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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哀(上)──《摺紙動物園》

泛科幻獎_96
・2018/06/02 ・5479字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SR值 457 ・五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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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摺紙動物園》集結了美國作家劉宇昆的十五個科幻/奇幻的短篇故事,應用的意象豐富,從未來世界、中日元素到歷史、神話傳說。〈物哀〉一文結合日本美學概念與乘坐太陽帆的遠離地球星際旅程,成就了含有獨特氣氛的科幻中短篇。

  • 作者/劉宇昆(Ken Liu)
  • 譯者/張玄竺

這世界的形狀就像漢字的「傘」,只是寫得不好,跟我的筆跡一樣,所有筆畫都不成比例。

我父親一定會對我仍然孩子氣的字跡感到很羞愧。確實,很多漢字我幾乎都寫不出來了,我在日本受的正規教育只到八歲。

但為了一時之需,這不好看的漢字還是可以的。

上面的頂篷是太陽帆,雖然那歪扭的漢字只能顯示它巨大尺寸之分毫。一千公里的旋轉圓盤風扇比宣紙要薄百倍,在太空中就像一個巨大風箏,意圖攔住每顆經過的光子。就字面上看,它遮住了整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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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吊著一條長長的奈米碳管線,有一百公里長:強壯、明亮又有彈性。管線最後吊著希望者號的心臟:居住艙,一個五百公尺高的汽缸,裡面載著世上所有居民,一千零二十一位。

從太陽傳來的光推著太陽帆,推著我們,以一種無止盡擴大、無止盡加速、盤旋飛升的運行軌道遠離太陽。加速度讓我們所有人貼著艙板,讓一切有了重量。

我們的軌道帶我們朝一顆叫「室女座61e」的星星前進。現在看不到它,因為它在太陽帆的座艙罩後面。希望者號大概三百年左右會抵達那裡,快一點或慢一點。幸運的話,我的曾曾曾—我數過總共要有多少個「曾」,但現在不記得了—─曾孫會看到它。

居住艙裡沒有窗戶,沒有星星偶然劃過的景象。大部分人不在乎,因為很久以前就看星星看膩了。但我喜歡透過星船底部的攝影機望去,這樣能看著我們的太陽、我們過去的紅色光芒漸漸模糊黯淡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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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翔,」爸爸邊說邊把我搖醒:「收拾你的東西,時間到了。」

我的小行李箱已經收好,只要把圍棋放進去就行了。爸爸在我五歲時把這副圍棋送給我,我一天中最喜歡的就是跟爸爸下棋的時刻。

媽媽、爸爸和我出門的時候,太陽還沒升起,所有鄰居也已經帶著他們的大包小包站在家門外,我們在夏日星空下逐一禮貌地打招呼。一如往常,我尋找著鐵鎚星。鐵鎚星很好找,從我有記憶以來,這顆小行星始終是天上除了月亮之外最亮的星,而且一年比一年亮。

一輛車頂裝了擴音器的貨車緩緩開到街道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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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留米市居民注意!請依序前往公車站,那裡有很多公車,會把大家載到火車站,大家可以搭火車前往鹿兒島市。請勿自行開車,馬路須保持暢通,留給疏散公車和公務車輛。」

所有家庭緩緩走過人行道。

「前田太太,」爸爸對我們鄰居說:「我幫您拿行李吧?」
「太感謝了。」老奶奶說。

走了十分鐘之後,前田太太停下來靠著路燈。
「再走一段就到了,奶奶。」我說。她點點頭,但喘得沒辦法說話。我試著鼓勵她。「妳期待見到妳在鹿兒島市的孫子嗎?我也很想念阿道。妳可以跟他一起坐在太空船裡休息,他們說每個人都有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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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讚許地對我微笑。
「我們在這裡真是幸運。」爸爸說。他指指依序走向公車站的一排排人;指指穿著乾淨襯衫和鞋子、看起來嚴肅的年輕人;中年婦女攙扶著她們年邁的長輩;街道乾淨空曠,而且靜謐—雖然人很多,卻連一句悄悄話也沒人說。整個空氣似乎因著所有人—家人、鄰居、朋友、同事—之間的緊密連結而閃耀著,就像隱形但堅固的線。

我在電視上看過世界其他地方正發生的事:搶劫,尖叫,在街上跳腳,軍人和警察對空鳴槍、有時對人群開槍,著火的建築,疊起的成堆屍體,上將咆哮,群眾暴走,發誓就算世界末日也要為幾百年前的舊事復仇。

「大翔,我希望你記得這一切。」爸爸說。他看看四周,為之動容。「我們在面對災難的時候,展現身而為人的力量。明白我們並不是孤單的個體,而是在一張相互牽絆的關係網裡。一個人必須超越小我的需求,所有人才能和諧共處。個人渺小又力量微薄,但整體緊緊相連,日本這個國家就會堅不可摧。」

 

「清水老師,」八歲的博比說:「我不喜歡這個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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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位在圓柱形居住艙的中心,這裡的好處是對輻射電波有最強大的防護力。教室前方掛了一張大大的美國國旗,孩子們每天早上會對著它說出心裡的願望。在美國國旗兩邊是兩排小國旗,是希望者號上其他國家生存者的國旗。最左邊是一個孩子提供的日本國旗,國旗的白色邊角現在捲起來了,曾經明亮的紅色朝陽褪成橘色夕陽。國旗是我在登上希望者號那天畫的。

博比和他朋友艾瑞克坐在桌前,我拉開桌邊的椅子。「為什麼不喜歡?」

兩個男孩中間放了一張十九乘十九的直線方格,幾顆黑色和白色石子放在直線交叉點上。
每兩個禮拜,我會有一天休假。我平常的工作是監控太陽帆的狀態,還有來這裡教孩子們關於日本的事。有時我覺得這有點怪,我對日本只有小時候的朦朧記憶,怎麼能當他們老師呢?

