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在科學界到底會遇到什麼樣的挑戰?身為一個僅在科學界外圍當個知識小販的男性,我著實只能想像。在看完《科學家的模樣》(Picture A Scientist)這部紀錄片之後,發現事情比我想像的更誇張。
《科學家的模樣》是 2020 年才推出的新紀錄片,主要以三位女性科學家的職涯故事為梗概,搭配其他相關人等的訪談,與數據佐證。若要說精彩度,並不如《虎王》或是《Tinder 大騙徒》這麼高潮迭起,也不會有像看完《我的章魚老師》或《海洋陰謀》後感受的巨大衝擊,算是四平八穩的紀錄片,但是傳達出了非常重要的訊息,讓我反思再反思。
三位女性科學家分別是南希·霍普金斯(Nancy Hopkins)、蕾雪兒·柏克斯(Raychelle Burks)、與 珍·威倫布林(Jane Willenbring)。在開頭,霍普金斯就說「我們只是想當科學家,我們不想被誤會在惹麻煩或搞社會運動。」另外一位(我無法辨別的)女性科學家的聲音說:「有一套劇本,全是男人寫的。男人都懂其中的規則,他們知道劇情怎麼演,但我一直覺得我沒有劇本。」
為 MIT 女科學家發聲——南希.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在麻省理工學院擔任了 40 年的生物學教授,已經退休。10 歲時,母親罹患癌症,讓她深受打擊,但也種下了她研究癌症的遠因。霍普金斯在大三時修了一門生物學進階課,當時詹姆士·華生(James Watson)來課堂上演講,讓她大開眼界,決心全力投入研究遺傳生物學,並加入華生的研究室。華生是 DNA 雙螺旋結構發現者之一,他與法蘭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是合作夥伴,兩人共同獲頒 1962 年 諾貝爾生理醫學獎。克里克某天來研究室拜訪,順便演講,而霍普金斯心目中的天才華生,曾形容克里克是他心目中的天才,讓霍普金斯對他的來訪期待不已。
那天,她一個人坐在研究室,克里克打開門快步走進來,把雙手往霍普金斯的胸部摸上去,還一派輕鬆地問「妳在忙什麼?」一邊看著她的筆記本。霍普金斯當下整個呆了,不知道如何反應,只是坐直然後解釋自己在做的研究。她在紀錄片中表示,那個年代沒有性騷擾的概念,她不想「大驚小怪」讓詹姆士或法蘭西斯感到丟臉,於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後來她應徵上麻省理工學院的助理教授,但博士後研究生卻當她是技工而非老師,隨意拿她調製的試劑來用,她得排隊才能用自己的設備。但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不禮貌、難搞,一直忍氣吞聲,有時發表論文,也沒有獲得功績。
終究,霍普金斯升上了副教授,但當她需要更大的空間做實驗、放設備,卻申請不到,明明自己使用的空間不比別的教授大,卻獨獨遭質疑管理不了那麼大的空間。霍普金斯只好趁夜拿著捲尺去量每一個教授擁有的空間大小,以科學家的方式用證據說話,但負責管理的人卻看都不看。一貫溫和的她苦笑說,就在那刻,她成為了一位激進的行動者,儘管不是原本所願。
她決定上書給 MIT 的校長,在那之前,她忐忑地將信給另一位女性生物學教授 Mary-Lou Pardue 看,想聽聽她的看法,但同時擔心 Pardue 會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只因能力不足才抱怨東抱怨西。但 Pardue 嚴肅地讀完信,大表認同,更願意共同署名、與霍普金斯一起去見校長。這時霍普金斯才驚覺,如果她們兩個人都有同樣的遭遇或感受,那會不會……其實其他女性科學家也都……只是不敢說?於是她們一一與每一位 MIT 的女性科學家接觸,她們聚在一起互相分享,終於將這頭「房間裡的大象」指了出來。
是一名媽媽也是一位科學家——珍.威倫布林
威倫布林是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斯克里普斯海洋研究所的副教授,有一個女兒。她在大學時讀的是地質學,對人類造成的環境變遷深感興趣,一心想到南極調查氣溫上升對冰層的影響,她到波士頓大學念碩士,成為大衛·馬尚(David Marchant)這位冰河研究大師的學生。對當時的威倫布林來說,就像是夢想成真。
