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艾德華.布爾摩 (Edward Bullmore);譯者/高子梅
- 編按:不同於傳統生理、心理二元論觀點,作者從免疫學的角度切入、結合神經科學,重新思考憂鬱症與身體發炎的關聯。
壓力是最廣為人知,但又最不為人所了解的憂鬱症成因。它是眾人通曉的生活現實,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親身或看別人有過因為壓力而感到憂鬱的經驗。
流行病學研究證實壓力的影響很大,尤其是來自重大生活事件的壓力,譬如配偶、雙親或孩子的死亡,或失業,或其它一些傷慟或屈辱。
在這些情況下,得到憂鬱症的機率會比憂鬱症的背景風險(background risk)多出 9 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約有 80% 的憂鬱症發作,是因為先前發生了充滿壓力的生活事件。
最令人沮喪的壓力通常來自重要關係的喪失和遭到社會排斥。所以如果有個男人對妻子主動提出離婚訴訟,喪失了婚姻關係,他得到憂鬱症的風險會多 10 倍;但如果是妻子對他提出離婚訴訟,他的憂鬱症風險將多出 20 倍,因為他不只失去婚姻,還被丟臉地拋棄。
憂鬱症不純粹是個人問題!
壓力對憂鬱症風險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只是社會壓力怎麼會對憂鬱症有這麼大的作用,這一點還不是很清楚。一如往常,奉行笛卡兒主義的人會說,「如果是你,你也會有憂鬱症,不是嗎?」要是太太跟別人跑了,要是被炒魷魚,我敢打賭你也不會太開心。
但一如往常,這個說法並不科學,對治療也沒有任何幫助。它只是暗示因為壓力而得到憂鬱症純粹是個人問題,證明當事者的個性不夠堅忍。換個說法,是他自己的錯。
除了壓力的痛苦之外,還得蒙受無法自己克服憂鬱的羞辱。但過去二十年來,已經有愈來愈多人支持另一種解釋,著重體內的發炎反應,而不是內在的自省。
從免疫學的角度來看,人有可能憂傷而死嗎?
經過精算,我們發現人的壽命會因喪親之痛而縮短,顯示重大生活事件可能影響免疫系統。如果太太和你離婚,或者你在生活上遭遇一些可怕的事,那麼你不只比常人更有可能得到癌症和心臟病,預期的壽命也會比事件發生前來得短。
我們都把心碎而死當成比喻,但我們都知道這種事在我們四周很常見:有人失去心愛的人之後,出乎意料早早過世。我就聽過,許多結婚多年的夫妻在短短幾週內先後撒手人寰。我們不都聽過這樣的故事嗎?
最近有研究甚至證實,人若是剛喪親,心臟病或中風的死亡風險將高出兩倍。失去相守一生的伴侶,這種感情和社會上的雙重打擊會大大影響你的生存適應力。保險公司深知這一點,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會為顧客提供喪親輔導的諮詢服務。憂傷可以殺死你。這也是可以靠免疫學來解釋的另一個確鑿事實。
我們現在已經知道,帶來壓力的生活事件會在免疫系統的池塘裡丟下一顆石頭,造成免疫細胞在作業和互動上的劇烈變化。
- 先天免疫系統的巨噬細胞本來在自體的前線巡邏,這時會因喪親之痛而變得憤怒而活躍,於是釋出更多炎性細胞激素到血液循環裡。
- 巨噬細胞的過度活化可能造成粥狀硬化的動脈發炎,增加心臟和大腦血管裡血塊形成的風險,提高心臟病發或中風的機率。
如此一來,心碎而死可以用「社會壓力對免疫系統造成了影響」來解釋。
其它不像喪親那樣單一且極端的社會壓力,也會啟動巨噬細胞而引起發炎。炎性生物標記(像細胞激素和C反應蛋白)在很多壓力環境下也都會升高,譬如貧困、負債、在社會上孤立無援。
阿茲海默症患者的照護者,和平日負責照顧患有失智症配偶或親人的人,他們的炎性生物標記都會升高。幼年若飽受貧困、棄養或虐待,成年後的炎性生物標記也較高。
童年經驗對免疫系統的影響
紐西蘭的一項重大流行病學研究追蹤了達尼丁(Dunedin)這座城市 1972 到 73 年間出生的 1037 名孩童。