可是別無選擇。所有像我一樣的非美籍技師覺得有義務投入文化推廣,把我們的所學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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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石頭看起來都一樣,」博比說:「而且不會動。它們很無趣。」
「你喜歡什麼遊戲?」我問。
「星際保衛戰!」艾瑞克說:「那是個好玩的遊戲,可以拯救世界。」
「我是說不在電腦上玩的遊戲。」
博比聳聳肩:「西洋棋吧!我喜歡皇后,她很厲害,而且跟別人都不一樣。她是英雄。」
「西洋棋是小規模的戰鬥遊戲。」我說:「圍棋的概念更大一點,涵蓋整個戰場。」
「圍棋裡面沒有英雄。」博比固執地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鹿兒島市沒有地方可待,所以每個人都睡在太空中心外面的路上。我們能看見地平線上巨大的銀色避難船在陽光下發亮。
爸爸向我解釋,鐵鎚星掉下來的碎片正在往火星和月亮前進,所以飛船得帶我們到更遠的地方,到太空深處才能安全。
「我想坐靠窗。」我說,邊想像星星劃過。
「你應該把靠窗的位子讓給年紀比你小的人。」爸爸說:「記得,我們都要有所犧牲才能生活在一起。」
我們把行李箱堆成牆,用被子覆蓋在上面防風和防曬。政府的視察員每天都會來發送糧食和確認一切沒問題。
「要有耐心!」政府視察員說:「我們知道進度很慢,但我們盡力而為。每個人都會有位子。」

我們很有耐心。有些媽媽在白天替孩子們安排課程,爸爸們則議定了優先制度,等飛船好的時候,有年邁長輩和嬰孩的家庭可以先上船。

等了四天後,政府視察員的保證聽起來沒那麼堅定了,人群中開始有謠言傳開。
「船出了問題。」
「造船的人跟政府說謊,還沒準備好卻說已經準備好了。現在首相窘迫得不敢承認事實。」
「我聽說只有一艘船,而且只有幾百個最重要的大人物才有位子,其他船只是展示用的空殼。」
「他們希望美國人會改變心意,替像我們這樣的盟國多造幾艘船。」
媽媽走向爸爸,在他耳邊說悄悄話。
爸爸搖搖頭阻止她:「不要再講這些了。」
「可是為了大翔—」
「不行!」我從來沒聽過爸爸這麼生氣的聲音。他停下來,壓抑著。「我們一定要信任彼此,信任首相和自衛隊。」
媽媽看起來很不開心。我伸出手,拉著她的手。「我不怕。」我說。
「這就對了。」爸爸說,聲音和緩了。「沒什麼好怕的。」
他把我抱在懷裡—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從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沒有這樣抱過我了—指著我們周遭眼睛所能見到、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的群眾。
「看我們有多少人在這裡:奶奶、年輕的爸爸、大姊姊、小弟弟。任何驚慌失措和在群眾中散播謠言的人,都是自私的、錯的,很多人可能會因而受傷。我們一定要堅守岡位,永遠以大局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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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敏迪慢慢地做愛。我喜歡聞她深色捲髮的味道,像海、像新鮮鹽巴一樣濃密、溫暖、搔弄著鼻子。
之後我們躺在一起,望著我天花板上的投影機。
我一直重複播放星空遠去的畫面。敏迪的工作是操控航向,她替我錄了高解析度的駕駛艙連續影像。
我喜歡假裝監控器是一台大天光鏡,而我們躺在星空之下。我知道有些人喜歡用投影機播放地球的圖片和影片,但那會讓我太過悲傷。

「日文的『星星』怎麼說?」敏迪問。
「星。」我告訴她。
「那『客人』怎麼說?」
「お客さん。」
「所以我們是『星お客さん』,星星的客人?」
「不是這樣說啦。」我說。敏迪是歌手,她喜歡除了英文之外其他語言的發音。「不知道意思的話,就很難聽見文字背後的音樂。」她曾經告訴我。
西班牙文是敏迪的母語,但她記得的西班牙文甚至比我記得的日文還少。她常常問我日文,把日文寫進她的歌裡。

我試著幫她講得詩意一點,但不確定對不對。「われわれは星の間に客に来て。」我們是星辰中的訪客。

「描述每件事都有上千種方式,」爸爸總說:「每種方式適用不同場合。」他教會我,我們的語言充滿細微的差異和含蓄的優雅,每一句話都是一首詩。語言會自行摺疊開展,沒說出口的話和說出口的一樣有意義,話中有話、層層包裹,就像武士刀的刃紋。
我真希望爸爸在身邊,這樣我就能問他:做為自己民族的最後一位生存者,要怎麼用適當的方式在二十五歲生日時說「我想念你們」?

「我姊姊真的很喜歡日本漫畫。」
敏迪跟我一樣是孤兒,這是我們互相吸引的原因之一。
「妳記得很多她的事嗎?」
「不太記得。我登船的時候才大概五歲。在那之前,我只記得很多槍聲,我們全部人都躲在黑暗中,跑啊、哭啊、偷食物吃。她總是唸漫畫書的故事讓我安靜下來,後來……」

我只看過那支影片一次。從我們的高軌道看,小行星撞上時,那個叫做「地球」的藍白色大理石似乎晃動了一下,然後,四面八方翻滾而至的靜默海浪緩緩吞沒了整個球體。

我把她拉向我,輕吻她的額頭,安慰的吻。「我們別說這些難過的事了。」
她的手臂緊緊環著我,彷彿永遠也不會放開。
「那些漫畫,妳還記得嗎?」我問。
「我記得裡面全是大機器人。我當時還想:日本好強大啊!
我試著想像日本充滿巨大英勇的機器人,拚命拯救人類。

 

首相的道歉透過擴音器轉播,有些人也從手機上看到了。

我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他的聲音很小,他的樣子虛弱又蒼老,看起來真的很抱歉。「我讓大家失望了。」
結果謠言是真的。造船的人跟政府拿了錢,但並沒有如他們承諾的那樣,造出夠堅固或承載力足夠的飛船。他們一直裝模作樣到最後一刻,我們發現真相時已經太晚了。

日本並不是唯一讓國人失望的國家。這世界上的其他國家一開始發現鐵鎚星即將撞上地球時,就忙著爭執誰該多出一點力投入聯合疏散計畫。之後,計畫失敗了,多數人卻寧可賭鐵鎚星不會撞上,繼續揮霍度日,或把時間用來跟別人吵架。
首相說完話後,群眾保持著沉默。有一些憤怒的聲音,但很快也安靜下來。人們有秩序地緩緩收拾行李,離開這個暫時的營地。

 

