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摺紙動物園》集結了美國作家劉宇昆的十五個科幻/奇幻的短篇故事,應用的意象豐富,從未來世界、中日元素到歷史、神話傳說。〈物哀〉一文結合日本美學概念與乘坐太陽帆的遠離地球星際旅程,成就了含有獨特氣氛的科幻中短篇。
- 作者/劉宇昆(Ken Liu)
- 譯者/張玄竺
前文在此:物哀(上)──小說《摺紙動物園》搶先看
我的工作是盯著面前的網格狀指示燈,它有點像巨型圍棋棋盤。
多數時候都非常無聊。這些指示燈顯示太陽帆各處的緊張狀態,每幾分鐘就會跑相同的模式,因為帆會隨著遠處逐漸黯淡的太陽光而些微收縮。燈號的循環模式對我來說,就像敏迪睡覺時的呼吸一樣熟悉。
我們已經以還不錯的光速比例移動。再過幾年,當我們移動得夠快,我們便會改變航道,前往室女座61e星系和它嶄新的各星球,離開給予我們生命的太陽,太陽就會像被遺忘的記憶。
但這天,指示燈感覺不太對勁。西南角落的其中一個燈似乎快了幾分之一秒。
「領航艙,」我對麥克風說:「這裡是太陽帆阿爾發監測站,你們能確認我們在航道上嗎?」
一分鐘後我的耳機傳來敏迪的聲音,帶著些微詫異。「我沒有注意到,但確實些微偏離航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還不確定。」我盯著面前的網格狀燈號,盯著那個時間點不同步、不和諧的固執燈號。
媽媽獨自帶我去福岡,爸爸不去。「我們要去買聖誕節禮物,」她說:「我們想給你驚喜。」爸爸露出微笑,搖搖頭。
我們穿過繁忙的街道。因為這可能是地球上最後一個聖誕節,空氣中有更多慶祝的氣息。
地鐵上,我看了坐在旁邊的男人手上的報紙一眼。頭條標題是「美國反擊!」大大的圖片是美國總統勝利的微笑,下方有一排其他照片,有些是我之前看過的:幾年前試飛時爆炸的第一艘美國實驗疏散太空船、一些在電視上說要負起責任的無賴國家總理、長驅直入外國首都的美軍士兵。
摺頁下有一個比較小的標題:「美方科學家對世界末日存疑」。爸爸說過,有些人寧可相信災難是假的,也不願意接受無計可施。
我很期待挑禮物給爸爸。本來以為媽媽會帶我去電器街,但沒有,反倒走到一個我以前沒去過的地方。媽媽拿出手機,打了通簡短的電話,用英文說的。我驚訝地抬頭望著她。
接著我們站在一棟建築前,建築上方飄著一張很大的美國國旗。我們走進去,坐在一間辦公室裡。一個美國男人進來,表情很悲傷,但他努力不要露出悲傷的樣子。
「玲。」那男人叫了我媽媽的名字,停下腳步。那一個音節裡,我聽見遺憾、期盼和複雜的故事。
「這位是漢米爾頓博士。」媽媽對我說。我點點頭,伸手跟他握手,像我在電視上看到美國人做的那樣。
漢米爾頓博士和媽媽聊了一會兒。她哭了起來,漢米爾頓博士尷尬地站著,好像想抱她又不敢。
「你要跟漢米爾頓博士去。」媽媽對我說。
「什麼?」
她搭著我的肩,彎身看著我的眼睛。「美國人有一艘祕密飛船在軌道上,那是他們在加入這場戰事之前,唯一要發送到太空的飛船。漢米爾頓博士設計了那艘飛船,他是我的……老朋友,他可以帶一個人跟他上船。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不要,我不走。」
最後,媽媽開門離開。我又踢又叫,漢米爾頓博士緊緊抱著我。
我們都驚訝地看見爸爸站在那裡。
媽媽的眼淚奪眶而出。
爸爸抱著她,我從來沒看過他這樣。那看起來是非常美國人的動作。
「對不起。」媽媽說。她一直哭著說「對不起」。
「沒關係,」爸爸說:「我明白。」
漢米爾頓博士放開我,我跑向爸爸媽媽,緊緊抱著他們。
媽媽看著爸爸,什麼也沒說,但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爸爸的表情柔軟下來,像一尊活過來的蠟像。他嘆口氣看著我。
「你害怕嗎?」爸爸問。
我搖搖頭。
「那就可以讓你去了。」他說。他看著漢米爾頓博士的眼睛:「我兒子就麻煩你照顧了。」
我和媽媽都訝異地看著他。
花絮飄舞,深秋寒風,
蓄綠播芳,悠悠天地。
我點點頭,假裝聽懂了。
爸爸突然用力抱住我。
「記住你是日本人。」
然後他們就離開了。
「有東西把帆板刺破了。」漢米爾頓博士說。
這個小空間裡只有最資深的指揮官──還有我和敏迪,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了。沒必要造成其他人的恐慌。
「這個破洞讓飛船傾向一邊,改變航道。如果沒有補起來,裂縫會愈來愈大,太陽帆很快會倒塌,希望者號就會漂浮在太空裡。」
「有辦法修復嗎?」船長問。
已經像我父親一樣的漢米爾頓博士搖搖他一頭白髮,我從沒看他這麼沮喪過。
「裂縫從帆板的高速推進器裂了好幾百公里,人過去那裡要花好幾天,因為沿著帆板表面無法移動太快—再造成另一個裂縫的風險太大。而且等我們派的人去到那裡,那個裂縫已經大到無法修復了。」
