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執念」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但這裡特別指臨床上的嚴重執念,完全霸占所有的思考空間。單單一個念頭或想法,竟能盤據內心數天、數週、數月,甚至數年之久,簡直不可思議;就像光憑人類的腦袋瓜,很難想像地質時間的長度、電子運動的速度,或者蜂鳥翅膀每秒的拍打次數。以下是我想到的絕佳比喻:
假設現在有一部電腦,螢幕上有不同的視窗,還有同時進行運算的各種程式。我打字的時候,除了開著一個視窗收電子郵件,另外還有一個瀏覽器隨時更新足球賽的比數;我可以切換或拖曳視窗,任意放大、縮小、開啟或關閉。
大腦通常就是這樣處理思緒的,把專注力分配在不同的工作上,並用潛意識調整工作視窗的內容,適時引起我們的注意。
但執念就像一個大型視窗,無法縮小、移動或關閉。即使其他工作視窗跑到前面,執念的視窗卻永遠在背景運作,消磨意志、占據思緒,而且超級耗電,拖累其他工作的表現。這個視窗越來越礙眼,卻又無法強制關閉,也不能重新開機。只要清醒,就會注意到視窗的存在。就算你好不容易轉移了注意力,心裡還是很清楚自己是故意這麼做的。沒多久,這種執念又會捲土重來。執念的視窗偶爾會突然消失不見,螢幕沒有任何畫面;但只要按個鍵、移動滑鼠、腦筋一轉,它又「咻」地一聲出現了。
一九八○年代,精神病學家們還以為臨床上的執念和強迫行為很罕見;如今,他們認為約有二%至三%的人口曾經嘗過強迫症的苦頭。換句話說,英國有超過百萬人罹患或得過強迫症,美國更高達六百萬人。最常見的精神疾病中,強迫症排名第四,前三名分別為憂鬱症、藥物濫用和焦慮症。而強迫症的發生率又是自閉症和思覺失調症的兩倍。世界衛生組織則把強迫症列為第十大失能病症,對生活品質的衝擊大於糖尿病,但強迫症患者往往要隱忍十年以上,才願意尋求他人協助。
強迫症患者的男女比例差不多,通常在十多歲、青春期或剛成年時發病,影響卻可能會持續一輩子,而且不分文化、族群、種族或地域。強迫症既是個人社交的障礙,也是整體社會的負擔。患有強迫症的兒童比別人更想交朋友,卻也因此更難交到朋友。患有強迫症的成人較容易失業或單身、常常拖累家人、跟父母同住的比例較高、較容易信奉單身主義;即使真的結了婚,也不太可能有小孩,而且離婚機率較高。問題是,許多第一線的醫師並沒有發現強迫症的徵兆或症狀,也容易低估它的嚴重性。強迫症患者極少能自行痊癒,而且有三分之二的患者從未諮詢過心理衛生專業人員。
十六世紀初期,「obsess」這個單字首次出現在英文中,源自拉丁文的「obsidere」,字面上的意思是「坐在……之前」,不過較常定義為「包圍」,原本屬於軍事術語。所謂「包圍」一座城只是困住裡頭的人,但還沒完全取得掌控權。另一個拉丁單字「possidere」,也就是「posses」和「possessed」的字源,指的是包圍後的下一階段—獲勝的軍隊接管整座城、統治城內人民。
這些字詞日後轉而形容患有心病的人,先是為宗教所用,後來成了臨床用語,不過仍然保有意義上的區別。「obsess」最初的用法反映了過去的信仰:人之所以胡思亂想,是遭到惡靈所害,由外而內影響受害者,因此「執念」(obsession)是主動竄入你的腦袋,並非自己緊抓不放,而是被緊緊纏住。這跟遭到「附身」(possessed)的人不一樣,附身是指惡靈侵入體內,由內而外控制受害者。