「那些人就回家了?」敏迪不可置信地問。
「對。」
「沒有搶劫、沒有開槍、沒有軍人在街上叛亂?」
「這就是日本。」我告訴她。我能聽見自己語氣中的驕傲,附和著父親的聲音。
「我猜他們都很聽天由命。」敏迪說:「他們放棄,也許是文化的關係。」
「不是,」我努力不帶情緒地反駁。她的話激怒了我,就像博比說圍棋很無聊一樣。「不是這樣。」

 

「爸爸在跟誰說話?」我問。
「是漢米爾頓博士。」媽媽說:「我們—他和你爸爸和我—一起在美國念大學。」
我看著爸爸用英文講電話。他似乎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不只是聲音的抑揚頓挫和音調不一樣,他的表情、手勢都比平常更激動,看起來像外國人。
他對著電話大吼。
「爸爸在說什麼?」
媽對我「噓」了一聲。她專心看著爸爸,仔細聽每一個字。
「No !」爸爸對著電話說:「No !」這不需要翻譯。
後來媽媽說:「他在努力用他的方式釋出善意。」
「他和以前一樣自私。」爸爸氣急敗壞。
「這樣說不公平。」媽媽說:「他沒有打給我,而是打給你,因為他相信你會像他一樣,願意讓所愛的女人有機會活下去,即便是和另一個男人一起。」
爸爸看著她。我從來沒有聽過爸媽對彼此說「我愛你」,但有些話心照不宣。
「但我絕對不會答應他。」媽媽微笑著說,然後走進廚房做我們的午餐,爸爸的視線跟著她。
「今天天氣很好,」爸爸對我說:「我們去散步吧!」
我們在人行道遇到其他散步的鄰居。大家互相打招呼,互相問好。一切似乎都如常。鐵鎚星在幽暗的頭頂上更加閃亮了。
「你一定非常害怕,大翔。」他說。
「他們不會想辦法造更多避難船了嗎?」
爸爸沒有回答。夏末的風把蟬聲吹向我們:唧、唧、唧唧唧。

蟬聲唧唧,
不見形影將盡,
殤輓之景。

「爸爸?」
「這是松尾芭蕉的詩,你知道意思嗎?」
我搖搖頭,我沒有很喜歡詩。
爸爸嘆了口氣,對我微笑。他看著落下的夕陽又說: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我默默背下這兩句,某種感覺打動了我。我試著把感受說出來:「好像小貓在輕輕舔我的心一樣。」
爸爸沒有笑我,反倒認真地點點頭。
「這是唐朝詩人李商隱的詩。雖然他是中國人,這種感懷卻非常像日本人。」
我們繼續走,我停下來看蒲公英的黃色花朵。花開的角度非常美,震懾了我。我心裡再度有了那種小貓輕舔的感覺。
「花……」我遲疑著,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詞。
爸爸開口說:

殘花低垂,
蒼黃如月,
消瘦今夜。

我點點頭。這個畫面對我來說如此短暫,又如此永恆,像我小時候對時間的感受。
「一切都會消逝,大翔。」爸爸說:「你心裡的那種感覺叫做『物哀』,是對生命中所有事物皆稍縱即逝的感思。太陽、蒲公英、禪、鐵鎚星和我們所有人。我們全都臣服於詹姆斯.克拉克.馬克士威的電磁場方程式,我們都是注定會逝去的短暫生命,無論是一秒鐘還是一萬年。」

我看看四周乾淨的街道、緩慢移動的人們、草皮、傍晚微光,明白了一切事物都有它的位置,一切都會沒事的。我和爸爸繼續走著,我們的影子依靠著彼此。
雖然鐵鎚星就掛在頭上,我並不害怕。

未完待續:物哀(下)──小說《摺紙動物園》搶先看

 

本文摘錄自新經典文化出版《摺紙動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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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幻獎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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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知識旗下的科幻品牌,與科幻相關的資訊和發布與《泛科幻獎》有關的資訊。 科幻帶領我們想像未來、解決還沒發生卻至關重要的議題、航向前人未竟的宇宙冒險……我們從哪裡來,又將往哪裡去?星雲的深處有哪些未知的宇宙世界?智慧生物如何改變時空與心靈? 科學不能回答的事,我們期待科幻的解答。 一百個作家擁有不只一萬種對於宇宙的想像,快來分享你腦中的小宇宙吧! 獎項介紹及相關事宜,請參考泛科幻獎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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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衛生紙」開始的環保行動:一起愛地球,從 i 開始
鳥苷三磷酸 (PanSci Promo)_96
・2024/12/03 ・1592字 ・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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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也曾在抽衛生紙的瞬間,心頭閃過「這會不會讓更多森林消失」的擔憂?當最後一張衛生紙用完,內心的愧疚感也油然而生……但先別急著責怪自己,事實上,使用木製品和紙張也能很永續!只要我們選對來源、支持永續木材,你的每一個購物決策,都能將對地球的影響降到最低。

二氧化碳是「植物的食物」:碳的循環旅程

樹木的主食是水與二氧化碳,它們從空氣中吸收二氧化碳,並利用這些碳元素形成枝葉與樹幹。最終這些樹木會被砍伐,切成木材或搗成紙漿,用於各種紙張與木製品的製造。

木製品在到達其使用年限後,無論是被燃燒還是自然分解,都會重新釋放出二氧化碳。不過在碳循環中,這些釋出的二氧化碳,來自於原本被樹木「吸收」的那些二氧化碳,因此並不會增加大氣中的碳總量。

只要我們持續種植新樹,碳循環就能不斷延續,二氧化碳在不同型態間流轉,而不會大量增加溫室氣體在大氣中的總量。因為具備循環再生的特性,讓木材成為相對環保的資源。

但,為了木製品而砍伐森林,真的沒問題嗎?當然會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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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吸碳到固碳的循環

砍對樹,很重要

實際上,有不少木材來自於樹木豐富的熱帶雨林。然而,熱帶雨林是無數動植物的棲息地,它們承載著地球豐富的生物多樣性。當這些森林被非法砍伐,不僅生態系統遭到破壞,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黃碳,也就是那些大量儲存在落葉與土壤有機質中的碳,會因為上方森林的消失重新將碳釋放進大氣之中。這些原本是森林的土地,將從固碳變成排碳大戶。

不論是黃碳問題,還是要確保雨林珍貴的生物多樣性不被影響,經營得當的人工永續林,能將對環境的影響降到最低,是紙漿和木材的理想來源。永續林的經營者通常需要注重環境保護與生態管理,確保砍下每顆樹木後,都有新的樹木接續成長。木材反覆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成,因此不用再砍伐更多的原始林。在這樣的循環經營下,我們才能不必冒著破壞原始林的風險,繼續享用木製品。

人工永續林的經營者需要注重環境保護與生態管理,確保砍下每顆樹木後,都有新的樹木接續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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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苷三磷酸 (PanSci Promo)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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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佳作——〈新首爾的平凡一天〉(三)
泛科幻獎_96
・2021/05/05 ・5822字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SR值 459 ・五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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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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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01 p.m.

