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林到人群、從研究到保育,黃美秀一生為台灣黑熊付出,
對他來說這是一條難走的路,但卻改變了整個台灣黑熊的命運。
文 / 連以婷(《科學月刊》編輯)
1969年,台灣最後一頭野生梅花鹿絕跡島內山林,後雖復育有成,但消失的野生梅花鹿早已不在農委會的保育類野生動物名錄裡。台灣雲豹,是台灣本島最大型的肉食野生動物之一,但起碼自1980年代中期,便無人再親眼看到牠的蹤影。台灣狐蝠,台灣最大型的蝙蝠,消失近30年,這幾年才又在宜蘭龜山島發現其行蹤。台灣水獺,在其近親日本水獺被宣布絕種成為歷史後,即將步上後塵……。
當這些物種逐漸消失於這個世界,對於多數人而言,卻事不關己,因為日子仍舊照過,而這些數據資訊則像無關痛癢的跑馬燈一樣,過目即忘,因為那是深山的事、是研究學者的事、是保育團體的事、更是政府的事,與自己的生活毫無瓜葛。但你有想過當物種一旦消失,猶如覆水難收,我們的下一代將沒有機會去認識這些寶貴的資產。
追熊女俠
被社會大眾暱稱為「台灣黑熊媽媽」的黃美秀,自小成長在山林田野間,釣青蛙、灌蟋蟀、抓鍬形蟲是她童年最美的回憶。可是如今當她再回去時,這些當年觸動她的景致已不復存在了,當年游泳的溪流用水泥封起來,曾造獨木橋冒險的湖被填平,田間不再有蟲鳴鳥叫,整個環境彷如《寂靜的春天》一書所描繪生物消失的情景。黃美秀感嘆道:「這也是我某種程度不排斥做保育的原因,想要介紹小時候的寶藏給下一代。我有姪子,我現在都帶他們去田裡玩,但很悲哀,似乎只能教他們看麻雀,因為我小時候有的現在都沒有了,這是一種遺憾,但我的姪子不知道,因為他們沒有跟我比較過。」
黃美秀,第一位針對台灣黑熊進行長期野外研究的女性,在這次的採訪中,除了以一位作者的身分向讀者介紹黑熊保育十五年足跡紀念──第一手黑熊野外紀錄手札《尋熊記》,更肩負著「台灣黑熊保育協會理事長」的身分,向社會大眾談保育的重要、談台灣黑熊的現況與危機。
當我們初次乍見黃老師時,即被她爽朗的笑聲、直率的言談所吸引。名字中有「美」有「秀」,但長期在野外從事調查研究的她,完全超越了這個名字所賦予的人生期待。面對原始不便的山居生活,養成了她「韌性」與「堅毅」的處事原則;野外生活的孤寂讓她有機會進行冥想、自我對話,使她成為少見能自我剖析地如此透徹的學者;為席的豪情與視野,幫助她在面對如今保育事務的紛擾煩亂中,能持有一份有別於他人的「達觀」與「淡定」。當我們面對面開始採訪時,十幾年研究下來的成果,已深深刻劃在她的臉上,無須多說。
不入熊山,焉得熊子
1996 年起,黃美秀投身台灣黑熊的研究,這是她的博士論文研究題目。但台灣黑熊幾乎都藏於深山中,活動範圍大,不要說捕捉做研究,連見著的機會都很渺茫,再加上當時的研究環境不如現在,調查黑熊的地點常代表著一個遠到連獵人都不會想去的險境,那為什麼她仍要選擇這麼吃力不討好的研究呢?
