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由於 COVID-19 疫情的緣故,許多電影紛紛改期延檔,許久不見的全球大瘟疫大幅來襲,喚起我們對於世界末日的恐懼感。暑假頂著疫情上映的《屍速列車:感染半島》就是個架設在末日世界的故事。
延續前作《屍速列車》殭屍病毒爆發的設定,我們看見四年後,被國際放棄的朝鮮半島淪為一片廢墟,來不及撤離的活人只能被迫與數以萬計的殭屍共存,在這樣的環境中,衍變出詭異的微妙平衡。
人類文明毀滅需要多久?失去了哪些因子會讓人類失去秩序呢?
一年?一個月?一天?這或許不是一般人茶餘飯後會去思考的事情,但現在才過了一半的 2020 年卻用各種方式把這個念頭塞進我們腦中。或許是因緣巧合,這段時間娛樂媒體也出現大量與「末日」相關的 IP,不管是電影電視、遊戲動漫都充斥著劫後餘生的慘烈,角色們在絕望中尋找僅存的光明。
在《屍速列車:感染半島》的故事中,被南韓政府當成棄子的 631 部隊經過 4 年的掙扎,終於在滿是殭屍的城市裡清理出一塊屬於自己的安全區域,然而代價卻是他們的「理性」。電影中用相當極端的手法展現人性的黑暗面,卻也讓我們不禁懷疑:人性真的有這麼容易崩塌嗎?
在架空的末日世界裡,我們對「人」的想像往往也會失去現實感。「那只是電影,所以不會發生在現實世界」一直是我們看末日片、災難片甚至是恐怖片時用來安慰自己的說詞,但是這樣的餘裕,似乎在過去半年被狠狠打破了。
警告:以下有電影《屍速列車》《屍速列車:感染半島》《屍樂園》、遊戲《最後生還者》《奇妙人生》劇情描述
人性如何開始崩塌?「安全感」與文明
從《屍速列車》到《屍速列車:感染半島》,導演延尚昊對人性的細膩刻畫一直是牽動觀眾心神的看點之一。屍速列車的世界裡,沒有超現實的完人,每個角色都只是被拖入惡夢的普通人。他們都有自己重視的事物與原則,也同樣在生死交關之際表現出自私自利的黑暗面。
例如《屍速列車》的相華(馬東石飾)、碩宇(孔劉飾)以及容錫(金義聖飾)三位角色,便各自代表了不同程度的無私與自私。我們深受相華為了陌生人挺身而出的英姿感動,理解碩宇為了女兒捨棄他人的父愛,同時唾棄容錫為了自保排擠主角一行人的行逕。但是當危機真的來到面前,我們有多少人願意冒著風險去當相華、又有多少人會變成那個自私的容錫或碩宇?
2020 年並不是個好年 ── 我想這句話應該沒什麼爭議。光是仍在蔓延的疫情就讓許多商業巨擎被迫轉型或宣告破產,產生出數以萬計的失業人口。除了經濟體系崩塌,為了爭搶資源衍生的社會問題也相當嚇人。相較於國際的現況,臺灣目前還堪稱安定,但前段也曾幾則網路謠言就搞得全台衛生紙、衛生棉乃至於紙尿布全部缺貨的荒謬景象,至今仍歷歷在目。
到底是什麼讓我們變得如此衝動?說穿了還是「不安全感」在作祟。
作為人最基本的心理需求之一,安全感並不是個能被客觀評估的東西,卻對我們的生活有無法忽視的影響。安全感來自生活的規律與穩定,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打造出舒適圈,安全感也會隨之產生;反之,當我們不再有辦法維持舊有生活,或是生活環境出現劇烈變化,原有的安全感也會隨之瓦解。
末日來臨時,最先崩塌的其實不是文明或科技,而是每個人心中看似穩健、其實比玻璃心還玻璃的安全感。
當生活開始脫離掌控,我們便會試圖用各種事物填補不安,就像是走鋼索時一旦重心偏移就會下意識地使勁把身體拉回原位。過去已經有許多研究發現生活壓力與物質濫用(例如菸、酒、毒品)以及其他問題行為的連結。有「壓力賀爾蒙」之稱的皮質醇(cortisol)是人體用來應對壓力的重要內分泌物,但若濃度太高也會使我們變得易怒、出現異常的攻擊性。
《屍速列車》裡與殭屍擠在狹小車廂的壓迫感,至今仍是許多粉絲津津樂道的感官刺激。除了編劇刻意安排的情緒堆疊,每個角色都在生存壓力下發生相應的生理變化,使得衝突越演越激烈、最後讓局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屍速列車》的時間軸最多也就幾個小時、甚至一兩天,《屍速列車:感染半島》中被政府遺棄在朝鮮半島的 631 部隊要面對的卻是長達數年的不安感。
無處可逃的 631 部隊為了生存,只能強忍著隨時都可能被咬、變成怪物的恐懼。雖然從電影中看不到太多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的症狀,但如此異常的高壓勢必會對人產生極大的心理創傷,進而影響他們的大小決策。到最後,早已扭曲 631 部隊只能用最直接也最極端的方式排解不安:把恐懼來源變成自己可控的事物。
因此他們反過來豢養殭屍、搭建殭屍鬥技場,迫使外人代替自己去承受那可怕的命運。這不只是殘忍,還有早已過量卻又無處發洩的負面情緒。可預見的未來全都是荒蕪與死亡,631 部隊只能龜縮在好不容易打造出來的舒適圈裡、活一天算一天。
這也是後末日 IP 裡常見的勢力典型之一:對未來無望、用消極玩樂的心態面對荒蕪。相似設定的還有《最後生還者》二代的蛇幫(就是在聖塔芭芭拉抓流浪者給殭屍咬的幫派……咦?),或是《屍樂園》裡面為了奶油蛋糕奮不顧身的塔拉哈西跟招搖撞騙的姊妹檔。
喪失對未來的安全感,造成的影響不只於此。《屍速列車:感染半島》的主角政錫(姜棟元飾)諷刺地「有幸」逃出生天,卻同樣過著消極、喪失人生方向的生活,久而久之心中的生命之火也隨之黯淡。
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現《屍速列車:感染半島》的 631 部隊成員跟主角政錫其實很像,一舉一動看似正常,卻都少了最基本的「生命力」。身為被政府放棄的士兵,631 部隊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用正常管道回歸文明世界,因此找不到為「明天」奮鬥的動機;失去家人又被國際當成賤民對待的政錫,則是失去了人生目標、更沒有值得保護的東西──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內。
重返半島帶回美金以獲得 250 萬分紅看似誘人,但是對早就心如死灰的政錫來說,他追求的或許只是一個能死在家鄉的契機,向那些他沒能拯救的人贖罪。直到遇見曾經被丟下的敏晶(李貞賢飾)一家人,他苟活至今的生命才開始有了新的意義。
當黑暗來臨,才能凸顯出光明
