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強迫行為之所以吸引我們去做,不是因為它們能帶來喜悅,而是它們保證能平息焦慮。……極度的渴望,它燃燒、折磨我們,好像血管充滿了蒸氣、滲入我們的身體,讓我們急需將其釋放。(1)」
即使強迫行為會讓腦中分泌讓人喜悅的多巴胺,但也僅僅是平息躁動的多巴胺;在許多強迫行為背後,其實是擔心、害怕某些可能成真的災難發生,所以用特定的儀式行為去抵銷(undo)那些想法。聽起來或許令人匪夷所思,但當你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而你也會不顧一切地阻止它發生。
LH(2)(此名稱為代號)小學二年級時父母離婚,他跟著媽媽離開原本的家,後來媽媽再婚,但 LH 和繼父的關係十分惡劣,因為常會被亂拿自己的東西,連房間抽屜裡的小物品都會被亂動,這讓他相當沒有安全感。
這個情形從他小五持續到高中畢業離開家,整整 8 年的時間, LH 在房間買了保險箱,能上鎖的抽屜都上鎖,把筆電螢幕對準窗戶左邊的那條白框,木頭椅子的四支角柱對齊用鉛筆在地上畫的幾乎隱形的四條線,然後將枕頭、棉被、卡比獸大玩偶和書本全都方向一致地擺向正北邊。最後,將房門裝了兩個鋼鎖,彷彿與門外的人只是鄰居,而且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
上大學後,這種不安全感持續困擾他,宿舍裡所有東西都要上鎖。由於室友間都很陌生,他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東西有沒有遺失或被動過。而疑神疑鬼的表現和幾次誤會吵架後,讓整個寢室的關係相當緊張, LH 索性搬到校外居住,每天就能「自在的」把所有物品朝向「對的」方向,並逐項檢查有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LH 從國中起每天花費在擺放與檢查的時間超過五個小時,一直到碩士班畢業那年第一次找我諮商時才提起。也許有人會問,「這 14 年間,他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嗎?」
「一點點。但這麼做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不然有人能偷偷進來家裡,或趁半夜殺死我怎麼辦?」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但這樣的行為卻也極度影響生活,且大部分的行為已經超乎「安全檢查」的範圍,甚至一點關聯都沒有。
從強迫思考轉變為焦慮,再轉變為強迫行為
典型的強迫症狀會依附在令患者焦慮的事物上,但更嚴重的情況似乎會有「新舊交替」的現象,也就是產生新的強迫行為取代舊的,而且隨著嚴重程度提升,更會從「普遍強迫行為」演變成(或增加)「專屬強迫行為」。像是洗手消除細菌,升級成將用水裝滿洗手台,雙手泡在水中,左手手心摩擦右手手背七下,右手手心摩擦左手手背七下,接著十根手指交叉用力摩擦旋轉,最後將手指頭用「對的感覺」用力向外彈出,才能把指縫裡的細菌清理乾淨。
尋找「對的感覺」是最痛苦的時刻,因為沒有固定標準,一切只能依照內心釋懷程度而定,直到威脅(細菌讓人死掉)的感覺消失才能停止。
這很有可能因為,我們無法處理生活中「真實威脅」引發的焦慮害怕,因此腦中創造出一種「虛擬威脅」,並把它重疊,好讓我們以為處理了後者,前者也會一併消除,如此一來,前者的焦慮便暫時停止。
但重點是,「虛擬威脅」的焦慮感很難停止。因為「真實威脅」常是過去某些創傷事件(不論是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雖然現在已經消除,卻殘留在心靈中揮散不去。所以,一部分的你希望停止,一部分卻不想。因為一旦停止了,透過強迫行為鎮壓的「真實威脅」的焦慮感會一併爆裂開來,內心中我們認為這是比虛擬威脅更可怕的,因此才需要由強迫行為當作安全氣囊,緩衝迎面而來的撞擊。
我有沒有強迫症?