殘響街是一條夾在樹木縫隙間的下坡街道。越是向前走,陽光就越是稀薄。她們前進的道路兩側裝配螢火般的微弱燈源,照亮她們前方幾步路,隨著腳步聲輕飄飄地點亮和熄滅。

立方體的影子在螢火點起時投在龐大的建築牆面,讓街道像被被斧頭劈砍過般千瘡百孔,但在幾步路後,新的光源又將之修復,恢復舊觀。機械運作的轟鳴悶悶地從緊閉的大門內傳來,僅餘乾巴巴、抽象陰鬱的殘響。自動駕駛的車輛接二連三,無聲地從她們身邊經過。儘管交通繁忙,卻完全沒有人類的氣息。

「這裡是新首爾的工廠。」常住乾癟的聲音傳來。「這條街道通往城市的最深處,一座龐大的地下迷宮。迷宮生產、加工、製造、運送所有妳見到的事物。這裡加工鐵礦、製造機械、切割植物,生產殖民地人類需要或不需要,知情或不知情的產品。就連主政者也不知道這裡有多廣大。我也不知道。只有機械知道真相。這裡沒有任何溝通,只有多中心的電子信號流操持一切。即便一兩座伺服器失效了,數據們也會換一個中心運算,直到機械自動修復硬體為止。這是一個自足的生態系。」

「我爸爸會在這裡嗎?」枚京躲在孔雀的羽毛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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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妳爸爸在什麼地方。」他說。「但如果上面沒人知道,那就只能是這裡。這裡有許多人類,只是隱沒在機械裡面,難以察覺。他們是殘響街備用的零件… 提供靈感,供它從事必要的自我更新。現在,我們到了… 這是我的工作室,我的廠房… 我的祭壇。」

他按下按紐,開啟左側一扇漆黑的大門。無數低不可聞的耳語從黑暗中傳來,疊加在一起,像強自克制的哭號。廠房內沒有燈光,只有機械的指示燈倉促地移動,發出零件結合和管線輸送物質的聲響。

「歡迎光臨,請問我能為您做什麼?」枚京受低沈悅耳的女性耳語吸引,朝黑暗中走去,燈火為她在周遭亮起。水銀色的流質平台上,一位穿著整齊,塗了藍莓色口紅,美麗得不可思議的女服務生從黑暗中走來,對她露齒而笑。枚京看見她的身體由無數切面緊密疊加而成,但每隔兩三層就有一層被抽去,讓她望上去顯得稀薄,像噴泉旁的水霧。她盈盈笑著,忽然往下跌碎成無數微粒,沉進流質的平台裡,然後又從原先出現的位置走來,說:「歡迎光臨,請問我能為您做什麼?」

「可為什麼?」枚京困惑地問。「她看起來明明是…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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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乾乾地笑了一笑。「我剛剛說我是『攝影師』。妳知道地面上的人怎麼稱呼我們這種人嗎?我們是『祭司』。因為我們帶死者回來。妳看到的是 4D 列印的半成品,一位南非的葬儀社老闆在一百年前創造了這個技術的雛形。我們能印出一組會移動、能夠觸摸的影像,完美複製逝者的物理條件,包括習慣動作、聲音、體溫… 和機械、複製人、以及 AI 生成的仿真影像完全不同。這東西,說起來很奇怪,但似乎是有靈魂的。或者說,我們被欺騙,去相信他們是有靈魂的。」

「我們的業績不好也不壞,但一直有訂單。是這樣的:如果每天早上醒來,走到餐桌前,對面都有個再也不會和妳互動的人,捧來剛炒好的蛋和熱牛奶,問妳睡得好不好,而他眼眸裡包含的愛意仍是真實的,妳會怎樣?人類始終沒有進化到可以對回憶視而不見,所以人們討厭我們的產品。但那愛意可是真實的,所以人們也不能棄絕我們的產品。我們負責印製,我們也負責回收。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喚回消逝的人格,多次收費,但沒有人責怪我們經商不厚道。」 

「這是各取所需。」他說。

常住在機台旁按了個按鈕,將女服務生變回銀色的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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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商品。」他說。「憑弔是我們的主要業務,但我們也提供讓人賓至如歸的商用影像。這是某間連鎖餐廳的代言人,在地球上,她是位炙手可熱的明星。但在這裡,」常住笑了笑:「她是個努力達到真實的倒影。」

常住跑了一圈,讓周遭機台的燈光亮起,無數重複同樣動作的人形被照亮,陰影在牆面上顫動,像原始的祈靈儀式。

「我們的影像可長可短,一切全憑客戶需要。我們既拍攝,也收穫腦海裡的音容笑貌,再重製出來。只要不和這些影像互動,它們就是 100% 真實的。妳可以觸碰、可以聆聽,也能呼吸到他們氤氳揮發的情感。妳可以反饋自己的絕望、冷漠、憎恨和愛。妳可以拿刀砍他,開槍打他,讓他流血,讓他缺隻胳膊。妳也可以餵他吃東西,只要影像裡的他在吃東西。」

「我們的產品還可以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發揮作用。大概人類的靈魂既指向過去,指向現在,也指向未來吧。這是我近期特別驕傲的一件作品。」常住說著,走到幾公尺外的一座機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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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捕捉到惆悵的本質了。」他說。

那是組包含了三個場景的複合影像。影像裡的人物從左向右移動,每跨越一個場景,面容就變得更為蒼老。影像從舞台開始,穿過一座酒吧,最後在美術館角落裡屈膝呆坐。他是個長得像二十一世紀初韓國影帝宋康昊的中年男子。

舞台上的他只有三十多歲,似乎在參與一齣海納穆勒編寫的前衛戲劇。酒吧裡的他則已經五十出頭,一手拿著香菸,一手拿著球竿,一個人繞著撞球檯打轉,偶爾舉起桌上的啤酒杯喝上幾口,任泡沫停在落腮鬍裡,也不去擦。沒有人來跟他說話,他也不去注意酒吧裡的其他人。最後,他走到美術館角落,望著一幅寫實的宋康昊肖像默默不語,最後走到門口坐下。

