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是許多人熱愛的休閒運動,而台灣得天獨厚,儘管在繁華的市區附近,也不乏許多親山步道。爬山時除了眺望美景外,你是否低頭留意腳下的步道,以及雙足與土地親近踩踏的感覺呢?
「為什麼郊山距離短走完膝蓋痛,但百岳的步道走很久,可爬起來卻比較舒服?」10 多年前徐銘謙是個熱愛征服百岳的年輕人,她從爬山的經驗拋出這個問題,沒想到在找解答的過程中,竟轉換了自己的生涯方向,開始在台灣推動手作步道,成為台灣少數的資深步道師,現為「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亦是臺大國發所兼任助理教授。
大學就讀歷史系,畢業後在臺大國發所攻讀碩博士,以海洋政策、兩岸政策作為她的研究領域。那是怎麼跟「步道」結緣的呢?
在2002年時,她只是個熱愛攀登百岳的登山客,但注意到陽明山坪頂古圳步道安山岩的石階因生青苔被挖起棄置路旁的消息,新的步道工程為了搬運外來材料,必須砍樹作施工便道,以換上新的花崗岩石階,這才讓她開始留意到一般工程對山林破壞的問題,遂接二連三參與環保、文史及許多民間團體的運動,包括陽明山「刷青苔、救步道」、「愛山林、反纜車」等倡議活動。然而,在當時她及這些民間團體都是工程「外行」,面臨「欠缺步道工程專業」的質疑,步道難道只能用修築馬路的工程形式修建嗎?修步道還有無更好的方式呢?於是 2006 年她帶著好多問題,加入阿帕拉契山徑志工的行列,在山林裡待了快兩個月,每天揮汗如雨地學習如何用鋤頭、石頭和木材鋪設山林合一的小徑。
她笑著表示,手作步道的精髓就是「渾然天成、大隱無形」,施作時通常會就地取材,讓步道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表面上看來它僅是一條鋪著落葉、塵土或石子的路痕,你甚至感受不到人工斧鑿的痕跡。
這與郊山常見的塑膠木棧道、水泥強制固定的石階,或是各大風景區瘋狂蓋的天空步道是差很多的!
手作步道不安全?手作步道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經歷阿帕拉契山徑志工的洗禮後,徐銘謙加入徐仁修、小野、黃武雄辦理的「千里步道協會」,在 2007 年與林務局合作開始「步道工作假期」,以志工自費出力的工作假期形式,希望結合公民與志工的力量,以手作步道的工法進行步道日常維護,喚起大眾對山林步道受到工程過度破壞的問題。
然而,缺乏工程背景的人做步道安全嗎?山區常見的土石流、山崩問題,不是應該靠水泥才將石階穩穩黏在地上嗎?上述是大家對手作步道工法常見的質疑。
「礫石地、泥土都是質地軟硬不同的,你拿水泥去黏石板,面對大自然的水沖刷怎麼會穩?」徐銘謙表示,一下大雨,水泥與土壤的黏接接縫容易被掏空,步道很容易就壞了,相反地石頭卡進泥裡抓地性更強,土壤亦不容易受到沖刷。
手作步道反而能解決很多傳統工程無法解決的問題呢!擦拭天使的眼淚,修補嘉明湖的沖蝕溝就是個好例子。
嘉明湖是登山客熱點,被譽為一輩子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但這段通往天使眼淚的陡坡上,地質相當破碎,遊客數量太多,產生凹陷,再有水沖刷就形成深溝,久之步道就形成深度超過「100 公分」的沖蝕溝,人就避開走旁邊,在好漢坡路段上更有四五條複線步道,這不是遊覽車輾過的車道,而是人走出來的瘡疤!
為了拯救沖蝕溝,千里步道協會與台東林管處合作,自 2014 年起每年辦理手作步道工作假期。30 名志工得連續七天不洗澡,在酷寒天裡排起一列的人龍傳遞現地石塊,用大量石塊把沖蝕溝補起來,並用土石設計導流裝置,讓水順利排除。
步道補完並不代表傷痕就消失,步道師每年都會回來巡查,確保步道狀況,若原路沖蝕狀況仍然嚴重,就需要另尋平緩路段改道。她也建議,政府應針對脆弱地質環境,定期做環境乘載量評估和踩踏分析,必要時限制入山人數,調節森林的呼息節奏,找到環境與人更好的共處之道。
師法大自然、耆老學修步道
手作步道的工法看似樸實,但裡頭藏著許多 know-how。去年徐銘謙、幾位步道師以及千里步道協會同仁,受林務局委託,集結國內外、自身修建步道的經驗,編纂《步道工法設計手冊》。
手冊厚達 400 頁,裡頭涵蓋 120 種工法、44 張施工設計圖,說「手作步道是門紮實的學科」一點也不為過!