從黃美秀的書中得知「之所以會做台灣黑熊的研究,完全是機緣所致。」當初赴美於明尼蘇達大學保育生物研究所就讀,有兩位教授願意指導她做研究,其中一位尊重黃美秀的興趣,讓她自由發揮,她可以延續碩士班的研究題目,而另外一位治學嚴謹,著作等身,但只收做熊的學生,當時的黃美秀卻是興趣缺缺。在持續與兩位教授連絡下,黃美秀因為渴求一位能夠追隨的學術典範,希望在博士班時期能挑戰某種程度以上的研究主題,為未來在野外從事研究的生涯規劃打穩基礎,於是選擇了一條難走的路,從此黑熊進入她的生命,成了她一生的牽掛,而這個決定也改變了整個台灣黑熊的命運。
從1997~2000 年,黃美秀充分利用時間,在暑期、修課空檔跑回台灣進行野外調查,她稱那段時期為「逐熊而居」的日子。第一次專程進入田野調查台灣黑熊是在1997 年8 月,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關注於香港回歸所產生的後續效應,而黃美秀卻開始她放逐自然的生活,背起重達三十公斤的包包,進入一趟路程便要三、四天的深山中找熊(這裡只光入山的腳程,而每次入山少則十天,多則上月)。有鑑於訪查時經驗豐富的原住民獵人都說:「要抓熊,就要到大分」,加上實地調查確實也發現熊的足跡,黃美秀確認未來三年研究區域為海拔1350公尺、人跡罕至的玉山國家公園大分,並於隔年夏天開始進行研究。
每次上山找熊,光入山的腳程便要三、四天,而待在山上的時間少則十
天,多則上月。
逐熊而居的日子
為了追逐台灣黑熊,黃美秀與研究夥伴入山不下數十次。她翻山越嶺、身歷險境,其中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曾因毒蜂叮咬疼痛難耐而整晚無法入眠,幾次的強颱侵襲與黑熊偷襲,設備補給遭到破壞,甚至在最後一次的調查中差點摔入深不見底的谷裡……,然而這些外在的挫折或許都比不上心理的自我懷疑難受。打從一開始決定做熊的研究,也有了看似萬全的準備,只等熊入網,但黃美秀很清楚手上的籌碼有限,除了對黑熊的習性不夠了解,野生環境變數多,人力資源又不足,種種的原因導致她實在沒有太多的把握抓到熊。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幾年的野外生活中,黃美秀逐漸愛上寫東西。或許一開始只是出於對研究的忠實呈現,而將所見所聞、當下的心路歷程隨手記錄下來,但久而久之這本研究手札竟變成「一種冥想的方式,一種習慣,思考與獨處的過程」。寫作之於她成為一種寄託,是一種生命的展現,讓她在山窮水盡,身處於不確定及困頓的環境時,提供一帖即時的心靈安慰劑。
在研究團隊的幫助下,黃美秀不斷從錯誤中學習,改良陷阱、餌食等,終於在經過兩個半月的等待,守得雲開見月明,抓到第一隻熊了!為她與整個團隊提振不少士氣,之後兩年內又陸續成功繫放14隻台灣黑熊。黃美秀為每一隻抓到的黑熊都取了一個布農族的名字,除了方便記錄外,主要是讓原住民隊員有參與感。
當抓到熊之後,除了詳細的觀察記錄熊的狀況,最重要的是為熊掛上無線電追蹤頸圈。部分的頸圈內有一個全球定位儀(GPS),可接收人造衛星的訊號,進而估算出動物所在位置。因此她們除了一開始守株待兔的等待,之後還必須進行長時間的無線電監測。但台灣山區地形陡峭,無線電波追蹤不易,常須走上十幾公里才能測得訊號,加上兩條腳的很難跑贏四隻腳,徒勞往返的情形時常發生。
除了捕抓與無線電追蹤了解動物的去向和活動狀況,也必須進行一些山上例行性資料的蒐集,例如樣本(毛髮及排遺)的採集。毛髮主要提供族群遺傳分析,排遺則可分析食性、營養、腸道寄生蟲、繁殖及其他類固酮荷爾蒙。然而這些所蒐集到的資訊一點一滴豐富台灣黑熊的研究資料庫,建構出探索台灣黑熊世界的一條路。
