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上豪
105 年學測的國文科第 17 題是這樣寫的:
- 「右圖是一則戒菸廣告,「持槍」的剪影用來類比「持菸」的手勢,意謂兩者同具危險性。下列文句「;」的前後,具有類似表意方式的選項是:(A)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B)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 (C)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 (D)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 (E)松柏後凋於歲寒,雞鳴不已於風雨;彼眾昏之日,固未嘗無獨醒之人也」
命題老師所引用的是國外宣導戒煙的廣告圖,前景是一個人類的手,手指夾著一根菸品,背景是拿著手槍的剪影。簡單的構圖,將菸品帶來的危害,類比於殺人武器,希望考生於之後的五則古文中,讓考生用此概念選出「持菸等同持槍」類比表意方式的答案。
看了這個題目,我實在很佩服這位命題老師的做法,以身作則將大考題目和當今的文化相結合,「寓教於試」的心意不言自明。
現代的觀念認為吸菸是百害而無不一利,不僅吸菸者容易罹患呼吸道疾病,而且不能免於肺癌的威脅,更有甚者,研究人員找出很多二手菸的成份,認為它等同於吸菸的危害,即便不抽菸,但若和抽菸的人在一起,亦無法逃過罹癌的風險。
所以現在雖不致於把吸菸當成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行為,但至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然而這種信念的養成,是在以「證據說話(evidence-based)」的科學研究興起之後、奮戰了好幾十年才有的重要概念。
「菸」薰出來的文人
回到剛剛的學測命題,若國文老師選到的作品是民初文豪徐志摩所寫的散文「吸菸與文化」時,想必會讓很多人捶胸頓足、駡聲不斷,因為他在裡面談到了所謂「牛津大學的祕密」:
「牛津是世界上名聲壓得倒人的一個學府,牛津的祕密是它的導師制,導師制的祕密,按利卡克教授說,是『對準了他的徒弟們抽菸』。真的在牛津或康橋地方要找一個不吸菸的學生是很難的-先生更不用提了,學會抽菸,學會沙發上怪坐法,學會半吞半吐地談話,一大半教育就夠格了。」
另外他又說:
「至少我們得承認英國,就它本身說,是一個站得住的國家,英國人是有出息的民族…,我們得承認牛津和康橋至少是一個十分可羨慕的學府,它是英國文化生活的娘胎,多少偉大的政治家、學者、詩人、藝術家、科學家,是這兩個學府的產兒——菸味給熏出來的。
看了徐志摩描述的情形是令人膽顫心驚,因此當你看到同篇文章中在描述自己求學的生活時,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在美國兩年,在英國也算是整整兩年,在美國我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嚼橡皮糖、看電影、睹咒;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騎自行車、抽菸、閒聊、吃五點鐘的茶和牛油烤餅、看閒書。」
菸隨通商貿易走向全球
希望我的引用不會讓你對徐志摩的形象有所破壞,我們不得不承認,當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歐洲的勢力侵入美洲之後,抽菸這個美洲原住民的習慣,在往後的數百年,幾乎攻陷了全世界各地,如果把它之後造成歐美民眾的健康危害,當做是蹂躪美洲原住民的「報應」一點也不為過。