所以就這麼繼續。一切都會消逝。
我閉上眼睛想像帆板。那帆板如此薄,一不小心就會刺穿。但這片薄薄的帆板有複雜的褶層和支撐體系,讓它堅固又有張力。小時候,我曾看它們在太空中展開,像我媽媽摺出來的東西一樣。
我想像我沿著帆板表面滑過,勾住並解開支撐桿的繩索,如蜻蜓點水般。
「我可以在七十二小時內到那裡。」我說。所有人轉頭看我,我解釋了我的想法。「我熟悉支撐結構,可以找到最快的路徑,因為我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遠處監控它們。」
漢米爾頓博士半信半疑。「那些支撐架從來沒有應付這種調動的設計,我沒想過會有這種狀況。」
「那我們就見機行事。」敏迪說:「偏偏我們是美國人,可惡,我們從來不直接放棄。」
漢米爾頓博士抬起頭:「謝謝妳,敏迪。」
我們計畫、我們爭辯、我們對彼此大吼大叫、我們連夜趕工。
沿著繩索從居住艙爬到太陽帆板漫長又艱鉅,花了我快十二個小時。
我用我名字的第二個字來跟你們解釋一下我看起來的樣子。
它是「飛翔」的意思。看到左邊的偏旁了嗎?那就是我,用兩條從安全帽拉出的天線拴住繩索。我的背上有翅膀──或者以這個情況來說是加速火箭和燃料罐,把我往上推,推向那個籠罩整個天空的大反射穹頂—太陽帆上的薄薄透鏡。
敏迪在無線電訊裡跟我聊天,我們互說笑話、分享祕密、講未來想做的事。沒話說的時候,她就唱歌給我聽,目的是讓我保持清醒。
「われわれは星の間に客に来て。」
但爬繩索真的是最簡單的部分了。穿越帆板的旅途要沿著支撐網架到達破洞所在,困難重重。
我離開飛船已經過了三十六小時,現在敏迪的聲音疲倦微弱,她打了個呵欠。
「睡吧,寶貝。」我在麥克風裡輕聲說。我累得想闔上眼睛,一下子就好。
我走在夏天傍晚的路上,爸爸在身旁。
「我們住在一個有火山和地震、颱風和海嘯的地方,大翔。我們總在面對危險,在底下的火和上方的寒冰真空之間,掛著一條細絲帶懸在這星球地表。」
我再次背上工具,獨自一人。我一分心,背包撞上帆板的一根支撐桿,幾乎打翻一罐燃料,我及時抓住。我的裝備已減到最輕,以便能快速移動,所以沒有出錯的空間。我承擔不起損失任何東西的後果。
我努力甩開夢境,繼續前進。
「但就是這種瀕臨死亡、感受每一刻潛藏之美的覺知,讓我們忍耐下去。物哀情懷,我的兒子,就是對全宇宙的移情感受。這是我們國家的靈魂,讓我們不帶絕望地熬過廣島事件、撐過每天的工作、忍受被掠奪和毀滅的可能。」
「大翔,醒一醒!」敏迪的語氣很緊急,帶著哀求。我嚇了一跳醒過來。我已經多久沒睡了?兩天、三天、四天?
最後的五十公里左右,我必須放開帆板繩索,單靠火箭推進器前進,在一切以光速的某個百分比移動時,快速滑過帆板表面。光想到這點就讓我頭昏。
突然間爸爸又出現在我身邊,漂浮在太陽帆下方的太空中。我們在玩圍棋。
「看一下西南方的角落,你有看到你的軍隊已經被分成兩隊了嗎?我的白子很快就會包圍過去,抓住這一整隊。」
我看著他指的地方,看見了危機。那裡有一個我忽略的空隙。我的想法是,因為中間的空隙,我的軍隊已經一分為二,我得用下一步棋堵住這個空隙。
我甩開幻覺。我必須把這件事完成,然後就可以睡了。
我面前破損的帆板上有個洞,以我們前進的速度,即便是一小粒脫離離子屏蔽的塵埃,都可能造成大破壞。破洞的鋸齒狀邊緣被太陽風和電壓推著,在太空中輕輕拍動。雖然單顆光子很小,微不足道、連重量都沒有,但全部集合起來卻能推動一艘和天空一樣大的太陽帆,載著上千人前進。
宇宙很奇妙。
我拿起一顆黑子,準備填滿空隙,讓我的軍隊集結合一。
那黑子變回我背包裡的工具箱。我開啟推進器,直到我漂浮到帆板裂口上方。透過破洞,我能看見遠處的星星,這艘飛船上很多年沒有人見過的星星。我看著它們,想像有一天在它們之中,人類會結合成一個新的國家,從幾乎滅絕之中復原,重新開始,蓬勃茁壯。
我小心翼翼把繃帶貼在破洞上,再打開加熱噴槍。我將噴槍噴過裂縫,感覺到繃帶融化往外延展,和帆板的烴鏈融合在一起。蒸發之後,我會把銀原子塗在上面,形成一層光亮反射的薄膜。
「成功了。」我對著麥克風說,接著聽見後方傳來一陣含糊不清的歡呼聲。
「你是英雄!」敏迪說。
我感覺自己像日本漫畫裡巨大的機器人,我笑了。
噴槍發出劈啪聲,熄滅了。
「仔細看。」爸爸說:「你想把下一顆子放在那裡,把洞補起來,但那真的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我搖搖噴槍上面的燃料罐。沒了。這是我撞到帆板支撐桿的那罐,那個碰撞一定撞出了裂縫,所以剩下的燃料不夠用來把洞補完。繃帶輕輕拍動,只有一半黏在破洞上。
「現在回來吧。」漢米爾頓博士說:「我們替你添加燃料,然後再試一次。」
我很疲倦。無論我多努力,都不可能像來的時候一樣快。到那時,誰知道這個破洞會變成多大?
