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驅逐艦到軍醫院:醫官拉弗里特的研究之路
到了一九五○年,拉弗里特陸續在醫學期刊發表一系列正面結果。他的實驗讓他受到矚目,上司決定解救他脫離落後地區,讓他回到法國的政經中心:巴黎。
啊,巴黎!巴黎是有抱負的法國男人(或女人)的目標。那是法國政治人物的家,也是企業總部所在地;那裡有宗教領袖和軍方高層;有最優秀的文學家、音樂家和藝術家;有一流的索邦大學(Sorbonne Université)與菁英知識分子(法蘭西學院 French Academy);有法國最偉大的建築物和最迷人的音樂、時尚和美食;有最好的圖書館、研究中心、博物館與訓練中心。
如果你是法國人,又是某個領域的代表人物,一定會渴望在巴黎擁有一席之地。
現在拉弗里特來了,他調職到聲望最高的聖寵谷軍醫院(Val-de-Grâce Hospital),距離索邦大學只有幾條街。他在那裡接觸到各領域的專家,得到更多資源,順勢擴大研究。
想找出休克的秘密?試試抗組織胺藥物吧!
他需要藥學專家,也順利找到一個。對方是狂熱的研究人員,名叫皮耶.胡格納(Pierre Huguenard)。拉弗里特和胡格納一起想辦法提升人工冬眠技術,搭配用阿托品(atropine)、普羅卡因(procaine)、馬錢子(curare)、類鴉片藥物和安眠藥調製的雞尾酒。
他們注意到另一種人體受傷時會分泌的化學物質:組織胺(histamine)。組織胺跟人體很多方面都有關聯,除了受傷時會釋出外,也跟過敏反應、暈車和壓力有關。或許組織胺也在休克反應扮演一定的角色。
於是拉弗里特往他的雞尾酒裡扔進另一種成分:一種抗組織胺藥物,這種新藥是科學家為了對治過敏反應積極研發出來的。
這時候事情開始出現有趣的變化。
抗組織胺似乎可望成為下一個神奇藥物大家族,它們的適用範圍相當廣,從花粉熱、暈船、普通感冒,到帕金森氏症。製藥公司正在全力研發,努力找出可以申請專利的藥品。
只是它們跟所有藥物一樣,也有副作用。其中一種副作用是行銷時的一大困擾:抗組織胺常會導致某個評論家所謂的「惱人的昏沉」(不昏沉的抗組織胺還要等上幾十年)。
這跟鎮靜劑和安眠藥造成的睏倦不同,抗組織胺不會讓身體的任何功能減緩,它們的作用反而好像鎖定神經系統的某個特定區域,也就是一九四○年代的醫生所謂的交感與副交感神經(如今的自主神經系統)。
這兩大系統組成人體神經系統的背景,也就是在我們清醒意識層次運作的信號與反應,例如調節呼吸、消化和心跳。拉弗里特心想,休克反應的祕密應該就藏在這些神經之中。他想要一種只對這些神經產生作用,不至於太影響清醒意識的藥物。抗組織胺好像正符合他的需求。
「我要一款只有副作用的抗組織胺!」
於是他與胡格納著手試驗。手術前幾小時給予正確劑量的合適抗組織胺。根據拉弗里特的記載,意識仍然清醒的病人「不會感覺疼痛和焦慮,通常也不記得手術過程」。
拉弗里特發現有一個附帶優點,就是術後的止痛嗎啡用量減少。他用添加抗組織胺的雞尾酒搭配人工冬眠,減少手術休克的發生,因而減少手術台上的死亡率。
但是還有很多方面需要改進,他雖然想要抗組織胺的副作用,卻不想在他的雞尾酒裡添加這種東西,畢竟他不是在治療暈車或過敏。
他看過有些病人使用抗組織胺後減輕焦慮,心情愉悅平靜,那才是他想要的。他要一款只有副作用的抗組織胺,於是寫信給法國最大的製藥公司羅納普朗克(Rhône-Poulenc, RP),請研究人員幫他找出來。
失敗藥品的逆襲:只要一點點,就有奇效!
幸運的是,他在對的時機找到對的人。羅納普朗克正在積極尋找更新、更好的抗組織胺。跟所有製藥公司一樣,他們公司的架子上堆滿失敗品,有些毒性太強,有些副作用太大。他們於是重新測試那些失敗品。
數個月後,就在一九五一年春天,羅納普朗克寄了一款編號 RP-4560 的實驗性藥品給拉弗里特。他們當初之所以會放棄這種藥物,正是因為它沒有抗組織胺的功效,卻對神經系統有強烈副作用。動物實驗顯示這種藥物相當安全,可能正是拉弗里特在尋找的東西。
沒想到那正是他的雞尾酒之中最好的東西,藥效極強,只需要一點點就夠了,而且達到他要的效果。即使只是處理傷口或動個小手術,術前使用 RP-4560,也能減低病人的焦慮,改善他們的情緒,對其他藥物的需求也會降低。
使用 RP-4560 的患者意識清醒、有知覺,卻好像比較能忍受疼痛,手術時的麻醉劑用量也減少。實在太奇怪了。疼痛並沒有消失,病人知道身體會痛,卻似乎並不在意。他們知道自己即將動手術,好像不太擔憂,甚至漠不關心。拉弗里特發現,病人跟他們的壓力「分離」了。
他的實驗成果變成聖寵谷軍醫院的熱門話題,激情澎湃的拉弗里特全力推廣。某天他在員工餐廳,聽見在醫院精神科擔任主管的朋友唉聲嘆氣,因為他們不得不讓重度精神病患穿約束衣。
這是無數世代以來,精神科醫療人員的共同感傷,很多精神病患的情緒太激動、精神太錯亂、行為太危險,不稍加束縛就無法照顧或治療。那些病人會尖叫、拳打腳踢,有時會攻擊別人或傷害自己,最後不得不用藥物迷昏他們,綑綁在床上或穿上約束衣,真可憐。
拉弗里特靈機一動,告訴當時的在座者,與其束縛精神病人,不如讓他們試試 RP-4560,再用冰塊讓他們冷靜下來。
——本文摘自《食藥史:從快樂草到數位藥丸,塑造人類歷史與當代醫療的藥物事典》,2022 年 8 月,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