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中國特色」的人類大歷史
《齊民要術》成書於 6 世紀,是北魏時代的農業生產技術大全。書中記載:種植石榴樹時,年底要在樹上裹些東西保暖,隔年二月再解開,否則樹會凍死。《齊民要術》描述的地點應該是山東臨淄,然而,在今日的臨淄種石榴樹根本不用特別保暖,樹木就能正常過冬。合理的解釋是,臨淄 6世紀時的氣候遠比現在寒冷,不利農業生產。
除了科技生產力不同以外,古今人類面對的氣候也不一樣,環境條件變化導致的匱乏,是《進擊的智人》不斷強調的一大關鍵──人類歷史上有許多關鍵時刻,發明石器、已知用火、播下種子……但是本質上仍然是一部匱乏史。在河森堡筆下,人類回應各式匱乏的挑戰,是驅使人類適應、演化的主要動力。
《進擊的智人》作者河森堡,是中國國家博物館 8年經驗的講解員。河森堡是位優秀的解說員,他寫的書讀來也很有遊覽博物館的感覺,主題清晰,解說流暢,舉例生動而容易想像,例如用外送小哥對交通的熟悉與否(超級有中國特色!),類比非洲古人類尋找資源的情境,充分展現出他長年與聽眾互動,善於抓住受眾注意的專業。
河森堡是以中文寫作的中國人,本書可謂有中國特色的《人類大歷史》。在台灣能讀到的這類人類演化史作品,絕大部分翻譯自西洋書籍,而歐美作者幾乎不可能如河森堡這般取材與安排。本書前半的舞台以非洲為主,這是人類長期發展的家園,後半則漸漸轉換以中國為主體,闡述一齣從中國視角出發的智人大河劇;台灣讀者讀來是否會感到親切,大概因人而異,不過多半會覺得新鮮。
十分豐富的匱乏歷史
本書大約 300 頁,觸及的主題卻十分廣泛。最近幾年人類演化學界可謂突飛猛進,許多新發現、論點不斷推陳出新,《進擊的智人》大部分資料跟得上學術界的最新進展,而且資訊整合得宜,讓讀者容易吸收,相當難能可貴。
可惜包羅萬象的題材下,仍有少數取材沒有跟上較為可靠的新研究。例如講到 7 萬多年前的多峇巨災,河森堡的介紹仍然停留在舊論點:「多峇巨災是智人近期演化的篩子,少數倖存的人類之後走出非洲」,不過較新的研究主張,多峇火山爆發造成的影響短期雖大,卻沒有維持太久,影響其實不如過去認為的那麼深遠。另外像「莫維斯線以東沒有阿舍利石器」,也已經遭到新出土的考古學證據推翻。
介紹距今約 30 萬年,至今最早的北非智人化石時,河森堡提到他與攝影團隊曾一同造訪當地,親身體驗會讓鞋底融化的氣候,以此表達「匱乏塑造了我們」,又藉此引伸到人類體毛的退化與散熱機制。這兒可能有些誤會的是,與智人化石一塊出土的,還有羚羊、牛羚、斑馬、鴕鳥、陸龜等等動物,可見 30 萬年前智人居住在北非時的氣候並不乾燥、炎熱,環境其實與現在的東非類似,和台灣一樣適宜人居。
《進擊的智人》制定了「匱乏」作主軸,整本書圍繞著各種匱乏展開議論,尤其書的後半講到中國,更可謂一部中國匱乏史,天災、饑荒、食人,特別是書末提及罌粟一段,「山西自廣種罌粟以來,五穀所產漸少,民間毫無蓋藏,一遇旱荒立見其拙,此尚謂害而不由罌粟,其誰信之?」,光是文字讀來仍令人怵目驚心。如今豐衣足食的我們,確實不該忘記過去那些匱乏的歷史,記取教訓。
擺盪在匱乏與豐饒之間
不過,就像撒哈拉有時候是熱死人不償命的乾燥沙漠,有時候卻又是水草豐美的滋潤綠地,匱乏的另一面其實是豐饒,而一體兩面的豐饒與匱乏,同在兩者背後的是不穩定。假如一塊環境長期都很匱乏,恐怕也不需要特別關心匱乏的問題;讓匱乏真正成為問題的,是同一個地方有時候匱乏,有時候豐饒的不穩定性。歷史上不斷重複的案例是:豐饒時有利發展,人口增加迅速,匱乏時無力應付,人群流離失所。
回應匱乏的挑戰,是人類演化的動力之一,卻不是全部。農業起源真的是為了回應全新世初期的逆境嗎?某些地區或許如此,但是即使只關注中國境內,在黃河、長江中下游這兩個農業起源中心之外,另一個農業中心,南方的珠江三角洲的演變過程似乎就不太一樣。更別提新幾內亞、北美洲的東部農業叢(Eastern Agricultural Complex)、非洲的西非、薩赫勒(Sahel)等農業起源中心的不同脈絡。
《進擊的智人》取材上強調匱乏的一面,重視人類在逆境下被動的演化,讀者卻也不可忽視人類在豐饒狀態下,主動展現過的無窮創造力。提出這些相異視角並非是為了否定本書,事實上,正是因為本書主軸清晰,論點有力,這才有激盪不同觀點的價值。讀者在閱讀《進擊的智人》之際,感慨匱乏塑造人類之餘,若是也能牽起書中另一條一直潛伏在旁的線索──順境時的創意,將能更全面地認識人類歷史,以及每一個人自己。
河森堡有個運用極佳的比喻:「摺疊時間」。從兩百萬年前的石器,一千年前的耕犁,到現代的電腦,這些科技產品彷彿壓縮了許多時間,讓人能以更高的效率,更短的時間達到目標。人類文化發展程度愈高,能夠摺疊的時間也就愈多,而整部人類的歷史,就摺疊成《進擊的智人》一書。
——本文摘自《進擊的智人》, 2019 年 7 月,平安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