漢米爾頓博士和我一樣清楚,他只是希望我回到船上溫暖安全的地方。
我還有燃料,那是讓我回程用的。
爸爸的臉上充滿期盼。
「我知道了。」我緩緩說:「如果我把下一顆子放在這個洞裡,我就沒有機會回去救東北方這一小群黑子,你會把它們吃掉。」
「一顆子不能放兩個地方,你要做出選擇,兒子。」
「告訴我該怎麼辦。」
我看著爸爸的臉想知道答案。
「看看你的四周。」爸爸說。於是我看見媽媽、前田奶奶、首相、我們在久留米市的所有鄰居,和所有在鹿兒島市、在九州、在全日本、在整個地球和希望者號上的人,他們熱切地看著我,希望我做點什麼。
爸爸的聲音很平靜:
星辰閃耀,眾人皆是過客,
一個微笑,一個名字。
「我有辦法。」我在無線電訊中告訴漢米爾頓博士。
「我就知道你會有辦法。」敏迪說,她的語氣既驕傲又開心。
漢米爾頓博士沉默了一會兒,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接著他說:「大翔,謝謝你。」
我把噴槍上沒用的燃料罐拆下,接上背後的燃料罐,再打開噴槍,火焰明亮刺眼,像一把光之劍。我把光子聚集在眼前,把它們變成力量和光明之網。
另一頭的星星再次被封起來,帆板的鏡面完美無瑕。
「修正航道,」我對著麥克風說:「完成了。」
「收到。」漢米爾頓博士說,那是悲傷但努力不顯露悲傷的男人語氣。
「你要先回來。」敏迪說:「如果我們現在修正航道,你就沒地方綁住自己了。」
「沒關係,寶貝。」我輕聲對著麥克風說:「我不回去了,剩下的燃料不夠。」
「我們過去找你!」
「你們操縱支撐架沒辦法跟我一樣快。」我溫柔地告訴她:「沒人像我一樣了解它們的運作,你們抵達這裡以前,我就沒氣了。」
我等著,直到她平靜下來。「我們別說難過的事了,我愛妳。」
接著我關掉無線電,把自己推進太空,這樣他們才不會試圖發動無謂的救援。我向下墜,墜,墜到飛船的頂篷之下。
我看著飛船轉向駛離,揭開一片全力閃耀的星幕。太陽現在如此微弱,是在這許多星球之中,唯一一顆沒有升起也沒有落下的星。我漫無目的地在它們之間漂著,形單影隻,也成了眾星之一。
小貓的舌頭輕舔過我心裡。
我把下一顆子放在空隙中。
爸爸照我預料的走下一步,我在東北角的子沒了,被驅逐出境。
但我的主戰隊安全了,他們甚至可能會在未來強大起來。
「也許圍棋裡有很多英雄。」博比的聲音說。
敏迪說我是英雄,但我只是一個出現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的人。漢米爾頓博士也是英雄,因為他設計了希望者號。敏迪也是英雄,因為她讓我保持清醒。我媽媽也是英雄,因為她願意放開我的手,我才能活下來。我爸爸也是英雄,因為他讓我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事。
我們因為在其他人生命中的位置而有意義。
我把視線從圍棋棋盤上移開,直到棋子全部熔接成一大片圖樣,有生命有呼吸有脈搏的圖樣。「單一顆棋子不是英雄,但所有棋子在一起就成了英雄。」
「今天真是散步的美好日子,對吧?」爸爸說。
於是我們一起走過街道,這樣我們就能記得沿途的每一根草、每一顆露珠、每一道漸暗的陽光,無限美好。
──(本文完)
2013 年 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獲獎
2013 年 奇幻實驗室年度中篇或短篇翻譯小說獲獎
2013 年 西奧多·史鐸金紀念獎決選
2013 年 軌跡獎最佳短篇小說決選
本文摘錄自新經典文化出版《摺紙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