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生病的原因,除了遺傳突變、物理或化學性內外傷,以及與代謝退化有關的慢性病之外,就屬由微生物引起的傳染病為最大宗;奪命無數的瘟疫流行,可是史不絕書,給視為天災。年過半百人士想必記得幼時天花、小兒麻痺、霍亂、日本腦炎等傳染病的大流行,造成人心惶惶,近年也只有 SARS 的流行差堪比擬。至於白喉、破傷風、百日咳、會厭炎等致命性傳染病,早已不再是現代人的共同記憶,這自然要拜防疫的成功所賜。
人類在二十世紀取得對傳染病的勝利,有幾個里程碑:病原菌的發現與了解、公共衛生的建立、病媒的控制、隔離檢疫的措施、抗生素的發現,以及疫苗接種等都是;其中尤以疫苗接種的普及功效卓著,天花與小兒麻痺在全球的絕跡(或接近絕跡)是最佳例證。
疫苗接種的原理,是借重人體本身的免疫系統,讓體內負責抵抗外侮的淋巴細胞先行接觸殺死或減弱的病原菌,或其製造的毒素,以形成記憶型淋巴細胞,可使身體在碰上真正的病原菌入侵時,迅速且有效地反擊,不讓病原菌有機會落腳為害。但這種保護功能並非百分之百,對高度傳染性病原菌而言,族群的接種率要在 90% 以上才能達到族群免疫(herd immunity),這也是公衛機關要求全面接種的理由。
在疫苗接種的普及與成功之餘,也出現一些由接種造成傷害的個案報導;有人因此刻意強調疫苗的副作用、放大其風險,造成不少人對接種疫苗產生疑慮,延遲甚或不讓自己的小孩接種疫苗,反而造成許多傳染病的流行,危害到共共衛生。
最早的一波反疫苗風潮,出現在七○年代的英國及八○年代的美國,係針對白喉、破傷風及百日咳三合一疫苗(簡稱 DTP)裡的百日咳疫苗;反對者認為會造成幼兒啼哭不止、發燒、癲癇,腦部損傷以及弱智。較近的一波起始於九○年代末英國,針對的是麻疹、腮腺炎及德國麻疹三合一疫苗(簡稱 MMR),認為與幼兒自閉症有關。最近的一波則是針對預防子宮頸癌的人類乳頭瘤病毒疫苗(簡稱 HPV),甚至成為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辯論會上的話題。
問題是從小圈子生活起家的人類,通常只看重個案,對大數字並無多少概念;同時人腦也習於將前後發生的事產生因果連結,以符合熟悉的模式。像動輒數以百萬人次計的疫苗接種,難免有人在接種過後罹患某些疾病;除非該事件的發生率與未接種族群的自然發生率相比有統計顯著差異,否則不能逕行認定與疫苗接種有關,尤其是在缺少學理證據的支持之下。
除了局部紅腫與過敏反應外,真正由疫苗造成發病的例子是有,但都是由減弱型活病毒疫苗(包括小兒麻痺病毒與輪狀病毒)所造成,發病者本身免疫系統也或有缺陷;改用死病毒疫苗及改善疫苗的製作,業已解決這些安全顧慮。至於早期的百日咳疫苗以全細菌細胞製作,與使用少數幾種毒素的白喉及破傷風相比,引起的疑慮及爭議較大;但百日咳菌並不會造成神經傷害,幾乎所有的流行病學研究也都不支持該宣稱(注一)。九○年代中以少數幾種毒素製成的新一代百日咳疫苗,更進一步去除了上述顧慮(注二)。
與 DTP 疫苗相比,MMR 疫苗引起自閉症的宣稱更是毫無科學根據可言,所有的現代醫學會都不支持兩者之間有任何關連;然而在一些影星名人的帶頭鼓吹、訴諸人心對未知的恐懼感之下,還是造成了風潮,讓許多父母不讓自己的幼兒接種,間接造成了近年來多次的麻疹流行,可謂害人害己(注三)。
至於 HPV 疫苗與 DTP 及 MMR 疫苗都不同,屬於新一代的抗癌疫苗。由於人類乳頭瘤病毒是造成子宮頸癌(還包括其他的一些外生殖器癌症)的罪魁禍首,因此讓未成年(尚未有過性行為)的女孩接種,將有效地預防該病毒的感染,以及日後組織的惡化。然而美國某些保守派政客(如 Michele Bachmann)卻將這種疫苗與鼓吹性行為畫上等號,將該疫苗汙名化,來攻擊對手,可是不負責任至極的行為。