強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 OCD)常見的情境是:一開始有某種現實問題產生,接著想辦法解決,但解決不成或耗盡心神後,開始擔心問題演變成生活中的災難,甚至影響自身或重要他人的生命安全。這個想法在腦海中纏繞不去,像木乃伊般綑綁住原有的理性,越是思考越是迴圈,使得災難化想法的密度不斷提升,最後深沉入潛意識,讓你從原先看似「正常」的解決問題行為,發展成「異常」的動作來排除可能發生災難的想法。
OCD 患者容易被外在事件引發內在糾結的情緒與想法,而自我又難以梳理這樣的狀態,或是很多人根本沒有意識到需要梳理(也就是所謂有沒有病識感)。而不論你是否意識到,當內在被引發的情緒越強烈,心靈悄悄促成外在對應的行為就越激烈。這裡的問題在於──內外在接錯了線,或強度不一致,使得行為超乎想像。
過往判斷一個人有沒有精神疾病,大都看你是否符合診斷手冊中 N 項準則,一旦符合,你就有某項精神疾病。但其實一個人的心理難以用全有全無定律就能夠說明的。
雪倫‧貝格利就將 OCD 從類別(癥狀有或無)轉換為向度(癥狀程度低到高)的視角(1)。這是更為友善地看待心靈結構的一種方式。當我們用光譜般的視角觀察他人,我們會發現,平常想令人翻白眼、莫名其妙,憤怒沮喪等等的行為,好像也有一些些可以理解。因為有太多的癥狀,都是內在心靈試圖回應外在現實的一種方式,才慢慢扭曲了人格與外顯表現。
同時,越來越多證據顯示,某種精神疾病或人格特質並非只被某個基因所決定,而是一群基因(3)。這也是將「精神疾病」視為光譜上連續的、可移動的點,而非一翻兩瞪眼。但這並不是說所有人都有精神疾病,相反的,這表明了人類的情緒、思想與行為都是普遍的現象,瞭解到程度的高低,能增加我們的同理心,讓其他人的身心狀況變得可理解,或至少可諒解。
那所謂的「精神病」是什麼?它的確存在,但它的存在是因著不同時代、文化與權力,在光譜上劃下的那道切截點所致。這也導致了「某個時代瘋子特別多」、「爭辯哀悼幾個禮拜算憂鬱」、「每個小孩都有過動症」的現象。如同他寫道:「有些情況下它是疾患,為其所困者確實需要診斷與協助;但更多的強迫行為,是在表達心理需求,就和人類的本性一樣正常──希望一切平安、受掌控,希望與人聯繫與變得重要。如果這些都算精神病,那我們不就全都瘋了?(1)」
「每天都有無數的行為,在疾病與健康之間游走,卻沒有跨越那條界線。」
舉滑手機這件事情來說,即使知道有很多事情要做、想戒掉 FB、不想再看其他人的 Instagram 發了什麼限時動態,但你仍然會隱隱約約的害怕,天曉得是否會因為沒看到某個朋友的重大消息,或者某位明星的八卦,明天和朋友閒聊時會不會跟不上話題,慢慢的他們就不想理你了?如果又正好是身處娛樂圈或行銷人士,不懂最新的梗在說什麼,會不會馬上就要丟飯碗了?
小小的強迫行為能讓我們平息焦慮、更能自律、盡責。但也要注意,這裡說的強迫行為指的是光譜上較為前段的地方,也就是偏向完美主義、較為謹慎、遵守規則等等,這與強迫性人格障礙症(Obsessive–compulsive personality disorder, OCPD)較為相似。事實上OCD 與 OCPD 重疊之處很多,兩者的差別在於後者為一種長久養成的性格,且大多行為較具「正當性」。
舉例來說,若 OCD 患者認為踩在磁磚裂縫上會導致房子崩塌,因此需要再踩旁邊沒有裂縫的磁磚七下,以消除災難發生。OCPD 患者則較可能認為,房子不能出現一絲裂縫,否則地震時裂縫一路繃開,就會使房子崩塌,因此經常請人修補。但老實說,後者為「魔法型思考」還是「正當型思考」很難界定,它似乎誇張了些,但也有它的道理。能確定的是,兩種類型的患者皆是出自於焦慮,且在行為過後獲得釋放感。至於一種是否會變成另一種、兩者是否容易共病等問題似乎難有定論,有時在同一個人身上,也沒有那麼清楚的界線。但不論這些名詞與內涵如何更改,重要的是,我們透過回顧心理學文獻與案例,對自己的身心狀態更有覺察。
強迫行為可說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藉以迴避與撫慰焦慮的心。透過探索強迫思想與行為底下的焦慮為何,以及造成生活中哪些影響,提升「我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想?」的反思時,更有機會看見自我矛盾或解除危機的想法,進而從漆黑的輪迴中解脫。畢竟,當今越來越多「真實威脅」產生,社會變化急速劇烈、親密關係疏離扭曲、金錢勞力相互掠奪、媒體漫天渲染、恐怖主義盛行等等。太多事件逼迫我們的情緒就範,我們開始想像許多「虛擬威脅」,也因此創造出越來越多的「虛擬空間」,好從手足無措的現實中不斷逃脫。
但你需要知道的是,我們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前行,可以起身抵抗,可以有所不同,並有機會驅離強迫行為。它也將成為你生命中相當重要的「選擇」及「轉折」,你的意願,決定靈魂能否探尋真正欲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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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與備註
- 雪倫‧貝格利。2017。《強迫行為的心理學》。大是文化。
- 為保護當事人,內容經修改至無法辨認。
- Taylor, S. (2013). Molecular genetics of 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 a comprehensive meta-analysis of genetic association studies. Molecular psychiatry, 18(7), 7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