠赴新加坡、馬來半島,尤其以印尼最多。

在本島,臺灣人的地位遠遠不如日本人,但一到印尼,便能擁有與日本本國人相同的地位。特別是甲午戰爭後,日本人與西方人平起平坐,「臺灣籍民」(日治時期到中國、東南亞的臺灣人之通稱)待遇遠勝當時的清人,吸引許多人到那裡做起小行商,經營茶葉、農林特產、雜貨貿易。

在新加坡與馬來西亞,臺灣人則大約分成三類。

一類是受聘於日本礦業、橡膠業公司。日本企業雇用大量華人苦力,需要通曉華語與日語的中間人,臺灣人便脫穎而出擔綱工頭、小主管。

第二類則是醫學專門學校畢業者。他們到南洋開業、從事醫職,為當地華人看病。

另一群臺灣籍民很特殊:演藝人員。由於 19-20 世紀南洋有大量華工,掙錢討生活之餘,也發展出庶民的娛樂生活,不少劇團、俳優、歌仔戲班因而趁勢下南洋,四處行走表演。

大體來說,相較於從事苦力的華人勞工,南洋臺灣人擁有更高的社會地位與生活水平。有些人定居、有些人往返南國與臺灣,根據臺灣總督府的統計,雖然當時最大宗是前往中國,但也有約三千人居住南洋。

印度集中營裡,目前可知的臺灣人職業多數是演藝人員最多,也有不少行商、小老闆,另外還有少部分醫師、藥商以及日本企業中的工頭領班。圖│研之有物、iStock(資料來源│鍾淑敏)
印度集中營裡,目前可知的臺灣人職業多數是演藝人員,也有不少行商、小老闆,另外還有部分醫師、藥商以及日本企業中的工頭領班。
圖│研之有物、iStock(資料來源│鍾淑敏)

亞細亞的孤兒:臺灣人?日本人?福建華人?

為著生活去打拚,臺人的異鄉求生路自然得步步為營。

身為「亞細亞的孤兒」,曖昧複雜的身分彷彿是臺灣人宿命,而南洋又是國族多元之地,因此形成重重「遮罩」。若當地爆發排華衝突,日本身分是隱身的保護網;到了華僑勢力區,臺灣人則轉而隱匿國籍,用福建華人身分交往、做生意。

然而當無情的戰事一起,所有濾鏡保護色全數失效,臺灣人一律被標上日籍身分押入收容所。

這段二戰史過去鮮少被挖掘,即便戰後日本學者投入研究,他們也不太提及臺灣人。中研院研究員鍾淑敏蒐集史料、尋訪當年集中營的當事人,包含被送到印度的新馬臺灣人、被送到澳洲的印尼臺灣人,努力拼組這段消逝模糊的過去。

其中,有兩份關鍵資料提供了重要線索。

日本「三五公司」技師小林博,以跟火柴頭一樣小的字,在暗夜中足足寫成了 8 本筆記!藉著原為牙醫的日本人本間清的掩護協助,用齒模封住小冊子,秘密帶出集中營。小林博製作的拘留者名冊,記下名單、被捕處、在臺灣的居住地,成為研究集中營臺灣人的關鍵史料。

另一份重要資料,則是 1966 年發行的報紙《インドワラ通信》,刊載了臺、日被拘留者的投書回憶。

一夜落難,顛簸送往印度、澳洲集中營

鍾淑敏研究發現,監禁南洋日本人的集中營主要在兩處。

馬來半島的日本與臺灣人,被送到印度;在印尼、婆羅洲等地者,則被跨洋帶到更遠的澳洲。一夜之間,他們失去所有家產,惶惶然被押上不知開往何處的船,命運未卜。多數人直到 1946 年中,才得以離開集中營。

路途上,士兵持槍監視,大批日籍俘虜被迫擠困在酷熱船艙,超過 3 天沒有任何食物,輾轉送到印度德里留置。在印度 Purana Qila 的帳篷集中營裡,因為衛生差、沒有乾淨用水,瘧疾、赤痢、傷寒都是致命威脅,當地白日酷熱、夜裡降溫,多數俘虜倉皇間被捕,缺少禦寒衣物,不少體弱者最終支撐不住、魂斷異鄉。

兩千多位俘虜中,包括 182 位在新馬被逮捕的臺灣人。

因為殖民地關係,這些臺灣人被歸入日本籍,不幸落難成為階下囚。

曙光乍現:衣食無虞的自治社區

1943 年,苦難終於有了轉機!