他們小心評估了這些孩童的社經狀態(簡單來說,就是他們父母財富的多寡)、是否孤立和是否受虐。30 年後進行第二次的評估,結果發現,孩提時貧困、孤立或受虐過的受測者,成年時期發生憂鬱症和肥胖的機率比其他人高出兩倍。
我們幾十年前就知道,免疫系統有長期記憶,能記住幼時遭受過的感染或注射過的疫苗。現在我們也開始明白,免疫系統原來也會記得幼時被侵犯或挨餓的經驗,以及對自體早期生存的任何一種威脅。
童年受虐的倖存者在長大成人後,免疫系統可能處於一種一觸即發的狀態,只要遇到一點感染和社交挫折,就會出現過度的發炎反應,進而引發憂鬱症狀。童年受虐如何對成人心理健康產生不良影響,佛洛伊德(和鮑洛伊爾)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大膽點出,現在我們是用免疫系統來重新解釋。
想知道壓力是什麼感覺?站上台就知道
不過,要想知道壓力是什麼感覺,並不一定要有憂鬱、喪親或受虐的經驗。
有些事情幾乎每一個人多少都會有壓力,在眾人面前說話就是。站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縱然只有幾分鐘,也往往會引發主觀上的恐懼或焦慮,再伴隨客觀生理上的亢奮,譬如血壓升高、心跳加快和流汗。
在講台上時,人的身體一樣會出現「戰或逃反應」(fight-or-flight response),包括腎上腺素和正腎上腺素升高,啟動交感神經系統,同時迷走神經令人安定的抗腎上腺素作用也會跟著減緩。
有些人非常厭惡這種亢奮、焦慮的狀態,所以從不上台。在眾人面前被問也很有壓力,就像我們醫學院學生在巴茲病房裡受教授質問一樣。就算是現在看起來很擅長公眾演說、臨場回答也很自在的那些人,從前通常也是要花點力氣去克服自發和反射的焦慮。
輕微的壓力就能馬上啟動發炎反應?
我們很久以前就知道,在眾人面前說話會有壓力,只是直到最近才明白,像這種輕微的壓力,也會快速啟動身體的發炎反應。
特里爾社會壓力測試(Trier social stress test)的實驗設計,就是要模擬在眾人面前說話的壓力。實驗對象(受測者)被要求對四名觀眾進行 12 分鐘的演說,再接受觀眾四分鐘的心算問答。
通常這種實驗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受測者站在桌子前面說話,觀眾則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後者穿著白色的實驗服,表情故作不以為然。我們大概都可以想像,這經驗對受測者帶來多大的壓力,即使他們都知道那只是演出來的,這是一個合乎實驗倫理的實驗,他們的表現好壞不會造成什麼嚴重後果。
在最近一場實驗裡,有一組受測者是身心健康,並且對自己在 1990 年代的教學經驗很滿意的德國教師。他們在特里爾社會壓力測試之前和之後都提供了血液樣本。結果發現,在眾人面前說話後立刻採樣的血液,裡頭的巨噬細胞比之前更加活躍,也釋出更多的細胞激素。
第二組受測者是一群在工作上受挫的教師。大家都知道,教書是一份壓力很大的工作,有很高比例的教師因病而提早退休或告假。第二組教師覺得他們的教學付出並沒有得到適當的回報,所負的責任並沒有相對的補償,無論是薪資、升遷或同儕和學生給予的尊重。但他們還是盡心盡力地授課,只是心力交瘁。
在受測前,這些教師身上的巨噬細胞比第一組教師身上的巨噬細胞來得憤怒。承受了這次站在眾人面前說話的額外壓力後,他們的巨噬細胞變得更憤怒了。
諸如在眾人面前說話這種帶來壓力的事件究竟是如何啟動免疫細胞的,我們還不確定,不過有兩三種可能原因正在研究中。
比方說,我們都知道,因為壓力而陡升的腎上腺素會送出危險訊號給巨噬細胞,啟動巨噬細胞的憤怒反應,與接收到脂多醣這樣的危險感染訊號時的反應相同。
此外,我們也知道,壓力會干擾體內的荷爾蒙系統,使巨噬細胞對類固醇的鎮定效果不再有那麼靈敏的反應。一如往常,這當中還有許多細節有待釐清,但這正是科學迷人的原因之一:每往前走一步,就會產生更多問題。
——本書摘自《終結憂鬱症:憂鬱症治療大突破》,2020 年 2 月,如果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