枚京不知道是誰,基於怎樣的心情訂製了這組影像,對這組影像代表的意義也矇懞懂懂,但她這輩子卻第一次有了如此深刻的感傷。她雙手下垂,眼睛盯著鞋子,許多可怕的細節在眼前一閃即逝。孔雀長滿翡翠色羽毛的身體輕輕地撞了她一下,用鳥喙碰她的臉,她舉起手來,才發現自己臉頰濕漉漉地流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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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掏出一條髒兮兮的手帕,把內側勉強能看到花紋的一角翻到外面,遞給枚京:「為什麼哭?」

「我在想爸爸。」枚京推敲每日早飯的細節,得出了絕望的結論。

常住以藝術家獨有的冷血,打開了手持攝影機,睜大眼睛,咧齒而笑,露出黃色的牙床,叨叨絮絮地說:「嗯… 很好… 枚京,繼續說。啊,枚京哭了。這是多麼動人的淚水啊。」

朴枚京放聲大哭:「我永遠都找不到爸爸了。他和這個叔叔一樣,是印出來的。我為什麼會不知道?爸爸的話都不是對我說的,爸爸從來沒有讀睡前故事給我聽,從來不問我白天在做什麼,永遠都那麼忙。他只會吃早飯、睡覺,還有工作。媽媽是不是準備了很多不同樣子的爸爸,怕我發現?我沒有發現。何何,是這樣嗎?所以你沒有跟爸爸一起玩嗎?因為你一直都知道爸爸是印出來的,不會理你,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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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低下頭,想要靠近枚京,卻被她一手推開。

「我不要。大家不要再騙我了。我不想回去了。家裡沒有我相信的人了。」

「不是這樣子的。」敏賢的聲音從樓道傳來。

常住露出詫異的表情:「妳是誰?妳怎麼能找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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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賢舉著槍,指著常住,快步走來:「關掉你的攝影機,變態。我女兒不是讓你做這種事的。」

「火氣不要這麼大。噢,小心點。」面對孔雀威脅的低吼,他乖乖地關上了攝影機。

「刪掉它。」敏賢把女兒摟在懷裡。「否則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

常住把攝影機翻過來,按了幾個鍵。

「一乾二淨,夫人。」

「枚京,妳好嗎?有沒有怎麼樣?」

「我不好。」她說。「媽媽,妳為什麼騙我?爸爸不在了,我知道。」

「不是那樣。我讓爸爸自己跟妳說吧,好嗎?」

敏賢從袋裡掏出一顆金屬球,向上一拋。金屬球浮在空中,轉了幾個圈,投下根在的全息影像。

「枚京。好久不見。對不起。」它說。

「爸爸?是爸爸嗎?」

「對。枚京,對不起,爸爸騙了妳。我可能太執著於怎樣是真的,怎樣是假的,反而搞錯了很多事情的優先順序。」

「爸爸,你在哪裡?」她問。

「我在木衛四,親愛的。」全息影像說。「又叫卡利斯多。我參與了政府制定的類地天體改造計劃,非常非常忙碌。我給妳看看這裡的樣子吧。」

它叫出一組影像,龐大的星體和機械在木星作為背景的空間運轉著,搭建類似火星的天幕。

「妳看,是不是和火星上的結構很類似?但引力條件、大氣和地質都很不相同。卡利斯多沒有軌道共振效應,不會有熱潮汐,所以沒辦法像其他星體那樣自我發展。但換句話說,也比其他星體更穩定。我們想要找到一種新的編碼技術,讓碳原子可以自動生成我們需要的架構…我們試著重新編寫碳原子結合的公式,但還沒有找到最適合的方法。」

「聽起來好難啊。」枚京說。

「不難,一點也不難。」它說。「等枚京長大的時候,這一切就可以輕易完成了。人類將可以去到更遠的地方,完成更了不起的事。爸爸是為了這樣的未來在工作。但這裡的自轉時間和火星太不同了,工作也很忙碌,我沒有辦法定期和妳們聯絡。爸爸不知道這裡的工作多久才會結束,但我也不希望枚京的生活裡沒有我。我預先錄製了很多影像,希望給妳更真實的體驗,但反而讓妳難過了。對不起,是爸爸不好。」

「沒關係,爸爸。」她說。「現在知道爸爸一切都好,我就很高興了。可是爸爸媽媽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因為何何。」全息影像說。

「寶貝不會以為何何什麼也不跟我們說吧。」敏賢說。「我們在工作的地方,還是可以接收何何傳來的影像和訊息,可以即時知道妳在做什麼。不然妳覺得爸爸媽媽怎麼這麼壞,對妳不聞不問呢?爸爸有的時候,還會搖控何何跟妳玩呢。妳會不會覺得何何有時候特別像人?」

枚京想了想,點了點頭。

「至於為什麼何何不說話、不讓妳知道爸爸也透過何何陪妳… 妳可以怪爸爸。他有奇怪的癖好。」敏賢白了根在的全息影像一眼。

它抗議道:「那是完美主義!仿生結構畢竟是我的專業,那當然要真實還原動物的生態啦。妳見過會說人話的孔雀嗎?」

敏賢聳聳肩,撫摸破涕為笑的女兒的頭髮:「沒事了,沒事了。」(There, there。)

「爸爸媽媽是很愛妳的。」根在的全息影像說。「我也很想碰碰妳,抱抱妳。我嫉妒媽媽,也嫉妒何何,她們可以觸碰到枚京,但我沒有辦法。枚京,妳會原諒爸爸嗎?我保證,等到這趟結束回家,我就不再出遠門了。我要在新首爾陪著妳們。」