他們組成四人一組的南極研究團隊,成員有馬尚、馬尚的弟弟傑弗瑞(Jeffrey Marchant)、緬因大學研究生亞當·路易斯(Adam Lewis),以及威倫布林。然而一到南極洲考察現場,大衛馬尚就態度丕變,稱呼威倫布林是「蕩婦」(slut)、「妓女」(whore)、「婊子」(cunt)。同時大衛自以為好笑地編造起威倫布林的淫蕩故事,對她訕笑調侃,甚至當威倫布林在外上廁所的時候,向她丟石頭,讓她不敢在白天喝水、也不敢去上廁所,這也使她到現在都為膀胱問題困擾。
在觀察地質時,大衛假意要威倫布林靠近他,鑑定鏟子上的灰,卻把尖銳的灰吹進她眼睛,還故作輕鬆地說「糟糕,有點過頭了」。更誇張的是,大衛在威倫布林爬陡坡時,從上往下把她推下去。儘管遭遇那麼多事,威倫布林決定忍氣吞聲,當作什麼事都沒有,只因為她的職涯還被大衛·馬尚掌握在手中。
威倫布林對地質研究有多辛苦,有心理準備,但對於因性別而遭受的欺凌卻沒有。大衛馬尚曾痛罵她是蠢貨、在科學界沒有未來,這些話語讓她深受打擊,想過不再走學術之路,但因為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示弱,因此威倫布林沒有對外說過這些事。直到某天她帶女兒去研究室,讓女兒看自己身為一個科學家的樣貌,才想起尚未了結的這件事。當天晚上便根據「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條」,寫了投訴書給波士頓大學。而這已經是事件發生後的第 17 年,她也已經拿到終身職,才有餘裕這麼做。
女性黑人化學家——蕾雪兒.柏克斯
柏克斯是德州奧斯汀聖愛德華大學化學系的助理教授,與另外兩位白人女性科學家不同,她是黑人,留著辮髮,喜歡穿著「瓦坎達萬歲」(Wakanda Forever)或神力女超人的 T 恤。她正在設計一種便宜快速的檢驗方式,可以快速檢查水質,知道自己的用水是否含污染物、有毒物。她在高中以前,從來沒任何老師鼓勵過她,認為她是科學家的料,但她就是對科學很有熱情,認真上課,總是從流行文化裡頭尋找科學家典範,像是 Star Trek 裡的女性黑人通訊官烏瑚拉;可能是因為在真實世界裡,幾乎沒有像她一樣的黑人女性化學家。
根據紀錄片,2016 年在 STEM 領域取得博士學位的美國公民中,47.9% 是白人男性,25.7% 是白人女性,這比例差異很大,但差更多的是黑人女性,只有 2.2%,我沒找到最新的統計數字,但比例大概不會改變太多。
柏克斯看起來帥氣又特立獨行,但那只是表面。她在辦公室辦公,卻被認為是清潔工;在會議上提出建議,卻常常被無視,同樣的建議由白人男性提出,就被當作一回事,她只能翻白眼。身為科學家,她很能接受批評,但卻常常收到措辭非常不當的 Email。如果她表達憤怒,又擔心會被貼上「憤怒黑人女性」的刻板印象標籤,所以得花更多時間思考如何回應。耗費在這些事情上的時間,讓柏克斯專注研究的時間少了,而這些煩惱對非黑人、非女性的同儕來說是不存在的。
對柏克斯來說,參加化學界學術會議總是不太舒服,因為講者中女性比例少於 1/4,有色人種女性的比率更低於 1/25。柏克斯是她任職的大學自然科學學院裡,首位準終身職黑人女性,難免感到格格不入。她一方面覺得自己是不被重視的隱形人,另一個方面又是最顯眼的人,時時刻刻感受到「你怎麼會在這裡」的質疑眼光。
科學界的性別不平等是事實
事實上,很多女性在大學進入了 STEM 領域,但卻在後續階段選擇離開,其中一個因素是跟性別有關的差別待遇。在紀錄片中,社會心理學家 Corinne Moss-Racusin 想知道科學界是否存在性別偏見,讓她驚訝的是竟然沒人研究過,於是決定要知道答案。研究方法很簡單:設計兩份應徵「實驗室經理」這一職位的履歷表,兩份履歷之間唯一的差異是應徵者的性別,一個叫做 John,一個叫做 Jennifer。她在美國全國召集了理工學術領域的參與者,將 John 的履歷寄給一半的人,Jennifer 的履歷寄給另一半的人,跟他們說這是真實的履歷,然後請他們給出評價。結果出乎她意料的「一致」。在每個項目中,女性履歷的評價都比較差,包括能力、受雇的可能性、該給多少薪資等。
