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節錄自《昆蟲誌:人類學家觀看蟲蟲的 26 種方式》〈章節:字母 O 〉。作者以人類學家的觀點,在本書中探討人類與昆蟲的愛恨情仇。在人類出現之前就已經稱霸世界的昆蟲,任憑人類愛之恨之也無可奈何之。昆蟲誌於科學的範疇之外,以字母開頭誌記「人類如何理解昆蟲、與之互動」、既瑣碎又綿密的脈絡。
尼日人的社會性食物──蝗蟲
瑪哈曼與安東妮是非常好客的主人!在他們位於尼阿美市(西非,尼日共和國)的家裡,我們坐在那豪華的熱帶庭院中談論蝗蟲(locust)。我們想要界定一下牠們究竟屬於哪一種食物。我們的共識是,蝗蟲的確是一種很特別的食物,截然不同於瑪哈曼堅持要求卡林和我多吃一點的那種口感特別的酥脆蜂蜜蛋糕(那是他剛剛從衣索匹亞帶回來的)。
安東妮說,蝗蟲是一種社會性的食物(social food),有點像花生,但沒有人在派對上拿蝗蟲出來招待客人。嗯……。
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的確,口感是重點:蝗蟲吃起來嘎吱嘎吱的!而且是一種很隨性的食物。怎麼說呢?我們在露天市場買蝗蟲,而不是在超市裡,所以我們每天都去買。買蝗蟲是一種日常的經濟活動。我們在市場上看到蝗蟲,也許心裡就會這麼想:「我要買一些蝗蟲!」我們帶一些蝗蟲回家,用油、紅辣椒與很多鹽烹調一下。真是太…好…吃…啦!那是一種很隨性的小點心。我們覺得有趣,所以吃蝗蟲,那是一種有趣的食物,一種很個人化而且方便的小點。適合與親友一起吃。一種和親友一起享用的食物。我們吃蝗蟲,只是因為覺得想吃。
吃蝗蟲是一種尼日人的特色
蝗蟲也是一種尼日特有的食物,瑪哈曼補充了一下。他說,他們家女兒到法國去唸書時,總是要他們寄蝗蟲到學校去。那是她最想念的東西,最奇怪的家鄉口味。的確,卡林也同意,大家都很想念蝗蟲的味道,他說他家姊妹到法國去唸書時,家人也是把蝗蟲用包裹寄過去。他還說,難道我忘記了?那天早上我們在大學附近那個懶洋洋的市場裡看到那些感覺起來酥酥脆脆的銹色蝗蟲時,那個攤商不是跟我說,買回去用鹽煎一下,帶回紐約去跟想家的尼日朋友們分享,他們一定會很高興!
順著這樣的談話內容,我們很快就得出一個結論:跟很多食物一樣,蝗蟲不只能消除我們的飢餓感,還能讓我們的精神感到滿足。吃蝗蟲是一種尼日人的特色。卡林說,查德人也吃蝗蟲,但質感不如尼日的蝗蟲。一般而言,布吉納法索人不吃蝗蟲,但是因為尼日學生到首都瓦加杜古去求學時總是從家裡帶蝗蟲過去,該國首都已經漸漸有人喜歡上那種口味。但有人說,圖瓦雷克族是不吃蝗蟲的,所以讓國族問題顯得更為複雜。而且,此時「社會動力與當地發展實驗室」(簡稱 LASDEL,就是負責接待我這次尼日之旅的研究機構)的主任剛好把花園的大門關上,滿臉笑容地走過來,他說的確沒錯,「我們圖瓦雷克族是完全不吃小動物的!」
我們都同意蝗蟲這種食物很特別,透過尼阿美與馬拉迪的市場,一眼就能看出這種狀況。根據聯合國的統計數據顯示,有 64% 的尼日人每天的生活費不到 1 美元。為了掌握國家的主導權,該國政府也掙扎不已。想要維持一國的人口基礎,政府需要龐大資源,問題在於該國每年有 50% 的歲出預算都要用來還給各個國際開發組織,他們要怎樣才能辦得到?尼日政府並不認同聯合國提出的上述數字,還有各種排名:例如在 2007 年,尼日在聯合國的人類發展指數(Human development Index)中只拿到 0.374 的分數,於全球 177 個國家裡面排行第 174 名;此外,對於國際兒童救援組織(Save the Children)於 2007 年提出的「母親指數」(Mothers Index)把尼日排在調查中 140 個國家的最後一名(該組織表示,有 40% 的尼日兒童營養不良,女性的平均壽命僅僅 45 歲,四個兒童裡面有一個會在 5 歲生日之前去世),尼國政府也很有意見。尼國媒體把這些數字當成國恥,同時也用更肯定的語氣表示,這印證了國際社會對他們懷有敵意。
然而,無論我們如何看待此事,在這種情況之下,就算政府大打危機牌,對他們也沒有好處。有些數字的確可以用該國國情來辯解,因為他們的經濟體系大致上仍是農村式的,並不以現金為交易基礎。但是,任誰都可以看出,除了開發組織員工、事業有成的商人以及政治人物以外,一般尼日人都沒有多少收入可以支配。