「沒關係,爸爸。沒關係。」心情放鬆之後,朴枚京倒臥在孔雀身上,強烈的睡意覆蓋了她。「爸爸,我好睏。但我還想和你說話。」

「沒關係,枚京。」他說。「等妳醒來,可以打給爸爸。爸爸就算不能馬上接,還是會在有空的時候聯絡媽媽,約好通話的時間。好不好?爸爸跟妳打勾勾。」

「打勾勾。」枚京咕噥著回答。

「何何,你先帶她到地面上等我。」敏賢說。「我馬上就上去。」

孔雀點點頭,把女孩包裹在柔軟的羽毛裡,朝工廠外走去。

敏賢目送她們離去,沈默不語。

「恭喜妳,夫人。家庭的危機成功解決了。」常住說。「現在,可以不要再拿槍指著我了嗎?」

敏賢放下槍,嘆了一口氣:「謝謝你,申先生。辛苦你了。」

「不不不,這是一次很好的經驗。對以藝術家自詡的我來說,可真恨不得這種事天天都發生。但就像之前說好的,我可以把整組錄像拿來用,對吧?」

「只要你確定枚京不會看到,我沒有意見。」

「放心吧。我已經紀錄了她的虹膜、基因、走路姿勢、聲調和其他各種信息。我會植入在輸出的作品裡,她永遠也見不到這些影像。」

「那就好。」敏賢說。「這次真的 – 很謝謝你的幫助。」

「很有趣的體驗,不是嗎?」常住按了一個鈕,表層的影像滑落,露出他光頭、穿著黑色毛衣、長褲和褐色牛津鞋的真實面目。

「那之後也麻煩您了… 我們需要更真實的 4D 影像。」

「沒有問題。我是專業的。」常住說。「對了,夫人,算是出於我的好奇心吧:尊夫真的在木衛四過世了嗎?」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我已經一年沒辦法和他取得聯絡了,問政府,他們也只說:『這是國家機密,很抱歉,但無可奉告。』我真的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做什麼。我就當作真的是那樣了吧。」

敏賢用指甲掐自己的額頭,悠悠地說:「我也已經習慣了。我本來只是想,能瞞多久是多久… 但看來這個方法不能再用下去了。AI 生成的全息影像也只能再用一段時間,我得想到更好的方法。」

「只要還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隨時樂意效勞。」常住說。

敏賢點了點頭,靜靜地離開工廠。申常住凝望她結實,但微微顫抖的背影,從喉頭發出一陣單薄的竊笑。

「這可真的太有意思了。我們被糾纏在幻影當中,直到我們全副的幸福和熱情都損耗殆盡,無力給付代價為止。我們密密麻麻的愛意、我們陳腐的親情,都在日常的需要裡揮發,變作乾涸的流沙。但我怎麼就沒法割捨掉對這種惆悵的熱愛呢?申常住啊申常住,你是個習慣於遷就和妥協的罪人。你大概是這座城市裡最最邪惡的人吧。」

申常住喃喃自語,說著沒有邏輯、沒有道德判斷,也沒有情感,專屬於人類社會旁觀者的荒誕台詞。他的身邊環繞工廠裡最後一盞燈火,照亮他似哭似笑的臉龐。在光線無法照亮的空間裡,無數機台運作著,打磨已逝者的切面,一點一點疊加上去,重現他們的音容笑貌。

  • 9:00 p.m.

這天,朴枚京早早就躺下了,聽媽媽述說和爸爸認識的經過。她從來沒有聽過這些,興奮得難以自己,頻繁發問,恨不得把媽媽的記憶都一股腦兒掏出來。敏賢抱著女兒,撫摸她幼小的頭頸,毫無章法地聯想起一件事又一件事,感染了女兒的快樂,也忍不住發笑。

當金敏賢意識到:「啊,我睏了」的時候,朴枚京已蘇蘇睡去,而她也疲乏得難以動彈。她腦海裡的念想和房裡的燈光一同淡去,天幕又開始呼吸,指示的燈源閃爍,看起來像一幅法國畫家蒂索 ( James Tissot ) 的室內場景。敏賢緊握女兒小小的手,心想:「今天晚上就一起睡吧。這樣也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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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幻獎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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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知識旗下的科幻品牌,與科幻相關的資訊和發布與《泛科幻獎》有關的資訊。 科幻帶領我們想像未來、解決還沒發生卻至關重要的議題、航向前人未竟的宇宙冒險……我們從哪裡來,又將往哪裡去?星雲的深處有哪些未知的宇宙世界?智慧生物如何改變時空與心靈? 科學不能回答的事,我們期待科幻的解答。 一百個作家擁有不只一萬種對於宇宙的想像,快來分享你腦中的小宇宙吧! 獎項介紹及相關事宜,請參考泛科幻獎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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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佳作——〈新首爾的平凡一天〉(二)
泛科幻獎_96
・2021/05/03 ・5366字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SR值 439 ・四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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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不想錯過連載?請密切鎖定泛科幻獎!如果想看前面的章節,可以點選標籤中的篇名,或是直接進入泛科幻獎帳號搜尋。

  • 8:25 a.m.

母女倆走到車庫,坐進木質外殼、金屬骨骼的吉普車。敏賢的車配上有微重力裝置的履帶,和一般房車用樹脂做成的圓型滾輪非常不同。這是她每天在礦場移動時駕駛的車輛。行駛在深不見底的坑道裡時,需要強大的抓地力,來克服不同地形。 

孔雀跳到車頂趴下。枚京問:「媽媽,我可以跟何何一起待在車頂嗎?」

「不行,寶貝。」敏賢嚴正地說。

「那好吧。稍後見,何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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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何何啼了一聲,像是成年人裝成孩子尖叫。

「… 我知道真正的孔雀是這麼叫的,但有必要這麼還原嗎?」敏賢自言自語地抱怨。根在是這樣的一個人:任何事情都得做到盡善盡美。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和爸爸一起出門?」枚京問。

「爸爸工作很忙,去的地方也和媽媽不一樣,很難一道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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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好多事不能做。如果爸爸生病了,為什麼不能在家裡休息?」她沮喪地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大人都得工作呀。我們該出發了。好嗎?」

「… 好。」

新首爾每條街道,都是巨大景觀樹林的一部份。火星天幕是讓植物免於太陽風暴和磁場侵害的溫室,而每棵型態不同的巨樹,都取了呼應地球首爾市行政區的名稱。那棵是江南、那棵是龍山。那株名叫西大門,而遠方那株的名字是九老。二十五株龐然巨物間維持一定距離,盛放在一望無際的奧林帕斯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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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鑿穿樹幹、挖通樹根,在樹皮上建設街道,在樹洞裡栽培作物,消費光合作用產生的生質能源,砍下樹蔭裡的班竹林和杉木,加工成建築物的支架和外殼,將樹葉壓實,鋪設讓車輛平穩行駛的道路。