而判斷是否被惡靈騷擾或附身的依據,就是自己有沒有察覺這股邪惡力量?能不能認清這些奇思怪想是外來的,並努力加以抗拒?如果一個人只是被騷擾,就可以察覺這一點;但如果被附身,那就沒辦法了,因為靈魂已經給了惡魔,本人渾然不知發生什麼事。這樣的區別在今天依然適用。強迫症患者通常有所謂的「病識感」,也就是能夠認清執念是由外而內進入腦袋的,了解它會為生活帶來許多困擾,也必須願意努力跟它對抗。
如今,「強迫症」這個詞彙用得十分普遍。我們的想法來來去去,腦袋裡不斷有各種萌生的情緒和感覺在打轉,而且只要圍繞著重複出現的「主題」,就會逐漸纏繞成一個死結、一道障礙,社會管它叫「偏執」。所以,我們可能對帥哥美女魂牽夢縈,也有可能無法壓抑對特定食物的觀感,而意念隨時都在流動,流速一旦減緩,就容易吸引注意力。我們的偏執可能反映在運動、性愛、鞋子、奶油麵包或各式各樣的享樂上,有時也會想全部一把抓。但這些偏執遲早會散去,也許轉眼間就消失在意識流之中。這類偏執不在本書討論範圍內,畢竟它不會逼你吃掉一整面牆。
強迫症會引發各種執念,不過通常集中於特定幾項,其中最常見的是極度害怕染上髒汙和疾病,約有三分之一的患者都是如此;第二常見的是被害妄想:「我有沒有鎖後門?」「烤箱關了嗎?」約有四分之一的患者會出現這種執念;另外,約有一成的患者,講究規律和對稱的程度簡直到走火入魔。還有一些雖然少見但不容忽視的執念,包括:過度在意身體的外觀、沉迷宗教或懷抱褻瀆的想法、耽溺於無謂的性幻想,或整天想從事暴力行為。正因為執念通常涉及禁忌或難以啟齒的話題,所以許多強迫症患者寧願假裝沒事。
而人的理智在執念面前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因為病態念頭是無法靠理性思維來化解的。二十世紀有一位天才數學家克特.哥德爾,他是愛因斯坦的好友兼同事,一生追求的就是理性思考。他發表了「哥德爾不完備定理」,運用邏輯來探討邏輯本身的局限。然而,哥德爾卻飽受強迫症折磨,腦中充斥瘋狂念頭:他一直覺得自己會突然被毒死,可能是誤食遭汙染的食物,或吸入冰箱外洩的有害氣體。因此,哥德爾吃任何餐點前,一定要妻子先嘗過,才願意入口;後來他的妻子臥病在床,無法幫他做這件事,結果哥德爾竟因自己的執念活活餓死。
那麼,我為什麼要寫這本書呢?強迫症患者通常被執念逼得只注意自己,因而使人際關係越來越疏離;如果時時刻刻在意個人的思緒和行為,就無暇去管其他事情。我們都希望能夠左右腦中的念頭,決定該想什麼或不想什麼,而我不想再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了。如今我有兩個小孩要照顧,當然不希望他們跟我一樣,被自己的奇思怪想給綁架,或豢養出揮之不去的心魔。就算他們真的得了強迫症,我也希望能幫助他們。
而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去研究這些怪異的執念,了解它們的機制與根源,並且從中學習。同時我們要問:經過數百萬年的演化,大腦理應是最親密的戰友、最重要的資產,為何會就此背叛了我們?也想瞧瞧究竟是什麼力量,驅使偏執的小惡魔從你我的潛意識中浮現,並了解該如何避免被它占據。這些素材最後都成了精采的故事。
人的奇思怪想無所不在,這些都是散布於茫茫人海中的執念種子,而且三不五時就會生根萌芽。了解執念的第一步,就是認識它生成的過程。
本文摘自泛科學2015四月選書《停不下來的人:強迫症,與迷失在腦海中的真實人生》,究竟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