在整個研究調查的過程,最令她震驚難過的是看到在15隻捕獲的黑熊中有8 隻是有肢體殘缺的,不是斷掌便是斷趾,而幕後的兇手就是獵人所設的陷阱。黃美秀事後回憶到在台灣某些區域,陷阱幾乎是鋪天蓋地,密度高到林中生物幾乎難逃被獵補的命運。而她們捉到的都還算幸運逃脫,更有許多來不及逃脫而死在陷阱中。當看到如此高的殘缺比例,她感覺這也許是台灣黑熊準備要告訴她的信息──非法盜獵的猖獗與社會大眾對此事漠不關心甚至默許的態度。由於不忍見台灣黑熊遭到獵人陷阱殘害,不願見牠們的生存權遭到漠視,更不願意在自己還能有所為時袖手旁觀,黃美秀一畢業就投入黑熊保育,向整個社會揭露這不願面對的真相。
殘酷的真相
根據黃美秀最近的調查研究,台灣黑熊分布範圍從300~3700 公尺,而其他國家甚至有到4000 公尺以上的紀錄,可見牠們的適應力很強, 但主要還是集中在1000~2500 公尺、人跡較稀少的地區,1000 公尺以下低海拔地區較少見。但她特別提到此數據應與歷史紀錄做比較才有意義。日據時代博物學家鹿野忠雄曾記錄黑熊廣泛分布於台灣全島,其他史料也勾勒出台灣黑熊在1930~1940 年代數量似乎不如現今般的稀少。
至於台灣黑熊的數量,迄今尚未有野生族群的估算,但全島性的熊痕跡調查和各種相關訪查紀錄皆顯示,野外黑熊的密度偏低,初步估計野外族群數量可能僅有數百隻(粗估300~800 隻)。當我們提到要多少隻才夠時,黃美秀說:「關於這個數據有兩種問法:一、要有多少數量,才能發揮物種的生態作用?二、要有多少數量,物種才不會受各種天災人禍影響,而可以永續存活。」通常前者所需的數量要比後者來的高,因為後者的數量是基本款。對於大型肉食性動物而言,起碼要2000 隻以上才可以維持自身族群永續,才能確保沒有滅絕的危險。但若要發揮生態作用,要扮演好在生態系中的角色,則數量必須更多,只有幾隻黑熊是吃不了多少山羌的。
從十幾年前繫放黑熊時的所見所聞,以及後續走訪各地深山野地,黃美秀很肯定的表示,造成台灣黑熊瀕臨絕種的主要原因仍舊是非法狩獵,但她強調雖然狩獵者是元兇,但背後有勢力更大的主謀者——市場需求。為了滿足老饕、野味消費者的胃口,加上物以稀為貴,黑熊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十年前一隻熊就可以賣到15 萬元以上,是當時原鄉部落中半年的薪水,不難想像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雖然鮮有獵人專門去打熊的,但非法狩獵情形仍持續造成黑熊意外死傷,而看到就打也就不足為奇了。
隨著保育觀念的提升,非法狩獵者的人數減少,但卻因為狩獵模式改變,加上原住民傳統狩獵觀念式微,禁忌不見,情況並不見得樂觀,況且狩獵也不再僅限於原鄉。據黃美秀的觀察,因為現在的人不想走那麼遠,加上以往的獵區系統不復存在,深山狩獵趨緩,大多發生於村落附近(一兩天路程之內),於是狩獵模式從分散轉變成集中火力,導致一些地方情況較嚴重,熊只要靠近或下山就會被捕捉。目前調查發現,黑熊分布範圍集中在中央山脈地區,但北部山區(雪霸與太魯閣國家公園以外地區)熊況卻很差。雖然非法狩獵的情形似乎稍緩,但對被列為瀕臨滅絕的物種而言,那怕輕微的狩獵量仍會對台灣黑熊族群的永續力造成重要的影響,因此,黃美秀強調保育首要目標應聚焦於積極減輕非法狩獵活動。
黑熊保育的價值
但到底黑熊保育的價值在哪裡?這是每位保育人士都需要面對的問題,黃美秀自然也不例外。從事保育工作多年的她,明白每個人因生長環境不同,對保育的起心動念也會不同,因此當遇到這樣的問題時,她會跳脫學術窠臼與教條式的說明,以對方能接受的態度方式來談。