氣候恆定裝置安在巨大的枝葉間,日晝吸收天幕折射的陽光,夜裡則利用儲存的太陽能轉換植物排出的二氧化碳。指示的亮光在夜裡望去,像掛在樹梢的繁星。 

新首爾的居民有近半為礦業公司服務。平日裡,每到尖峰時段,浩浩蕩蕩的車隊就會從大樹葉片間鑽出來,駛向通往礦場的天幕西門。由於新首爾人口日增,儘管公司設立了直達礦場的地下隧道,仍會形成叫人厭倦的回堵車龍。越來越多人選擇乘坐公司設立的地下列車,從銅雀、恩平、中浪和江南直達礦場。情況雖然獲得緩解,但在這四個行政區內,仍舊造成一定的交通問題。 

儘管家住和礦場方向相反的江東區,但敏賢並不考慮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更不願遠程辦公。她為礦道內光怪陸離的景象著迷,更喜歡跟巨大的機械打交道。她想感受地面的不平穩、飛濺的石屑,還有真實的噪音。而她既然負責維護機械組件,那出於安全考量,也應當到現場暸解真實情況,以作出準確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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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有微重力裝置的履帶能緊緊抓住樹皮,行駛在巨樹側面,讓她避開堵塞的車流,直線駛向目的地。敏賢一想到稍後可以在無垠的鏽紅色曠野奔馳,就心情大好。她真希望枚京可以跟自己一起在沙暴裡橫衝直撞。但時間還沒到。再等幾年,等她的身體能夠承受呼吸系統改造手術的時候吧。

她把情緒從狂想中收回來,問道:「枚京,今天妳想去哪裡?」

沒有回答。

「枚京,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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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答。

「寶貝,別生爸爸媽媽的氣。爸爸媽媽也沒有辦法,我們總得工作呀。不要因為這樣生我們的氣,好不好?」

枚京點點頭。

「那,寶貝今天想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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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麻浦去。他們建了好幾座玫瑰園,我想去看看花兒。然後我要去海灘玩水。」

「海灘?」

「有個模擬了潮汐的海灘,說是跟地球一樣。媽媽,地球上的潮汐真的是那樣嗎?」

敏賢想,這個問題可不容易回答 。拿到火星永久居留資格的人,要再申請往地球的簽證並不容易,像枚京這樣在火星出生的星童 ( Star Child ) 就更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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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媽媽得先看看麻浦的海灘才能比較呢。」

「那妳要不要今天就去?她們十點開始營業。可以嗎?」枚京期盼地說。

「對不起,親愛的,今天沒有辦法。」敏賢說。「妳自己要小心點,好嗎?不要跑到何何不能到達的地方。何何,你也好好照看枚京,可以嗎?」

「哇啊。」仿生孔雀在車頂呼叫。

  • 9:15 a.m.

敏賢把枚京放在玫瑰園附近,囑咐她注意安全之後,就驅車離去。

「又剩我們兩個了,何何。」枚京說。

孔雀親暱地啄咬她的肩膀,把頭向花壇方向擺了一擺,像在說:「但我們還有花兒呢。」

「是啊,我們還有花。還是何何最好了。」枚京摟著孔雀的脖子說。

  • 9:20 a.m.

朴枚京穿上紅色防護衣,走在燦爛的黃玫瑰叢裡,穿越鏽紅色的天際線。仿生孔雀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像一襲繡滿眼睛的土耳其藍禮服。西元 2197 年的玫瑰開得十分堅韌,已不怕人們踩踏攀折,但植物學家為了留住些許詩意,沒有摘去她的刺。此刻,枚京隔著樹脂手套,用指尖觸碰玫瑰,忍受痛楚,眼眶泛著淚。這是一幅克林姆 ( Gustave Klimt ) 的畫作,叫人嚮往維也納的夏季。

玫瑰園的人們不懂,枚京也不明白此刻的哀傷。她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不曉得如何排解黃昏前的漫長光陰。她仍沒有足夠能力解讀抽象情緒,但她感到不快樂。稍後如果去到海灘,沒有人陪自己玩水,又有什麼意思呢?

「何何,我們去明洞找爸爸吧?」她靈機一動說。「爸爸在明洞當動物工程師,我們去找它們玩。那裡有很多很多你的朋友。」

孔雀低下頭,讓枚京攀緣到它背上。

「March on, my soldier。」

孔雀開闔尾羽,記憶金屬組成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現出眩惑的華彩。它踏著芭蕾舞者的輕盈步伐,帶枚京前往明洞。

仿生孔雀的移動時速可達五十公里,又能夠調整羽毛性質,製造出有黏著力的坐墊,在兩側升起緩衝障壁,確保枚京在它的背上舒適安全。女孩在飛逝的街景中拋下了憂煩。她多少也意識到,每天都要重複期望、失落,期望更多的期望覆蓋失落。她希望自己快點去上學。只要到學校,就有很多新朋友可以陪自己玩了。

何何是個體貼的夥伴,但畢竟是隻機械動物,和會即時對自己的情緒生出反應的真人還是非常不同。枚京也明白,媽媽的工作很忙,她已經盡力對自己好,把所有剩餘的時間都給了自己,但她仍舊感到無法滿足的情感匱乏。她多希望爸爸可以填補這塊失落啊。

她為自己想到了解決之道洋洋得意:如果爸爸必須待在明洞,那我去明洞找他不就好了嗎?在他認真工作的時候,我會乖乖的在旁邊和何何玩 。只要看到爸爸,我就滿足了。

  • 10: 30 a.m.

枚京見到路邊的巡警,無論對方是機械警官,還是真人巡察,都上前問:「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朴根在嗎?他是我爸爸,他是動物工程師。」

警察們困惑地問:「動物工程師?是指虛擬的動物影像,還是動物園裡的真動物?」

「都不是,他負責管何何這樣的機械動物。」枚京說。

警察們恍然大悟:「原來是市區放養的機械動物。但這些動物是外包給不同廠商生產的。妹妹,妳知道爸爸在哪家公司上班嗎?」

「不知道。」

「沒關係,我幫妳問。」他們將口對準手背上的儀器,下令一間間聯繫機械動物承包商。「你好,這裡是明洞區巡警,編號是 … 有位叫做朴枚京的女童想詢問她父親的聯絡方式。請問妳們有一位叫做朴根在的工作人員嗎?沒有嗎?好的,謝謝… 」

警察們撥了一輪客服專線,卻始終沒找到枚京的父親。

「對不起啊,小妹妹。我們打了所有廠商的電話,但他們都說沒有。可能有保密協議,不能洩露工程師的資料。除非你爸爸做了什麼事,否則我們也沒有權利調他的資料。妳一個人可以嗎?孔雀是妳的保鑣嗎?是爸爸設計的嗎?真好。這個通訊裝置給妳。遇到危險的時候,按一下,我們就會趕到妳身邊。」

  • 11:47 a.m.

