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列島——從舊石器到繩文
要思索自西元七、八世紀律令國家成立便流淌在日本人心靈深處的宗教內涵,必須先了解日本是個怎樣的國家,以及這個國家是如何誕生的。
想要弄清楚這件事,無庸置疑有所幫助的是《古事記》、《日本書紀》、祝詞、《風土記》、《古語拾遺》等文獻資料。但光有這些並不夠,也必須借助剛才提及的諸多學門。此時,最有裨益的還是考古學與自然人類學的研究成果。考古學與自然人類學都提出了以下這個幾乎無誤的結論。
首先,日本列島比過去普遍所認為在更早之前就有人居住了,但此事大約到戰後才變得明確。戰前的定論是:日本並沒有舊石器時代。中國發現了許多舊石器時代的遺跡,然而日本卻沒有。照理說十分奇怪,但不知為何,過去一直持續著這樣的說法。
然而,眾所周知地,昭和二十一(1946)年,相澤忠洋先生在群馬縣新田郡(現在的綠市)的岩宿地方,從關東火山灰層發現了石器文化層遺跡。過去他一邊以賣納豆維生,一邊以完全自學的方式研究考古學。即便發現了舊石器遺跡,然一開始根本無人理會。直到三年後明治大學展開挖掘調查後才受到認同,顛覆了過去日本沒有舊石器時代的固有說法。
有了這個開始之後,日本各地都接連不斷地發現石器。人通常不願意去看擺在眼前的真理;也就是不願意用自己的眼睛看,卻用學界領導者的眼睛去看。相澤先生不同,他懂得用自己新奇的雙眼去觀察,於是得以發現岩宿遺跡。我認為做學問終究需要一雙赤裸的眼睛。有很長一段時間,相澤先生甚至被貶抑為詐欺犯。所幸後來終於受到肯定。他真是了不起。
不過,裡面並沒發現人類骨骸。或因日本不夠乾燥,東西容易腐敗,人骨無法保留下來吧!找到的是距今十萬至二十萬年前的遺跡,說明了日本列島自遠古時代起就有人居住。
繩文文化——成熟的狩獵採集文化
接著,日本列島各地都發現了一萬兩千年前的土器,名為繩文土器。誠如「繩文」字面所示,是將樹木的纖維編成繩子,纏繞在土器上面,以形成紋樣的意思。一般認為使用這種器具的文化成熟度相當高。當然,那是狩獵採集的時代,人們依賴狩獵採集維生。
設想人類的歷史以一百萬年計,其中九十九萬年都以狩獵採集的型態生活。關於農耕畜牧的發明有各種不同說法,但不管再怎樣往前追溯,最多就是一萬年前的事。所以,人類歷史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狩獵採集的時代。原本狩獵採集文化幾乎都無伴隨著土器,故使用土器的狩獵採集文化就顯得相當成熟。土器在生活中極有用處,有了土器,最先改變的就是飲食生活。
原本是生食或烤食,有土器便可煮熟食用。說起來,我們日本料理多為烹煮的料理,也是有湯汁的料理。先民們把橡實[1]磨粉,製成糰子煮熟,再加入魚、肉,便成風味獨具的佳餚。
另外,繩文時代的樹木文化也非常發達。樹木不僅是生活用具,也被視為聖物,這些事實都可從繩文遺跡中得知。進一步來看繩文的祭祀遺跡或繩文土器的形狀、花樣,也能確知他們過著頗高的精神生活。
上述的繩文文化主要在東日本源起、展開。因為東日本有很多結橡實的樹木,並且非常適合狩獵。此外,東日本有逆流而上的鮭魚和鱒魚。實在沒有什麼比逆流而上的鮭魚和鱒魚更容易捕獲的了,甚至連小孩子都捉得到。鮭魚做成魚乾,或經燻製保存起來儲備過冬。如此,以東日本為中心的文化大約持續了一萬年之久。直到約西元前三世紀才開啟彌生文化的時代。也就是說,日本相當晚才進入農耕生活。