拘留者陸續被送到綠洲城市代沃里( Deoli),脫離粗陋的帳篷,遷入磚瓦房舍。收容所內設有廚房、浴場、運動場,衛生與醫療設備完善,拘留者依照小家庭、大家族、單身女性、單身男性,井然有序地安排在不同舍區。

在英屬馬來亞(包括現在的馬來西亞與新加坡)被逮捕的日本與臺灣人,最後統一送往印度,遷入代沃里( Deoli) 的集中營。 圖│研之有物
在英屬馬來亞(包括現在的馬來西亞與新加坡)被逮捕的日本與臺灣人,最後統一送往印度,遷入代沃里( Deoli) 的集中營。
圖│研之有物

除了限制外出自由,收容所生活幾乎就像自治小社區。

每日,監管員早晚點名,其餘時間可自行活動,例如種菜、裁縫,收容所不會強制勞動。日日困守營內盼不到自由,拘留者便自行組織炊事班、園藝部,舉辦相撲大會、放電影、打網球,讓監禁的生活不至於茫茫無望。

作息好克服,家鄉口味卻總教人難以割捨,俘虜學著用豆類配給品,改造成日本人習慣的味噌和豆腐;被關在澳洲的拘留者則更挑戰,得從台菜、日式料理,改吃起牛肉與起司。但無論如何,在戰時能有充足的一日兩餐,已算得上珍貴幸福。

集中營裡的兒童:學習「成為日本人」

歷經半個世紀,當年被監禁的臺灣人大半凋零,多數受訪者是童年隨家人被送入,這也讓鍾淑敏採集到兒時視角的集中營回憶。

戰後的西方電影、回憶錄,常描述日軍集中營受虐的悲慘際遇,相較於此,英軍集中營大體相當人道,更像是現代化的監獄。這些在收容所長大的受訪者回憶,裡頭設有福利社、發送救濟品;印度收容所每月發零用金,由日本政府出錢;澳洲集中營裡甚至還提供郵購型錄!

孩子們不懂紛亂時勢,吃得飽、睡得暖、全家一起生活,好似沒有太多戰爭創傷。集中營宛如超大型防空洞,意外阻隔了外頭的烽火衝突。

只是,盟軍贏一局,日軍攻一城,無人知道何時能終戰,孩童教育成為另一道難題。於是拘留者便在集中營內自組學校,手編教材、開辦小學堂,自己的孩子自己教,

這段集中營的生活,卻意外讓臺灣人學習「成為真正的日本人」。

移居南洋的第二、第三代,原本幾乎沒有接觸過日本文化。但身在印度集中營,這些孩子寫日文、唱頌揚大和魂的校歌、遙拜皇居、過日本節慶,反倒經歷了「皇民化」歷程。

泥於里收容所第一國民學校,共有 8 個學級,學生行事曆完全與日本內地相同,也要學唱強調「忠君愛國」、「大和魂」的校歌。圖│圖片來源:峯一男畫、東京外国語大学/21 世紀 COE プログラム「史資料ハブ地域文化研究拠点」編, 《峯一男作品集》,無頁碼。
泥於里收容所第一國民學校,共有 8 個學級,學生行事曆完全與日本內地相同,也要學唱強調「忠君愛國」、「大和魂」的校歌。
圖│峯一男畫、東京外国語大学/21 世紀 COE プログラム「史資料ハブ地域文化研究拠点」編, 《峯一男作品集》,無頁碼。
收音機體操。收容所內的學生,早上 7 點 15 分打掃教室,7 點半朝會,7 點 45 分前是體操時間,之後上課到下午 4 點。圖│木村二郎編,《スケッチが語る印度抑留記:1941.12.8-1946.5.19(印画紙集)》,無頁碼,圖 131。
收音機體操。收容所內的學童每日 7 點 15 分打掃教室,7 點半朝會,7 點 45 分前是體操時間,之後上課到下午 4 點。
圖│木村二郎編,《スケッチが語る印度抑留記:1941.12.8-1946.5.19(印画紙集)》,無頁碼,圖 131。

