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達米恩・魯德 (Damien Rudd)
- 譯者 / 吳莉君
每個地名背後都有一則故事,而在這些悲傷地方的案例裡,故事背後都是一樁悲劇事件。儘管這些事件常常是真的,但更常見的是,這些事件的記憶往往都淡去了,就像風化的路標指向一條廢棄的道路,只有名字還留著,回響著一個不復記憶的時代。在這本書裡,我企圖沿著那些道路前進。它們經常彎來繞去,岔分成更多小路,通往讓人瘋狂迷路的森林,在那些森林裡,你不可能區分歷史或神話,虛構或事實,記憶或想像。
在南澳內陸一處偏遠地方,有座石塚匍匐在毫無特色的地景上。1840 年 9 月 2 日,愛德華.艾爾(Edward Eyre)懷著一顆低落之心站在這裡。環顧四周,除了他剛來的那個方向,其餘淨是一望無際、閃閃發亮的鹽水湖。艾爾的探險並未照計畫進行。
自從歐洲人在七十多年前首次抵達這塊大陸以來,就有各式各樣的謠言談論著位於這座島嶼遼闊內陸的未解之謎。有些人推測那裡是一片內海,或一個浩瀚的河流網,也有人想像那裡是蓊蓊鬱鬱的草原牧地。要提出一些天花亂墜的主張很容易,畢竟當時還沒有任何歐洲人曾冒險深入遠離海濱之處,所以再怎麼天馬行空的想像,也沒人能反駁。
1827 年,湯瑪斯.馬瑟倫(Thomas Maslen),一位退休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官員,出版了《澳大利亞之友》(Friend of Australia)一書。雖然馬瑟倫本人根本沒去過澳大利亞,但他不覺得這會妨礙他出版自己的探險家手冊,書中還附了地圖和指南,提供給想冒險深入島嶼神祕內陸的讀者。該書所提出的最大宣稱或許是:澳洲中心是一片巨大的內海,並可經由遼闊的三角洲與印度洋連結。馬瑟倫甚至畫了一張手繪地圖。
他表示,「世人無法忖度這位寬宏造物主的作品,也不可能相信,會有任何不完美存在於我們的星球表面,如果這樣一塊大陸竟然沒有自己的河道出口,肯定會是不完美的。」馬瑟倫認為,就像北美洲有密西西比河,南美洲有亞馬遜河,非洲有尼羅河,亞洲有恆河和湄公河,寬宏的造物主自然也會替澳洲打造自己的大河系統─哪怕是注入一座內海。馬瑟倫對他的內海堅信不移,堅稱凡是合格的內陸探險家都會做出明智判斷,帶領一支船隊前往。事實證明,那本書相當成功,不是賣得很好或資訊很實用,而是成功助長了內海的神話。
十年歲月之後,骨瘦如柴、臉色蒼白、輕聲細語、年方二十三的愛德華.艾爾,決定一勞永逸搞定這件事。他去澳洲是為了逃避兵役、大學以及回到英國的嘮叨雙親。最重要的是,他想當一名探險家,而實現這個夢想的最佳地點,莫過於這座新近發現的島嶼,這塊「未知的領域」(Terra Incognita)。抵達澳洲且牧羊失敗之後,他將羊群趕到新興城鎮阿得萊德(Adelaide),在那裡把羊賣了,拿到一筆小財富。有了這些基金,他就可以實現他的冒險狂想。1840 年 6 月 18 日,艾爾及由五名歐洲人組成的小組、艾爾的好友約翰.巴克斯特(John Baxter)和威利(Wylie)、兩位原住民嚮導、十三匹馬、四十頭羊,外加三個月的補給品,從阿得萊德出發,直奔澳洲的未知內陸。
三個月後,那個小組發現包圍他們的並非一塊蓊蓊鬱鬱的草原牧地,而是「……光禿、貧瘠的植被,且覆了厚厚一層鹽巴,呈現出你能想像到的最悲慘、最憂鬱景象」。艾爾爬上一座石頭山,陷入極度失望的狀態,凝視著無法穿越的液態地景。
他的確發現一個巨大的水體,但它離阿得萊德太近,顯然不是那座神祕的內海。「登上絕望山,」艾爾在日記中如此寫道,無意間為途中的一座山脈取了名字:「眼前的景象真是淒慘又無望。它斷了我的所有遠征夢,為我熱切期盼的鴻圖大業畫上句點。出現在我眼前的景象,足以澆熄最狂烈的熱情,打消最懷疑論者的疑慮。」
不幸的是,艾爾的探險沒有最糟只有更糟。他們不指望能發現任何內陸,放棄之後,徒步走回阿得萊德,做了補給,接著再次啟程,這一次往西南,沿著未經探勘的海岸走。長達兩個月的時間,他們在酷晒的沙漠烈日下一直往西走。他們左邊是陡峭的懸崖,筆直落入洶湧大洋;他們右邊是敵意的沙漠,無盡延伸。
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往前進,或再次丟臉地撤退。毫無疑問,艾爾覺得自己必須為正在發生的這場災難負責,於是下令小組裡的大部分人退回阿得萊德,由他、巴克斯特、威利和兩位原住民嚮導繼續。
從數週走到數月,這場遠征變成了求生練習。他們鑿洞找水,舔飲沙漠灌木叢的晨露。羊馬死了。補給拋了。偶爾,他們遇到部落原住民可憐這支悲慘隊伍,指點他們可去哪裡找水。就當情況似乎不再變糟時,某天晚上,那兩名嚮導搶走營地大部分的剩餘補給,殺了巴克斯特,逃入沙漠。艾爾身心交瘁。他和威利既沒食物也沒飲水。然而,這兩人還是在炙熱中徒勞地往前走,走向幾乎必然的死亡。幾天過去,他們湊巧看到一具腐爛中的馬匹屍體,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他們把死馬吃了─不出意外,那餐飯差點要了他們的命。在他們那場慘澹遠征將滿週年的某一天,就在他們快餓死的時候,他們看到一艘船隻停泊在海岸。這兩人連忙衝下懸崖,過沒多久,就發現自己登上了法國捕鯨船「密西西比號」。水手們雖然同情這兩個快餓死的人,但也只能給他們一點補給,隨即把他們送回那條徒然之路。
離開阿得萊德一年多後,這兩個嬴弱的男人終於走到海濱小鎮奧爾伯尼(Albany)。他們徒步走了兩千五百公里,相當於倫敦到莫斯科的距離。這趟旅程教會了他們很多事情:如何在沙漠中找水,絕對不要吃腐敗的動物;他們當然也飽經鍛鍊,黑得發亮,然而,經歷過這一切苦難,澳洲內部到底是何模樣,依然是個謎。艾爾的遠征並未對該國遼闊的地形提供任何洞見。反諷的是,或許正是那座鹽湖,那座為艾爾遠征做出悲慘預告的鹽湖,讓他留下了名字,受人記憶。艾爾回到阿得萊德;筋疲力竭,枯瘦如鬼,再無一丁點繼續探險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