枚京跟何何坐在公園一角,對咀嚼嫩芽的仿生馴鹿問:「鹿鹿,你知道哪裡才能找到管你們的人嗎?」

馴鹿搖晃碩大的頭顱。

「沒關係。」枚京說。「何何,要找爸爸好難啊。你說我們要不要打電話給媽媽,問媽媽爸爸在哪裡上班呢?」

孔雀用翅膀摩擦女孩小小的肩膀。

「是啊,媽媽肯定會不高興的。還是別讓她知道比較好。」

「哇啊。」

「我們去玩吧。我們跟動物都說說話,說不定就可以找到爸爸了。」

  • 12: 30 p.m.

枚京吃完便當,和孔雀在明洞現代美術館外牆爬上爬下,和機械動物們玩捉迷藏。偶爾,路過的成年人注意到她形單影隻,都感到憐憫,為什麼這麼小的孩子會一個人在外面遊蕩?但她們轉念一想,也許是新型的機械人吧?這樣一來,他們便感到啼笑皆非,低下頭,繼續閱讀程序碼,和朋友的全息影像通話。

  • 1:45 p.m.

枚京在草地上用畫筆幫孔雀畫上粉色的妝,讓它看上去像是快融化的甜筒。

「何何好可愛。如果何何也可以幫我化妝就好了。何何聽得懂,但是何何不知道怎麼化妝,對不對?」

「哇啊。」

「何何,抱抱。」她投到仿生孔雀懷裡,孔雀輕輕地啄咬她的衣領。

「我好寂寞啊。媽媽還要四個小時才會下班呢。我是不是在家比較好?可是家裡就更無聊了。」

  • 3:32 p.m.

枚京靠著孔雀,安坐在乾枯的樹屋陰影裡,打量新首爾女子大學的古著服飾店。女學生穿著 2060 年代的洋裝,輕浮地摸弄她們的鞋,赤裸的胳膊和小腿像蛇身晃動,皮膚曬成古銅色,像壺放冷的咖啡。她們掀開墨鏡,凝望小女孩和孔雀,既疑惑,又讚嘆地說:「好奇妙的景象啊。」

枚京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悵然。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再兩個半小時,媽媽就會下班,她就能夠回家了。她聽到一陣單薄的竊笑。孔雀轉過頭,盯著轉角處一團暗橙色的人形。一個穿著復古西裝,肌肉乾癟,像顆放久了的橘子的中年男人靠過來,用乾枯的聲音問:「妹妹,妳一個人嗎?」

孔雀站了起來,展開尾屏,羽毛裡埋藏的發光體流動紅色、紫色和白色的光。它朝男人踏了兩步,超合金腳爪鏗鏘作響。男人露出詫異的表情,退了兩步,問道:「它想做什麼?」

「媽媽說,何何會幫我趕走在想壞事的人。叔叔,你是壞人嗎?」

「我怎麼會是壞人… 它身上有監測心跳和瞳孔變化的儀器嗎?」他向後退讓,避開孔雀威脅的鳥喙。

「叔叔,你知道去哪裡找我爸爸嗎?他是一位動物工程師。」

「我當然知道啦。」他露出僥倖的笑。「嗯,不,我沒有把握。妹妹,妳為什麼不去那條巷子找找?」

他遙指一條陰暗、生滿青苔和常春藤的小路。

「那條街有很多自動化工廠,雇用了很多工程師。新首爾的工程師十有八九為礦場服務,剩下的幾乎都在那裡。也許妳爸爸就是其中一位。」

他伸手撥開鳥喙,振了振西裝衣領,故作姿態,守護僅剩的尊嚴。

「那裡是殘響街。周遭做了特殊的隔音處理,從外頭聽不見,但一走進街道裡,就會聽見各家工廠永不停止的設備運轉聲。妳如果豎起耳朵,還能聽見:匡啷、匡啷、匡啷。像老流浪漢提著袋鋁製易開罐走在街上發出的聲音。」

「… 妳不會知道什麼是鋁製易開罐,即便在地球上也很久沒人用了。更別說流浪漢。但在我小時候,天天都見得到這樣的人。我還能看到他的襤褸、被歲月壓垮的背脊、身上沒換洗的大衣污漬黑得發青,還有那雙龜裂、沾滿泥灰的鞋,可他的皺紋是喜怒哀樂來的,現在火星上不再有這樣的人了。一切都光潔、時尚、邏輯、合理,叫人昏昏欲睡。 」

「小妹妹,我們來談個交易吧?」他說。

「什麼交易?」

「我剛剛確實是想要妳為我做點什麼。但那可不是妳這隻孔雀腦袋裡想的那種齷齪事。我是個『攝影師』。我為像妳這樣的可愛女孩錄一段影像,分享給那些疼愛小孩子的人。我們的獨家技術可以完整複製人類的動作和神態,和沒有實體的全息影像是不一樣的。那些人啊,他們太疼愛小孩子了。他們就很輕易就能察覺,機械人、虛擬現實和複製人都只配欺騙駑鈍的感官。 肌膚的彈性、身體的溫度,還有細微的表情變化… 妳沒有聽過『恐怖谷理論』吧?人類的感官比我們以為的更敏銳。嗯,我不打算傷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要請妳跟我去拍一小段影片,然後我就帶妳去找爸爸。就算我說謊,妳這隻孔雀也會知道,是不是?我騙不了妳。這是嚴肅的合作建議。妳提供影像,我提供真實的親人。」

「何何,你覺得可以嗎?我們先去看看嗎?」枚京問。

孔雀點了點頭。

「好的,叔叔,我們的合作成立了。我是枚京,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常住。申常住。我『常住』在殘響街上。」

「我們去找爸爸吧。」她說。

「那好啦。貴客,請跟我來。」常住說著,行了一個復古的 90 度鞠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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