《屍速列車:感染半島》的政錫在電影的開頭絕對不是一個「英雄」。當他狠心無視抱著女兒的敏晶,就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觀眾:這是一個自私、軟弱的凡人。然而即便政錫有子彈打不完的手槍,還有開掛一般的準度,卻也阻止不了偷渡上來的被感染者把船艙變成人間煉獄。
自私與自私之間的因果循環,也成為電影沈重的基調。
人終歸是自私的動物,在《屍速列車》這種一不小心就會死得很難看的高壓環境更是如此。「我們」的重要性會在不安感與生存壓力驅使下被無限放大,心中衡量是非的天秤也漸漸傾倒,凸顯出真正的追求。不過這樣的自私也不必然是「惡」的表現,有時反而能展現最真摯的人性光輝。
雖然不是末日後世界,卻有相似氛圍的漫畫《20 世紀少年》有一段讓我非常喜歡的話:
所謂的「堅強」,就是了解「脆弱」;而「脆弱」就是「膽小」;
膽小就是「擁有重要的東西」;而「擁有重要的東西」就是「堅強」。
比如《屍速列車》的徐碩宇、《最後生還者》的喬爾都為了保護女兒不擇手段,後者更是單槍匹馬直接葬送了可能拯救無數人的希望。他們的某些所作所為都不是客觀意義上的善舉,但是那份想要守護什麼的決心,卻是我們能夠理解、甚至認同的。
或者說正因為自私,我們才能克服重重困難、保護對自己無比重要的人事物。
2015 年橫掃許多遊戲大獎的《奇妙人生》(Life Is Strange)對於同樣的問題,甚至給玩家出了一個究極的兩難:是要犧牲故鄉拯救知心好友(或伴侶,看你推不推百合),或是放任對方死去換取家園平安?
有趣的是,根據遊戲工作室給出的統計數據,2 種結局的選擇人數比例其實非常接近,有一度甚至來到驚人的 1:1。每位玩家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正確選擇」,時至今日還爭論不休,網路上兩方擁護者引經據典、絞盡腦汁所寫的論述甚至都能出好幾本學位論文了。但不論是哪一派,其初衷都是為了「守護」做出極大犧牲,讓我們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胃也隱隱作痛。
《最後生還者》的民兵火螢(Fireflies)有一句箴言:「當你迷失於黑暗,記得尋找光明。」(When you’re lost in the dark, look for the light.)。人是一種既脆弱又堅韌的生物,我們會因為雞毛蒜皮小事玻璃心碎,或是沒來由地衝動、鑄下大禍;但我們也能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成為照亮他人黑暗的那盞燈。
雖然末日後的世界早就沒有公理正義,卻不妨礙我們展現屬於人性的光輝。一開始堅持做出「最合理」決定卻失去所有的政錫,在電影的最後終於聽從內心的呼喊,盡全力拯救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新家人。也許他救不出敏晶,甚至會害得自己也死在殭屍堆裡,但是就像《最後生還者》選擇背棄世界的喬爾,此時驅動他們絕非「正確」與「邏輯」,而是最根本的人性。
參考文獻
- Blakey, S. M., Love, H., Lindquist, L., Beckham, J. C., & Elbogen, E. B. (2018). Disentangling the link between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and violent behavior: Findings from a nationally representative sample. Journal of consulting and clinical psychology, 86(2), 169.
- Coie, J. D., & Dodge, K. A. (1998). Aggression and Antisocial behavior. In N. Eisenberg (Ed.), W. Damon (Series Ed.), Handbook of child psychology: Vol. 3: Social, emotional, and personality development (5th ed.). New York: Wiley
- Cornelius, J., Kirisci, L., Reynolds, M., & Tarter, R. (2014). Does stress mediate the development of substance use disorders among youth transitioning to young adulthood?.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drug and alcohol abuse, 40(3), 225-229.
- Montoya, E. R., Terburg, D., Bos, P. A., & van Honk, J. (2012). Testosterone, cortisol, and serotonin as key regulators of social aggression: A review and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Motivation and emotion, 36(1), 65–73.
- Sinha R. (2008). Chronic stress, drug use, and vulnerability to addiction. Annals of the 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 1141, 105–130.
- Sinha, R., & Jastreboff, A. M. (2013). Stress as a common risk factor for obesity and addiction. Biological psychiatry, 73(9), 827-8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