活過戰亂,卻喪命於自由來到之前

近 5 年的集中營看似平靜無波、避開烽火,但難以預料的是,死神卻在戰爭結束後現身。

1945 年 8 月 15 日日本宣布投降,遠在印度集中營內的拘留者,並沒有同步接收訊息。儘管各國官員前來說明,許多日人仍拒絕相信,「這絕對是假新聞!」他們懷疑廣播、報紙的真實性,甚至大罵前來解釋的日本大使是冒牌貨。

在強烈兩極的氣氛下,分裂成「(日本)戰勝組」與「(日本)戰敗組」,衝突不斷。部分戰勝組開始暴力制裁「不相信國家者」、攻擊守衛,情勢越演越烈,結果引發了「二二六事件」── 印度政府下令朝集中營發砲射擊,17 人不幸死亡。

走過戰火歲月,卻喪命於獲取自由的前夕。或許正是因為收容所看似遠離戰火,但他們仍活在充滿不確定的恐懼,以及被迫與外界隔離的不安之中,最終釀成悲劇。

前台大電機系教授邱雲磊,幼時與在新加坡經營鐵礦公司的父母,一併被送入印度集中營。他回憶原本南洋住家多是馬來人、印度人,他一直到進入集中營後,才開始學日語。圖│邱雲磊提供
前台大電機系教授邱雲磊(圖中幼童),幼時與在新加坡經營鐵礦公司的父母,一併被送入印度集中營。他回憶原本南洋住家多是馬來人、印度人,一直到進入集中營後,他才開始學日語。圖/邱雲磊提供

大歷史中被翻弄的小人物

有人死於拘禁路途,有人不幸在集中營遇難,戰後倖存的臺灣人又落腳何方?

鍾淑敏提到,一位受訪者的家族經歷余清芳事件後,深惡日本政權,遠走印尼謀生,後來全家被送入澳洲集中營。家族只讓小孩讀華文、英文,拒絕念日語課程。戰爭結束,他們非常擔心被送往日本,甚至拒絕遣返,最後被澳洲軍人強架著上船,直到落地臺灣才終於鬆口氣。

這份倉皇恐懼,流露出大時代下臺灣人的無奈。

二戰後,臺灣再度成為「國際孤兒」,不再歸屬日本,盟軍也不承認國民政府立即有管轄權,多數臺灣人被遣送回臺灣。然而,許多人早已在南洋落地生根好幾代,卻毫無選擇自由,生生與當地親人分離。即便歷經萬難重返,努力經營的家園、產業也化為烏有。

臺灣人的身分一直很尷尬,從來都不能自己選擇。

長年研究二戰臺灣史的鍾淑敏,感觸良多。

臺灣籍民看似擺盪日人與華人之間得利,實則不斷被世界大局所翻弄。正如同臺灣自身,在頻頻更迭的政權統治下,身不由己被強權決定命運。

這也正是鍾淑敏投入研究的初衷。日治時期,臺灣人的海外歷史經常被忽略,一方面臺灣人鮮少自我書寫,留下的資料很少;更迭的政權好似也多了鴻溝禁忌,老人家避談自己的故事,子孫也無從理解家族史。

然而沒有人挖掘,回顧這段歷史時,便缺少屬於臺灣視角的史觀。

我們個人或家族的歷史,都是臺灣的歷史,也是這個時代的一部分。

鍾淑敏由衷地說:「我希望透過研究填補那一段空白,但我更期待,臺灣人能發掘自己的歷史。只要你願意記下、說出家族的故事,就能幫助往後填補失落的臺灣記憶。」

挖掘那些被忽略、遺忘的歷史,說出臺灣人的故事,是鍾淑敏至深的研究關懷。她也正著手投入二戰期間成為戰俘、戰犯的臺灣人,期望能填補更多臺灣史的空白。圖│研之有物
儘管史料難尋,但追溯那些被忽略、遺忘的歷史,說出臺灣人的故事,是鍾淑敏一路投入歷史研究的關懷。她也正著手研究二戰期間成為戰俘、戰犯的臺灣人,期望能填補更多臺灣史的空白。圖/研之有物

延伸閱讀

  • 鍾淑敏,《日治時期在南洋的臺灣人》,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2020
  • 鍾淑敏〈二戰時期臺灣人印度集中營拘留記〉,《臺灣史研究》24:3 ,2017
  • 鍾淑敏個人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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