今年八月底,隸屬美國國家學會的醫學研究院(Institute of Medicine, National Academies)於網上發表了長達六百多頁的報告(注四),那是由某個特別委員會針對八種疫苗的副作用,分析了超過一萬兩千多篇的期刊論文,花了三年時間才完成的大工程;其主要結論是疫苗接種與自閉症、糖尿病、面部麻痺、氣喘等病症無關。其實這項結論早有許多人士指出,由國家級學會背書的最新報告,無非是更加證實了這點。
注一:DTP 疫苗接種與幼兒癲癇發作(epilepsy)及後續出現的神經損傷常牽扯不清,但目前已知有十幾種癲癇發作由突變基因造成。2006 年澳洲醫生柏考維奇(Samuel Berkovic)檢驗了 14 名患有嚴重癲癇及心智遲滯的病人,他們都在 2-11 月大的嬰兒期(與疫苗接種期重疊)首度出現癲癇,而被認為與疫苗有關。柏考維奇發現其中 11 人都帶有某個造成鈉離子通道(Na+ channel)傳導障礙的基因突變(該基因稱作 SCN1A)。由於疫苗不可能造成基因的改變,同時帶有 SCN1A 突變的小孩百分之百都會出現癲癇與心智遲滯,因此證實了疫苗接種與神經傷害之間屬於不幸的巧合(chance temporal association),而沒有因果關係。柏考維奇發表的論文如下:S. F. Berkovic, et al., De novo mutations of the sodium channel gene SCN1A in alleged vaccine encephalopathy: A retrospective study. Lancet Neurology 5: 488-492, 2006. (http://www.ncbi.nlm.nih.gov/pubmed/16713920)
注二:八○年代針對 DTP 疫苗的訴訟案,讓許多藥廠放棄 DTP 疫苗的生產(最後只剩下一家立達製藥,也已準備放棄),幾乎造成公衛的大災難。好在 1986 年底美國國會通過「國家孩童疫苗傷害法案」(National Childhood Vaccine Injury Act),下設「疫苗傷害賠償計畫」(Vaccine Injury Compensation Program),作為尋求疫苗傷害賠償者與藥廠之間的中介,免除藥廠直接被告而被迫倒閉的命運。該賠償計畫對原告相當慷慨,幾乎有求必應,但最大的獲利者是律師,而非病人家屬。
注三:本文於中時電子報發表時,有位王乾任先生在網上留言如下:「朱蒂皮考特的新書是支持疫苗與自閉症之間有關連的。身為一個學者,至少應該檢驗研究報告背後的金主是誰?以此來作為引用與否的判斷依據吧?誰都知道藥廠掌控醫療研究甚巨,就算是國家單位也難保中間沒有利害關係(再考慮到美國政府被財團把持) 該說科學研究者太過相信學術社群的真誠不做假信念了嗎?」老實說,看到這種憤世嫉俗(cynical)、不信任學術社群、但卻擁抱陰謀論(conspiracy theory)的留言,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朱蒂皮考特(Jodi Picoult)何許人?小說家是也,她的虛擬著作居然比國家學會的報告還有份量?就好比許多人寧願相信珍妮麥卡錫(Jenny McCarthy)與金凱瑞(Jim Carrey)的宣稱、而不信醫生的話,是一樣的道理吧?
注四:該報告可於下網址下載 http://www.iom.edu/Reports/2011/Adverse-Effects-of-Vaccines-Evidence-and-Causality.aspx
本文原發表於作者部落格生理人生[2011-10-03] 。刪節版原載 09/28/2011 中時觀念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