九月才是買賣蝗蟲的旺季
儘管如此,根據我在 2008 年 1 月的觀察,尼阿美市許多市場上那些裝在琺瑯臉盆裡面販賣的蝗蟲乾,每一盆的單價卻高達 1000 中非法郎,遠遠超過聯合國對於大多數尼日民眾每日收入的估計數字。蝗蟲是一種特別的食物,而且也是昂貴的食物。
一月並非蝗蟲買賣的旺季。剛剛過完了宰牲節(Eid al-Adha)、聖誕節與新年的節慶,一般人手頭都沒多少現金,都只會從那些被稱為「tia」的琺瑯臉盆裡面買一點點蝗蟲而已。手頭緊並非唯一的問題。那也不是蝗蟲數量龐大的時節。過了一月,還要等很久才會到雨季快結束的九月,那時蝗蟲數量大,市場裡到處都是蝗蟲攤販,價格也降為 500 中非法郎。我們很快就發現此刻鄉村地區的蝗蟲很罕見,再過一個月,也就不會再有人拿蝗蟲進城兜售了。
我們跟尼阿美市所有可以找到的蝗蟲攤商聊一聊。有些人購入蝗蟲存貨的地點是附近的市鎮,例如菲林蓋(Filingué)與提里貝瑞(Tillibéri),有些人則是跟尼阿美市更大市場的商人購買,還有人則是乾脆跟同一個市場裡鄰近攤位大批購入。不過,大多數攤商都說他們的蝗蟲來自馬拉迪,而且他們都說我們該去一趟。蝗蟲都是從那裡運來的,在那裡我們可以找到晨間在草叢裡抓蟲的人,大盤商也都在那裡。
我很喜歡跟卡林一起在尼阿美逛來逛去。可以見識與學習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喜歡市場,於驚訝之餘發現自己只認得市場上販售的一小部分蔬菜。那些植物在成為市場商品之前究竟歷經了怎樣的演化史,我實在很難想像!還有一種商品看起來像動物,也像蔬菜或礦物,我根本猜不出那種東西的功用是什麼,最後卡林才向我解釋,那些看起來像彩色彈珠的東西,其實是一小顆一小顆球狀樹脂,拿來當口香糖嚼很棒,還有那些表面凹凸不平的黑色網球狀物體,則是碾碎後經過壓縮處理的花生,可以加進醬料裡,至於那一瓶瓶烏漆麻黑的黑色液體,則是從奈及利亞走私進來的汽油。
卡林與我忙著探訪各大市場、大學與政府機關,與各種有趣人物見面,不只是學者與攤商,還有政府官員、開發組織員工、昆蟲學家、吃昆蟲的人,或者與人共搭計程車的時候遇到的健談乘客。我們盡情享受瑪哈曼與安東妮的熱情款待。但總不能一直住在他們家。幾天後的凌晨三點半,我們蜷縮在一個擁擠的巴士站裡。又冷又睏、心情也有點糟的我們,當時只覺得開往馬拉迪的巴士好像永遠不會來。
蝗蟲怎麼能同時代表盛宴和饑荒?
在尼阿美的頭幾天我們忙著解答阿契貝提出的弔詭問題:蝗蟲怎麼可能同時為人類帶來盛宴與饑荒呢?牠們怎麼可能同時預示了生與死,同時承載了快樂與痛苦?
我們與很多人碰面聊天,過程中我們的問題也改變了。就像嘉多教授曾提出的敏銳暗示,我們很快也開始懷疑,或許這並非某種弔詭,而大家都搞錯了:也許這裡並非只有蝗蟲這種動物;也許牠們並非我們以為的那種動物;也許大家所說的動物並不總是同一種;也許翻譯問題是造成混淆的理由之一。當地人都用法語辭彙「criquets」來指稱牠們。在豪薩語(Hausa)裡面,則是「houara」(胡阿拉)。我們以為先前我們跟大家談論的是蝗蟲,此刻卻已經不是那麼確定了。
由薩赫勒地帶九個西非國家贊助成立的「農業氣象學及實用水文培訓和應用中心」(簡稱 AGRHYMET)在尼阿美市設有幾個辦事處以及一座專家圖書館,圖書館就在大學附近。樂於助人的慷慨圖書館館員送了幾冊精美的口袋平裝書給我們,其中包括了由米 ‧ 漢恩 ‧ 勞諾─呂翁(My Hanh Launois-Luong)與米榭 ‧ 勒考克(Michel Lecoq)合著的《薩赫勒地區蝗蟲手冊》(Vade-Mecum des Criquets du Sahel)一書,那是一本介紹了當地八十幾種蝗蟲的指南。
其中幾類蝗蟲,包括沙漠蝗蟲(criquet pèlerin 法文)、遷徙蝗蟲(criquet migrateur)、游牧蝗蟲( criquet nomade),還有塞內加爾蝗蟲( criquet sénégalais)都具有眾所皆知的強大破壞力,長期以來是人們深入研究與採取防治措施的對象。其他蝗蟲則是以拉丁學名羅列出來,會在書中被提及只是因為數量龐大,或者相反地,因為並不常見。
比平常多的雨量加上乾燥季節:蝗蟲群聚來啦!