特別的是,步道學的建立並非只有師法國際經驗,還有許多是向台灣在地資深步道師請教的成果。這才發現每條步道都有豐富歷史文化意涵,且與工法的施作是息息相關。
徐銘謙舉例,竹苗山城客家庄一帶的步道常見大顆鵝卵石鋪設的階梯,細看鵝卵石並不是平卡進斜坡,而是有些斜卡入土中,稱為「龍抬頭」,這是因為卵石表面比較圓不夠平整,為了防止往下滑的設計。此外,每階的高度亦是精準估計,讓人扛著扁擔爬階梯時,配合步調能夠省力,有時步道旁還有平滑的斜坡,那是古代牽牛時,牛在走的路。
屏東排灣族的「舊達來部落」則可見另一種步道修建方式。
舊達來部落大都是易碎頁岩石板,但碎石塊其實很難鋪在斜坡上、咬住地面,因此族人採用日本人教導的「立砌小石」工法:
先將步道挖凹槽,然後回填石塊,將大塊的放在第一層增加摩擦力,並以石塊長徑埋入為原則,每塊石頭都要交錯、咬合,像排拼圖一樣,最後再將細碎的石子卡入石頭縫隙中,即完成平整美觀又兼顧水土保持的砌石步道。
族人稱這個工法「cemu kad」(類似國語「怎麼幹」音),徐銘謙笑說:「當時聽到族人講『怎麼幹』時,就有點嚇到,想說自己是不是冒犯他們了。」後來才知道這個「立砌小石」工法的動詞用法在排灣族語就唸成「怎麼幹」,一經解釋後,大家才豁然開朗,算是在舊達來部落遇到的歡樂插曲。
排灣族的砌石工藝實在了得,石頭更是排灣族的靈魂 ,每顆石頭依大小都有不同的名字,太大顆的石頭 (ta gulj) 還不能動,否則會帶來厄運。徐銘謙表示,當工法加入脈絡和在地歷史特色時,我們看工法就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在做步道的同時,也將老祖先的智慧給傳下去了!
扼殺步道生態的怪獸:發包工程制度
千里步道協會自 2006 年成立至今,已辦理數百場的手作步道工作假期,修築的步道遍佈全台,累積超過 100 多條。為了系統化訓練手作步道人才,2015 年提出「步道學課程體系」及公布「步道師」認證方式,現在全台已有 40 多位的手作步道師。
從環境運動開始,一路走來快 20 年。徐銘謙坦言:「做步道不難,最困難的還是改變體制。」過往國家訂立各類工程發包制度,主導步道景觀設計,但發包制度卻成為扼殺步道生態的怪獸。
她感嘆,政府發包工程的「建造百分比」規定,以及長期最低標惡性競爭,將步道設計費壓低,設計費佔實際工程決算的比例往往須低於 5%,因此步道設計圖大都畫得簡略,僅大致說明步道材質、寬度而已,然後施工者就照著做了,而工程大部分的費用除了用於鋪設人力之外,就是買更多外來建材。
發包工程的作法完全違背手作步道的精神,徐銘謙苦笑說:「照現在的發包制度,廠商根本沒有誘因採用手作步道工法,所以集結公民社會的力量,改變現存國家和營建業者為主的工程技術模式。」
因此,持續辦理工作假期、培育手作步道人才,甚至為政府設計手作步道工程發包的 SOP 及系統化整理手作步道工法……這些都是必要的事情。唯有如此,才能喚起更多人的重視,進而推翻鞏固以久的體制。
「我一個人絕對做不了這些事情,要大家一起才行!」徐銘謙表示,今年淡蘭古道修建,政府決定全面採用手作步道的工法,這正是公民社會一起促成步道施工技術改善的結果。
台灣山多,步道還很長,但徐銘謙相信在公眾齊心努力下,有天全台步道都可以是手作步道,讓山林得以用渾然天成的樣貌迎接每位登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