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鍾國南博士│退休專業人士
黑鮪季從 2001 年開始,至今已經舉辦了 19 年,我們都知道黑鮪季對振興地方觀光功不可沒,但對於自然環境是否有影響呢?《奧秘海洋》邀請鐘博士撰稿,透過他的觀察與經驗來談談他的看法與反思。
楔子
曾經有一次帶外國的漁業專家參觀東港魚市場,在人聲雜沓的市場中見到排列在水泥地板上的鮪魚,濕潤光滑的表皮、明亮的眼睛、渾圓的紡錘狀體型、堅實俐落的尾型…。一旁的外國朋友不由自主地用英文讚嘆道:「多美麗的生物啊!」我點點頭,眼前這些魚的確是海中近乎完美的巡游者。那已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屏東縣政府自 2001 年開始辦理「黑鮪魚文化觀光季」,黑鮪魚也跟著聲名大噪,但東港每年捕獲黑鮪魚 (Thunnus orientalis) 的年漁獲量,從 2003 年的超過 800 公噸,一路下滑到 2012 年的約 80 公噸,聽了讓人心情好不起來。難道我們都不擔心有一天黑鮪魚終將消失在東港的卸魚碼頭,而黑鮪「季」竟變成黑鮪「祭」了嗎?
關於黑鮪魚二三事
經過近 20 年黑鮪季的「教育」之後,臺灣民眾對黑鮪魚都不陌生,至少都知道那是美味又昂貴的生魚片!依據最新的 DNA 鑑定分類,全球所謂的黑鮪魚 (Bluefin tuna) 可分為3種,即太平洋黑鮪 (Thunnus orientalis )、大西洋黑鮪 (Thunnus thynnus) 與南方黑鮪 (Thunnus maccoyii)。臺灣近海捕獲的是太平洋黑鮪,體型比大西洋黑鮪小一些,產量也少一些。而生活在南半球的南方黑鮪,體型比另外二種黑鮪更小一些,產量也少得多。
其實世界各地所捕獲的黑鮪魚並不都像從東港上岸的大個子:有些國家如韓國和日本主要是捕撈幼年的黑鮪(每尾體重大約只有 10 到 20 公斤);還有些國家如墨西哥及地中海的國家,則是以圍網或定置網捕撈中小型黑鮪,移到箱網中養大了再出售;臺灣和日本部分海域則是捕撈成熟的大型黑鮪。應該注意的是:不論捕撈後是直接上市或再養殖,都從天然族群中移走資源,不會再回到海裡了。
根據國際漁業管理組織的資源評估,目前對於太平洋黑鮪幼魚的捕撈量比較讓人擔憂,因此規定各國對幼魚(小於 30 公斤)的漁獲量應該減少到 2002 年至 2004 年間捕獲量的 50%,另外也要限制成魚漁獲量在 2002 年至 2004 年間水準。由於我國並不捕撈黑鮪幼魚,也限制每年近海作業船數在 660 艘以下,短期內應該不至於超額捕撈,至於未來國際漁業管理組織是否會要求我們削減漁獲配額,可能還要視資源評估的狀況而定。
不可否認地,「黑鮪魚文化觀光季」的確成功炒熱了東港和屏東的觀光熱度,為地方帶來商機之外,也給漁民帶來相當的利潤。除此之外,我們也眼睜睜地看著從東港上岸的黑鮪魚數量一路下滑,即使最近幾年有些微回升,對資源量的前景還是不容樂觀。尤其是每年捕獲黑鮪魚的數量減少,但捕獲的都是大型魚時,從漁業資源學的角度來看,是令人更加憂心的消息。
對黑鮪魚這種壽命長的魚類而言,如果捕獲的尾數減少,體型卻變大,有甚麼好擔心的?我們該擔心的有三件事:一是代表只有少數年輕的黑鮪魚加入族群(亦即少子化);第二是夠成熟、產卵量大、卵的品質比較好的親魚被捕撈了。第三是當這些有多年逃脫經驗的老成魚都被捕獲時,是否代表我們捕魚的技術又更好了,或者投入捕魚的人力物力又增加了?
所以當黑鮪季的口號不小心被訂為「巨鮪來富」的時候,也許我們該回頭想想,黑鮪季對我們的意義在哪裡?「巨鮪來富」可以永續嗎?或只是曇花一現?
反思黑鮪對於我們的意義
有時候面對複雜的事情,應該從基本的問題問起:黑鮪魚是我們糧食供給所必需的嗎?當然不是。黑鮪魚每年的漁獲量只佔了臺灣海洋捕撈漁業總漁獲量的 0.06%,產值也僅佔百分之 0.26%(2017年)而已,所以我們絕不會因為不捕黑鮪魚而缺乏糧食。
那麼,黑鮪魚是否是我們必備的海鮮呢?其實臺灣吃鮪魚的歷史並不長,吃鮪魚的地區也不廣,因為真正捕獲黑鮪魚的漁港本來就十分有限,尤其臺灣本來沒有吃生魚片的傳統。雖然我們都從日式餐飲中逐漸學會欣賞生魚片,但要說黑鮪魚是我們臺灣飲食或海鮮當中不可或缺的食材,其實是太過牽強的。
即使在日本,黑鮪魚躍升為頂級生魚片的時間也不過數十年時間,在二戰之前黑鮪魚只是一般的漁獲物罷了。日本消耗了全世界黑鮪魚總量的 80%,頂級餐廳的天價黑鮪魚生魚片屢屢在媒體上創造話題,而這正是全球黑鮪魚撈捕壓力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臺灣真的要步上日本的後塵,成為促成黑鮪魚資源崩潰的幫兇之一嗎?