據說美索不達米亞地方的農耕始於一萬年前,而中國則是六千年前。所以日本要比美索不達米亞大約晚了八千年,比中國晚了四千年。話雖如此,但日本在中國盛行農耕文化的五、六千年前起,就已進入真正意義上的繩文文化時代了。說是繩文文化,但生產獨特的土器是從繩文晚期,即距今約六千年前開始的,與中國農耕文化的肇始幾乎同時。
也就是說,當中國開始一項新文明時,在日本開花結果的卻是前一時代的文明。而且,美索不達米亞與中國大約五千年前就已發展出都市文明,卻必須等到西元七、八世紀時才進入日本。若要問日本當時為何沒有發展出都市文明,是因為每當天皇駕崩就要更換皇宮;亦即皇居所在不固定之故。這是根植於日本古代風俗的做法,因此,即便擁有相當程度的經濟和政治實力,日本的都市文明仍非常晚才展開。
從農耕文明、都市文明的角度來說,日本在世界上算是相當晚的,但是狩獵採集文明卻已綻放出燦爛的花朵。拜近來考古學研究成果之賜,讓我們得以了解這個事實。
兩種類型的日本人
根據最近自然人類學的研究成果,繩文人和彌生人屬於不同人種。二者雖皆出自蒙古人種[1],但繩文人是古蒙古人種,也就是比較古老的蒙古人種。
古蒙古人種的特徵是五官立體鮮明、眼睛大、鼻梁高、嘴巴大、鬍鬚濃,而且相對於身體,他們的手腳比較長。因此總體而言,繩文人外型修長、五官勻整。至於後來才進入日本列島的彌生人則是新的蒙古人種。特徵是眼睛小、鼻梁低、嘴巴小、鬍鬚少,而且身體比手腳長。
這兩個不同的蒙古人種,在日本列島分住不同區域。大致上,近畿地方彌生人即新蒙古族比較多。而古蒙古族的繩文人則以東北為中心,多分布於日本北方。此外,北陸、山陰、近畿地方的熊野,四國的太平洋一側,以及九州南部到沖繩地區也都以古蒙古人居多。
新蒙古種的彌生人基本上較接近韓國和中國人。而古蒙古系當中最具繩文人特質的是愛奴人或沖繩人。此事也已被證實。
故極端一點來說,日本人可分為愛奴、沖繩型的人,以及韓國、中國型的人兩類。近畿的人大致上屬韓國、中國型,因此關西腔的重音不大一樣。我私心認為這可能是受到中國發音的影響。以下是金田一春彥[3]的學說:日本的東部和西部重音非常像,唯有位於中央的近畿地方不同。而這也被認為是因為文化隔閡與人種差異所產生的影響。
了解了以上說明後,我們該如何回答今天的提問呢?在律令政治實行之前有古墳時代,更早是彌生時代,再往前追溯則是繩文時代。繩文時代的繩文人,亦即生活在日本列島的古蒙古族原住民,曾發展出高度的狩獵採集文化。
到了距今約兩千三百年,新蒙古種的人帶著稻作農耕文化,從大陸來到日本,佔領九州、近畿地方,建立了日本這個國家。此事千真萬確。
這在《古事記》、《日本書紀》裡也有記載。要問《古事記》、《日本書紀》的神話內容所表現之思想性意義為何,那就是:天神的子孫征服了國神的子孫。天神和國神的祖先是姊弟;天神的祖先是天照大神,而國神的祖先是須佐之男命。天神姊姊來到土著久居的國神弟弟的地盤,姊姊征服了弟弟,建立大和朝廷與日本這個國家。《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的神話要說的就是這件事,也就是在敘述日本的國家起源。
而此神話記載的內容,也和考古學的成果及自然人類學的結論如出一轍。這麼想就能充分明白,還會聯想到很多事吧!例如,所謂的京美人,並非什麼大眼美女,豐腴可愛的才能叫作京美人。