《蝗蟲手冊》幾乎把薩赫勒地區所有種類的蝗蟲(locust)都列為蝗科(Acrididae)的成員,也就是所謂的草蜢(short-horned grasshopper)。在大約一萬一千種已知的草蜢中,有一萬種屬於蝗科,其中包括二十種的蝗蟲(locust)。為什麼蝗蟲如此特別?生物學家之所以認為牠們與其他草蜢不同,是因為在受到群聚現象的刺激之後,牠們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外形。學名為 Schistocerca gregaria 的沙漠蝗蟲是「埃及十災」裡的第八災,而且也許是所有蝗蟲裡最具特色的。科學家認為,這種蝗蟲單獨出現時無害,但是在與其他大批蝗蟲接觸後,會受到刺激而進入群聚階段。
- 譯註:埃及十災指《聖經‧出埃及記》裡面摩西離開埃及之前出現在埃及的十種災難。
而促成牠們群聚的要素,則是兩種常常湊在一起、但並非不常見的現象:首先是雨量高於平均雨量的雨季,這會刺激蝗蟲繁殖,接下來因為乾燥季節出現,導致牠們的棲息地數量與食物來源都變少,結果則是會刺激牠們遷移。到了變形階段,這種蝗蟲的外形(頭變寬,身體變大,翅膀變長)、生命史(繁殖時間提早,繁殖力降低,成熟時間變快)、生理狀態(新陳代謝速度變快)與行為都出現了可逆的快速改變,因為在這階段牠們的變化如此之大,過去長期以來許多人都認為處於這兩種不同階段裡的沙漠蝗蟲是兩種不同蝗蟲。
這些具有群聚特性的草蜢幼蟲聚集在一起,每一群以數千甚或數百萬為單位,接著開始遷移。在穿越沙漠的過程中,其他草蜢紛紛加入行列,合併在一起。牠們以直線的隊伍前進,隊伍長度可以長達幾十公里,遷移時歷經五個蛻變期,最後到了變成成蟲才會停下來。
等到蝗蟲的密度過高,到達了臨界點,成年的蝗蟲就會開始升空飛翔。直到最近,科學家都還是認為薩赫勒地區(編按:非洲撒哈拉沙漠和蘇丹草原間的長型區域)的蝗蟲群都是順著間熱帶輻合區(Inter-Tropical Convergence Zone)的氣流被帶往雨區,也就是適合繁殖的地區。但現在我們已經搞清楚了,蝗蟲並非順著氣流被動移動,牠們可以控制飛行路徑與方向,有導航的能力,可以集體與個別地改變路徑與方向,通常是逆風飛行而非順風,在飛行過程中遇到喜歡的覓食地點。
我們也發現,蝗蟲群的飛行顯然主要是一種覓食行為,而非為了遷徙,真正為遷徙而飛行的,都是那些在夜裡進行長距離飛行的個別成年蝗蟲。儘管住在一個整體大環境而言不利生物的生存條件裡,沙漠蝗蟲仍有辦法找到並且善用對牠們有利的棲息地,那是因為牠們擁有各種複雜的能力,包括快速繁殖、聚集、長距離飛行、集體覓食,還有個別遷徙。
數量驚人的蝗蟲群
大家都知道蝗蟲群的數量驚人,但迄今仍難以理解到底有多少隻。《佛州大學昆蟲記錄集》(〔The University of Florida Book of Insect Records 〕這本書實在寫得太棒了!)描述 1954 年有一群蝗蟲出現在肯亞境內,牠們覆蓋的面積高達 200 平方公里,每平方公里裡面大約有五千萬隻蝗蟲,蝗蟲群的總數為一百億隻。蝗蟲的數量龐大,胃口也大。一隻蝗蟲每天可以吃掉相當於自己身體大小的蔬菜量;重量也許僅僅 2 公克,但如果把這數量乘以百億,你就可以知道後果有多嚴重。
我在英國國家廣播公司官網上的某處看到一個驚人的數據:一噸蝗蟲雖然只占整群蝗蟲的一小部分,在 24 小時之內的食量卻相當於 2500 人(但令人疑惑的是,兩千五百個哪一種人?)。雖然是個明顯的事實,但仍然值得一提的是,蝗蟲帶來的損害遠遠超過上述天文數字,因為牠們的遷徙距離很遠(一季最多可以遷徙 3000 公里),遷徙範圍大,損害也大,而且牠們願意也有能力吃掉絕大部分的東西,不只是農作物,連塑膠與布料也不放過。
本文摘自《昆蟲誌──人類學家觀看重重的 26 種方式》,左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