當然,我們也可以從經濟學上的炫耀財 (conspicuous good) 來解釋日本黑鮪魚的高價現象。炫耀財是自由市場的正常現象,指某些財貨的價格因為被賦予象徵意義(例如:富有、品味或地位)而跳脫了一般的供需法則。不可否認地,炫耀財在社會運作上有其特定的原因,但炫耀財與資源保育衝突的時候,往往會導致反面的效果。殷鑑不遠,從皮草和海豹皮毛現在的處境來觀察,就不難窺知一二了。
那麼,黑鮪魚是否能靠養殖來供應市場呢?首先,從海中撈捕幼魚來養殖的作法雖然增加了黑鮪魚的供應量,但其實是從海中拿走更多的資源,只會使資源量更少。其次,現在全世界只有日本能夠成功地進行人工繁殖,宣稱已經有完全養殖的第三代黑鮪魚上市,但我們恐怕很難期望黑鮪魚養殖成為真正的產業。原因之一是,日本養殖黑鮪的天然環境得天獨厚,要大量複製這種模式並不容易;第二個更關鍵的原因,是黑鮪魚的換肉率很低,這種快速游泳的魚類必須花費更多的能量在活動上,而放在成長上的能量就更少些,所以就算能養大也需要高額的餌料費。
再換一個角度來看,如果將捕捉及料理黑鮪魚作為我們必須傳承的海洋文化,也是必要的嗎?
什麼才是臺灣真正該傳承的海洋文化?
如果我們在東港的大街小巷逛上兩天,就能體會到東港本來就有豐富的海洋文化,就比例上而言,黑鮪魚漁業只是東港許多種漁具漁法及漁獲物之一而已。外地人到東港最能體驗甚麼是「討海人」的生活:港內停泊的大小漁船、船上的各式漁具、卸漁碼頭讓人目不暇給的漁獲、碼頭邊上挑揀櫻花蝦的歐巴桑、華僑市場中五花八門的海鮮、防波堤上幾乎 24 小時守候的釣客、港邊的製冰廠和冷凍庫進出的大小貨車、還有坐在家門口整理一筐筐魚鉤的婆婆媽媽們,更別提走出小鎮就置身一望無際的養殖魚塭和繁殖場當中,走得更遠些,還有大鵬灣潟湖與見證養蚵文化的蚵殼島……。
東港本身就是擁有多樣化漁業特色和海洋文化的小鎮,值得傳承保留、讓下一代學習的人文資產還很多,黑鮪魚不必是唯一的特色。其實我們從漁獲統計中也會發現,臺灣捕獲黑鮪魚的縣市也包括了宜蘭縣和臺東縣(有時還加上花蓮縣),市面上還能買到遠洋捕撈的南方黑鮪和進口的養殖黑鮪。
從北到南,臺灣超過 200 個大小漁港都有不同的特色,幾乎每個地區的漁港都有極為豐富的海洋知識與技藝深藏其中,這些歷代討海人一點一滴累積下來的智慧,都值得我們細細品味,值得我們珍視、保存並且傳承下去。從這個觀點看來,當全世界都開始為黑鮪魚的資源擔憂的時候,我們還要聚焦東港的黑鮪魚來營造地方的特色嗎?
換個角度想,我們可以有不一樣的黑鮪季
平心而論,當年屏東縣政府藉由黑鮪魚推動地方行銷的做法是成功的,我們不能因為對黑鮪魚資源量的顧慮而抹煞了從前決策者的努力,也不必因此而全盤否定東港黑鮪季在促成民眾親近臺灣海洋文化上的貢獻。換一個角度想,我們能不能將黑鮪魚資源的危機,藉由黑鮪季活動設計和推動方向的調整,教育下一代如何正確地接觸海洋、認識海洋、親近海洋和利用海洋資源呢?
試想有一天,參與黑鮪季的大人和小朋友們,都能因為這樣一個饒富特色的活動而多學會了一些海洋知識、體會到了漁鄉的風情、感受到漁民的智慧和辛勞,並且養成正確食用海鮮的態度,那不是很好嗎?如果有一天,不論來到東港的遊客或饕客,都因為鮪魚季的活動而更懂得品味出海的「鮮味」,而非一味追逐昂貴的海鮮,那不是鮪魚季的另一種成就嗎?
當然,我更希望消費者能夠透過黑鮪季,從而懂得從品質和料理創意中體會海洋文化的深意,而非藉由消費稀有海鮮來獲取滿足感與炫耀的虛榮。如果真能如此,那將會是很不一樣的黑鮪季吧?
本文章轉載自《奧秘海洋》雙月刊〈「黑鮪季」的真相與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