再舉其他例子。至今我們的飲食生活也遺留著繩文文化、狩獵採集文化的餘緒。剛才提到日本有很多鍋物料理、湯汁料理。另外,我們也喜歡吃未經烹調的魚,就是生魚片。沒有比這更簡單且美味的食物了。日本人偏好不大需要繁複料理,接近自然的食物。我想,這也是因為狩獵採集文化一直盤踞在日本文化底層的緣故。之後,農耕文化才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
日本人靈魂深處的森林信仰
今天提到的日本宗教問題也和前面的例子一樣,具有雙重結構。意思是,繩文時代狩獵採集的宗教上,重疊著農耕文化的渡來人的信仰。因此,我們若想了解日本人的基層信仰,就得研究繩文時代的宗教才行。
那麼,究竟是誰繼承了最多繩文時代的特徵與文化?答案是愛奴人與沖繩人。愛奴人直到最近都還以狩獵採集維生,沖繩的狩獵(漁撈)也很盛行。因此,研究愛奴與沖繩的文化和宗教,對於理解日本基底的文化、宗教,亦即繩文時代的文化、宗教非常重要,因為他們的宗教裡保留著日本宗教的原型。
舉森林為例,日本的神社一定有森林,但是寺廟就不一定。其實,直到彌生時代之前,日本列島幾乎都為森林所包覆。不只山上,連平地也都在森林的包覆之下。
到了彌生時代,人們開始砍伐森林,開墾做為農田。砍伐森林以擴張耕地面積這件事,日本人共持續了兩千三百年的時間。但是,也有絕對不許砍伐的地方,即神社的森林;神聖的場所不可以沒有森林。怎麼說呢?主要還是由於繩文時代信仰的緣故。繩文土器的紋樣表現了對於樹木靈性的信仰,因為沒有比樹木更具生命力的東西了。
樹木的靈性就是生命的象徵。這是想當然爾。小小的一粒種子能長成那樣大的樹木,而且還能活上幾百、幾千年。人類在樹木的恩澤下生活;吃的東西來自樹木,房子、船隻、衣服等也全拜樹木所賜。所以繩文人用樹木製成的繩子纏繞在土器上以形成圖樣。這樣的行為應該是想汲取樹木的靈性與生命力吧!
而且樹木也被視為神靈附體之物。伊勢神宮的祭神儀式基本上也是對樹木和柱子的信仰,乃能夠綿長地溯及繩文時代的日本信仰。日本的神道可往前推至繩文時代,繩文時代神道的餘韻也可在愛奴、沖繩的宗教中看見。然而,這卻不是日本學界的常識,並且很顯然地,也異於國家神道的觀念。國家神道認為《古事記》與《日本書紀》中敘述的日本神道是自太古以來就有的,而不像我一樣,把它視為一項宗教改革。
若當作宗教改革來看,至少就得視為律令時代之前的東西,然後,再往前追溯到古墳時代和彌生時代。古墳時代、彌生時代以後受到中國道教等的影響甚大,但是,我認為傳統的信仰仍頑強地留存了下來。
註:
- 橡實,廣義為山毛櫸科櫟屬的樟、橡、櫟、槲等果實總稱,狹義指櫟樹的果實,富含澱粉。
- 蒙古人種(Mongoloid)也稱黃色人種和東亞人,大多分布於東亞、東南亞、西伯利亞,亦包括北美洲和南美洲的原住民。
- 金田一春彥(1913- 2004),日本語言學家、國語學家。以編纂國語辭典、研究方言聞名。
「樹木在日本,是靈魂寄寓之所,人們認為森林就是神明,或覺得神明已降臨在森林裡高聳的樹木上。大樹的問題與文明的根本有著深刻的相關性……」《日本的森林哲學》,梅原猛著(立緒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