面對有科學素養的民眾,她會從生態價值的角度回答:台灣黑熊為台灣陸域生態系統中食物鏈最上層、最大型的消費者,會捕食草食動物,因此能調控草食動物的數量,避免對植物群落造成負面的影響。另外台灣黑熊在種子播遷上扮演一個關鍵角色。研究發現,台灣黑熊的排遺常有許多未被咬碎的種子,這些種子停留於腸道內,加上消化過程的磨損作用,適度減緩外層覆蓋物(如堅硬種皮)對種子萌芽的阻礙,提升種子萌芽率。此外黑熊活動範圍大,藉由廣泛的覓食活動,可將食入的種子帶到其他地方,無形之中幫助植物的傳播,進而影響森林中植物分布、組成、結構以及增加樹種的多樣性。
面對一般民眾,黃美秀除了生態價值的說明外,還會從精神、文化甚至美學等軟調性的層面切入:「台灣黑熊被票選為台灣最具代表性的動物,那如果有一天台灣黑熊不見了……;有些原住民認為熊是他們的聖物、是山神,那如果台灣黑熊滅絕了……;大自然是許多藝術家的創作泉源,如果自然界的物種沒有了,被稱為山中之王的黑熊消失了,那大自然還稱得上是大自然嗎?她還能夠吸引你嗎?」
當面對有狩獵傳統的原住民時,黃美秀採取尊重的態度,以誠懇且動容的方式,喚回他們對黑熊的情感:「我沒有權力叫你不要去殺熊,因為那是你的文化,我尊重你的文化,你的文化是美麗的。但是你的文化中有很多禁忌,你的禁忌是要你不殺熊,你忘記了,殺熊是不吉利的,你忘了老人的話。然後你們都認為熊不會被打光光,都以為牠老神在在,我現在告訴你們熊快要滅絕了……。你們都說不是故意要打牠的,是不小心遇到才打的,但我現在告訴你們,就是因為所有的不小心,所以我抓到的15 隻熊有8隻是斷手斷腳的。我們可不可以來做一些事情讓這些熊不要斷手斷腳……」
那在黃美秀的心中,到底黑熊的價值是甚麼?數十年如一日的奮鬥堅持又是為了甚麼?她說:「是為了人性的價值。如果台灣人連台灣黑熊快要滅絕了也不在乎,我不清楚那台灣人還在不在乎環境議題。當我們都不在乎環境議題時,我不清楚在這個沒有什麼資源的小島上,台灣人以後的人性尊嚴在哪裡……。我認為台灣黑熊是台灣人性的指標。你在不在乎你自己以外其他的眾生、環境,還是自掃門前雪,所以我有理由為自己而戰。這不是大家的價值,是我的價值,我想要去驗證看看!」
台灣黑熊保育協會
保育是一個很複雜的課題,除了政府行政資源的投入,若能結合民間團體的力量,更能事半功倍。於是在2010 年黃美秀成立「台灣黑熊保育協會」,主要的目的是募集社會資源,特別是來自企業界的幫助,讓社會可以更多參與關心台灣黑熊,加快保育的速度。因此協會的工作就聚焦在政府做不到或沒有去做的事情,而且是對黑熊的存續有影響力的,不是科學資料蒐集,而是試圖化解問題。目前黑熊面臨最大的問題是非法狩獵,主要是因為民眾的誤解,覺得黑熊會把人殺掉,所以協會最主要的工作是教育,增加民眾對熊的了解,進而願意採取積極的保育行動。
保育協會也發展社區計畫,把保育觀念整合於社區理念,將原住民部落納入保育網裡,並委託原住民調查黑熊與自身文化的關連,藉此喚起他們的自覺。此外為了因應人熊衝突的危機,保育協會也與台東林務局合作,建置人熊衝突的應變機制與經營管理的辦法。
這一生最有價值的事
黃美秀說:「這一生如果有機會,我要做一輩子都會懷念的事。」這個信念帶領她在二十幾歲青春正盛時就投入黑熊研究,歷經幾年堅苦卓絕的山野調查後,取得豐碩成果並拿到博士學位。而這些年來無怨無悔的付出,外人看似她好像都在追熊,其實她清楚明白更是在追尋自我。隨著研究進行,心性的轉變與人生的體悟,她看到更值得她去爭取、付出的事物。
在訪談中她感嘆到:「總覺得自己做那麼久了,怎麼還是沒有起色!」但她知道保育絕對不是只靠一個人或一個團體就能成功,需要政府的改善決心與社會輿論的支持努力。在黑熊保育上,她扮演了一些關鍵的角色,但她不是唯一可以呼風喚雨的人,雖然目前大環境讓她感到有些無能為力,協會、募款的事讓她心情沈重,但她沒有躲回山林,與她所愛的熊、山相伴,她選擇站在人群前,像個傳道者為黑熊大聲請命、像個經紀人為黑熊勞碌奔波,只因為她相信在這座島上,人性的價值尊嚴是能被看見的。
台灣黑熊小檔案
科學月刊 第四十三卷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