(延伸閱讀:〈科學界的性別歧視〉)
劍橋大學社會心理學家 Mahzarin Banaji 則透過「內隱連結測驗」探究這種差別對待的根源。內隱聯結測驗,簡單來說,就是兩個東西只要比較常一起出現,我們就能更迅速地連結兩者。在紀錄片中,她重現了這個測驗,邀請一群人看著螢幕上出現的字詞跟名字,迅速將字詞跟名字分類為左邊的男性/事業(科學相關)或右邊的女性/家庭,結果大家反應都很快,平均能在 600 毫秒左右答題。但當換成男性/家庭,女性/事業這樣的配對時,大家的反應都慢了許多,平均時間約為 1,000 多毫秒,而且錯誤率驟升。這種偏見透過社會互動與大眾媒體深深植入每一個人,包括同為女性科學家的 Banaji 自己。
講到這裡,大概只說了影片不到 1/4 的內容,因此推薦大家去看完整部紀錄片。這三位主角雖然都曾在職涯中感受過無力、無法融入科學社群、遭遇性別差異對待跟欺負,吞忍沈默許久,但她們後來都做出了改變。
霍普金斯與 MIT 的女性教授們史無前例地帶動了全美國學界的性別調查;威倫布林的投訴讓大衛·馬尚付出了代價;柏克斯則以身作則,成為科學傳播者,如今是全美國知名度最高的女性化學家之一,透過 YouTube、Podcast、電視讓更多女孩看到「像自己」的科學家典範,讓科學家的樣子「從一頭亂髮的白人男性變成一頭亂髮的黑人女性」。
當然,若要說科學界在過去 50 年在性別平等上沒有進步,肯定是錯誤的。但進步還是不夠快,這不只辜負了女性,也辜負了科學。
根據紀錄片,學界裡 50% 的女性遭遇過性騷擾,而且這個比例多年來都沒有太大改變。衛斯理學院院長寶拉·強森(Paula Johnson)認為學術制度讓研究生或助理極度仰賴教授提供資金跟研究計畫,形成性騷擾的溫床。
然而生物人類學博士凱薩琳·克蘭西(Kathryn Clancy)強調學界中的性騷擾絕大多數不是性挑逗或脅迫,這些事件引人注意,就像露在海面上的冰山頂端;但更常發生且總被忽略的,有如海面下的冰山,其實是「性別排擠」、「沒被納入 email」、「沒被邀請參加合作」、「被叫得很難聽」、「性粗口或動作」、「敵意」、「得不到提拔」、「面對邀約的壓力」、「對身體的評斷」、「破壞設備」等。
就如三位女性科學家主角,許多人遭遇這些事情時,傾向於認為不該大驚小怪,不然會被認為難搞或是能力差才愛嚷嚷。但若不發聲,又會被臆測為同意、接受,或跟男性玩起潛規則。
接受事實,反思事實
看完本片之後,我更能設身處地去想像「要是這些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有多麼進退不得,絕非「有問題就講啊!」這樣的態度能處理的。雖然這些事情不只發生在科學界,但我認為科學界是最不該讓這種狀況繼續下去的場域,不是表率不表率的問題,而是這會直接危及到科學產出的可信度。
可喜的是,這部紀錄片正因為有所改變而誕生,代表房間裡的大象再也不能被忽略。我過往也採訪過許多位台灣的女性科學家,與她們討論過這類問題,我收到的反饋大多是輕描淡寫,不覺得這問題嚴重,頂多表示自己一邊帶孩子一邊做研究是蠻辛苦的。我想一方面可能是我採訪對象的抽樣偏差,另一方面是我沒能取得受訪者足夠的信任吧。
有另一種說法認為 STEM 領域女性比例那麼少,不見得是 STEM 領域把女性往外推,而是因為女性在 STEM 以外的領域獲得了更顯著的成就,反而把女性拉走了。更進一步,要檢討在 STEM 外的領域,男性的弱勢。我認為這與改善 STEM 領域自己對性別差異化對待的敏感度倒不衝突,畢竟目標並不是要達到 50/50 的絕對政治正確比例,而是糾正不該存在的問題。
如果你是女性或性少數科研工作者,曾經在學術職場上遭遇性別差異對待,且願意分享這段經歷,歡迎你跟泛科聯繫。我們會認真聆聽。
延伸閱讀
- 「她是科學家」特輯
附註
我注意到,這部紀錄片由 Heising-Simons 基金會與 Sloan 基金會贊助拍攝,因此也去看了這兩個基金會的網站,裡頭有列出他們贊助的其他科學傳播計畫,看起來都不錯,我肯定會繼續關注。如果你是科學家或是學生,也可以參考他們獎學金的方案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