美洲的原住民借菸草之助,移動於自然與超自然世界之間,和幽靈可以交談,不僅如此,他們還認為菸草具有止痛的功能,把宗教的功能與醫療功能重疊在一起。所以無怪乎在 1553 年,荷蘭醫師多東斯(Dodoens)的藥草誌首次把菸草植物學條目出現在醫學典籍上,它在歐洲大陸上慢慢讓人成癮,而且大發利市。
例如在十六世紀末,英格蘭草藥學家約翰‧傑拉德(John Gerard)對菸草的藥性解釋更為精闢,他說這藥草「可以治療各種膿腫、腫瘤、頑強潰瘍、癤和諸如此類的疾病,製成藥膏或油膏使用」,因此在 1597 年之後,英格蘭每家藥房都賣這項藥品——菸不只被拿來抽,更被當成是治療疾病的利器。
在這股菸草流行的浪潮中,中國也無法倖免於難。自十七世紀初經由福建的通商口岸傳入之後,幾十年不到,不只是販夫走卒抽菸,有錢人與讀書人也逃不了它的魔掌,不只無法自拔還,發展了出了替菸癮解脫的藉口,就是將菸癮解讀為雅士的表徵,所謂「抽菸之於雅士刻不能少,終身不厭」,而雅士之所以抽菸,乃是因為敏感的體質使之成為菸客,高尚雅士體認到抽菸的慾望是值得稱道的癖好,是他純潔本性不願錯失的東西。
這種愛菸的文化促使了很多文學作品的問世,十七、八世紀以菸草為題的詩有數百首傳世,例如詩人沈德潛及陳琮,後者還將自己的作品收集而成了今日還看得到的「菸草譜」。
另外在1774年由陸燿寫成的菸譜,更是上述的雅士的指南。他除了教人如何抽得有品味,詳實記錄了各種抽菸的習慣,也說「近來文雅士無一不抽菸」,「酒食可缺也,而菸不可缺」,但他的主旨想說明的是「抽菸」是個性的表現,必須表現出抽菸者特殊的地位,為此更特別列出何時應抽菸,何時忌抽菸,何時該忍住菸癮,何時可抽菸而無失禮之處—這抽菸指南不是為他們而發,而是為與他們同樣社會地位的人而發。
這種抽菸文化可比徐志摩筆下那些康橋與牛津大學的導師有禮貌多了。
古早禁菸不是為了健康
當然中國人對於菸的藥理研究也不讓西方人專美於前,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裡雖沒有煙草的相關記錄,但十七世紀的杭州名醫張介賓就曾專注研究它。他發現菸草是有「純陽」的藥性,而且只要不吸食過量,菸草有助於袪痰、去瘀、暖臟、促進循環;若想消除抽菸感覺的話,他建議服冷水或糖精,這兩者皆屬性涼,可以中和菸草的純陽特性。
張介賓這其著作中提醒檳榔果和菸草兩種植物都會致癮,致癮現象特別可見於南方人,但檳榔果性較溫和,較宜用來治療消化疾病,他不知道三百年之後,這兩樣東西都是各國欲除之而後快的致癌物。
擔心菸癮造成危害的觀念並不是現在有「科學論證」的研究時才有,只是歷史上不是為了健康而是禁菸,大抵還是統治者怕它危害經濟活動才有的作為。例如 1633 年奧圖曼帝國的蘇丹穆拉德四世(Murad IV),曾下令全國禁止生產、販售消費菸草,違者處斬,結果士兵依舊如故;另外,皇太極對於部下抽菸如此之凶更不高興,1635 年他發現士兵為了買菸而賣掉武器之後,於是下令禁菸——結果上述兩人的禁令之後都被撤消了。
皇太極的死對頭,明朝的崇禎皇帝,不滿意農民棄穀物改種菸草,深恐危及京畿糧食的供應,於是在 1639 年下旨,京城不淮販賣菸草,違令者斬首處死。官方的說法是抽菸浪費時間、金錢、有害健康,但當時的文人楊士聰可不這麼認為,他根據當地人的說法指出,禁令是當權者對「雙關語」的過度反應。
當時的北京人把「抽煙」說成「喫煙」,而北京古名為「燕京」,燕與菸同音,喫煙即易給人有「拿下北京城」的聯想,那正是滿人和李自成的大順軍最想做的事,因此單單是提到「菸」就會被視為內奸在造遙生事,想要顛覆皇朝。
我想,要是崇禎皇帝知道皇太極的禁菸令比他實施還早的話,他可能不會反菸之外,搞不好會大量種植菸草,讓滿人為了菸草而不想打仗也說不定,可惜他的禁煙令只維持了三年,比皇太極撤銷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