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凱瑟琳.埃班 (Katherine Eban)
- 譯者 / 高子梅
二○○七年十月 印度新德里
馬爾溫德.辛格的起步一開始並不順利。他父親是一位創業垂統的遠見之士,但他不像他父親,他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務是幫股東們創造價值。他曾告訴印度的財經媒體:「我內心是個創業家,真正的創業家的終極目標就是要創造價值。」
但是要創造出長久的價值,就不像表面那麼容易了。二○○六年接管這家公司時,這位年輕的執行長立刻複習一遍他的企管碩士教戰守冊—積極尋找收購和結盟的機會。但就算他成功地製造出話題,根據《亞洲貨幣》(AsiaMoney)的說法,蘭伯西的損益表底線卻在「下降中」。蘭伯西不得不撤回收購德國最大學名藥公司的那場標案。後來又碰 FDA 的作梗。在他看來,美國的監管機關真的「很討人厭」,不管他怎麼保證公司一定會改革,怎麼暗示它們為這家公司留點面子,對方就是無動於衷。
在馬爾溫德的印度老家裡,你幾乎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不管是靠金錢來買通還是暴力威脅。就在五個月前,馬爾溫德的弟弟席溫德跑去堵一個很愛強出頭的心臟外科醫師,因為後者在一筆交易裡反對他重返辛格家族名下新德里的一家醫院。結果外科醫生上班的時候竟碰上幾近一百名的警力和多達一整個營的快速行動部隊,全都配備防暴用的催淚瓦斯和水灌車。
但在美國,你召集不到自衛部隊,而且 FDA 也拒絕讓步。身為蘭伯西最大股東的辛格兄弟發現這些問題已經有損他們的損益表底線。但就在這些紛擾當中,馬爾溫德注意到紐約有家公司的顧問傳了一則很有趣的訊息給他。日本製藥公司第一三共(Daiichi Sankyo)裡一個叫做宇根勉(Tsutomu Une,暫譯名)的傢伙想跟他談一下策略合夥的事。馬爾溫德嗅到了商機。
在離新德里四千英里外的東京,宇根勉博士正在全球各地尋找新的收入來源。身為全日本第二大藥廠第一三共全球企業策略資深執行官的宇根勉,想要打入公司尚未涉足的海外市場,譬如印度和東歐。他需要一個成本低廉但產值又夠大的合作對象。於是目光落在蘭伯西身上。
六十歲的微生物學家宇根勉是從醫藥創新領域裡的基層慢慢爬上來的。他在第一製藥公司(Daiichi Pharmaceutical Company)工作了三十幾年,並在該公司二○○五年與三共公司(Sankyo Company)合併之後繼續一路攀到高位。態度穩重又彬彬有禮的宇根勉從以前就有習慣把工作生涯的點滴內容記錄下來。
日本比任何一個國家都來得唯原廠藥是從,認為學名藥不值得信賴。這國家崇尚品質和衛生管理。儘管以前品質上曾受到鄙視,但它的現代製藥產業已不可同日而語,在品管上享有全球數一數二的地位。他們的藥丸必須是白色的,否則病患會存疑。宇根勉雖然是這塊謹慎招牌下的產物,卻也看出了日本製藥業的保守天性和對高成本研究的全心投入,將導致這個產業成長的趨緩。
從他的角度來看,在十一個國家設有製藥工廠、產品銷售遍布一百二十五個國家的蘭伯西,非常具有吸引力。它有眾多符合「先申請主義」的藥物申請案正在美國境內等待通過,其中仿製立普妥的學名藥勢必會是有史以來最賺錢的上市學名藥。第一三共的盤算是趁手邊還沒有暢銷藥(blockbusters)襲捲市場的空檔,先靠一批成本低廉的藥物產品來創造收入。蘭伯西似乎是一個絕佳的結盟夥伴,可以幫它達到這個目的。若是能很快完成收購,便可趕在下一季的投資者會議上撐起第一三共重創的股價。
在日本的董事會議廳裡,決策做成往往是靠共識的產生。所以宇根勉必須說服他的同僚們。
只是當第一三共的總經理小田剛(Takashi Shoda ,暫譯名)告訴他的同僚們,「印度會是一張王牌,可以讓一家日本製藥公司步上全球化。」這點子聽起來宛若空中樓閣。
對文化蘊涵向來敏感的宇根勉深知這種事要小心處理。蘭伯西不是一般的印度公司。它是一家有文化歷史的機構,是由顯赫的辛格家族創辦,已經傳了三代。現在掌權的是辛格家族裡的一位繼承人,他是受過美式教育的企管碩士,年紀只有他的一半多一點。但還好宇根勉在第一三共的地位算高,高瞻遠矚的見地向來受人敬重,商業頭腦也很受肯定。因此在二○○七年十月初,他首度伸出觸角,聯絡上蘭伯西在紐約的一位外聘顧問。
第一次對話後,不到三個禮拜,宇根勉和馬爾溫德就碰面了。銀髮整齊往後梳的宇根勉用日本腔很濃的英文開口說話。馬爾溫德措辭優雅、穿著訂製西服、包著頭巾和匹配的手帕,看上去泰然自若。他們的協商進行得很快,雙方訂好在新德里展開後續會談。宇根勉和馬爾溫德以保密方式保持聯絡,在內部報告和往來信件裡都使用「鑽石」這個代號來代表第一三共,「紅寶石」則代表蘭伯西。若有媒體詢問,便聲稱他們正在討論代工生產的協議內容。這種事情在業界很平常,並不稀罕,不會引起財經媒體的注意。
宇根勉首度伸出觸角後,又過了四個多月,兩方的對話已經從策略性合夥的議題提升到買斷協商。這位日本微生物學家和年輕的印度億萬富豪一直在股價和一些條款上討價還價。不過宇根勉對蘭伯西始終揮之不去的監管疑雲憂心忡忡。在雙方往返的電郵裡,宇根勉在律師們的指導棋下,不斷施壓蘭伯西必須詳述清楚該有的擔保、代表性與補償辦法,萬一蘭伯西的財務狀況不若馬爾溫德所保證的那樣,第一三共便可以控告對方違約。但馬爾溫德不斷擋住他的要求。最後宇根勉在一通電話裡告訴他,「我們的提問,你總是用『不用擔心』這種答案來打發,我的同僚們對此感到灰心。」同一天在第二通電話裡,馬爾溫德用他那一貫悅耳和平穩的聲音向這位科學家再三保證:「紅寶石無所畏懼,毫無過失。」
但是宇根勉仍有一些懸而未決的疑問。眾所皆知聯邦探員曾在二月突襲蘭伯西的美國總部,發出警告函抵制它的兩家主要工廠:帕奧恩塔薩希布和德瓦斯。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場調查的嚴重性究竟到什麼程度,或者這家公司的可能法律責任。馬爾溫德曾在電話裡詢問宇根勉:「你在擔心什麼?」宇根勉只能自行揣測美國司法部底下的檢察官和這世上最難纏的 FDA 監管人員到底在追查什麼。這是他的顧問們必須找到的答案。不到一個月,馬爾溫德和宇根勉在德里祕密會面,雙方都各自帶著律師和一小群高級主管。宇根勉明白表示,不管美國政府對蘭伯西進行的各種調查最後會查出什麼,都會影響第一三共的未來動作。但馬爾溫德表情淡定,保證會提供協助,對整個過程坦誠以對。他同意辦一場盡職調查會(due diligence meeting),將所有跟調查案有關的文件全攤在第一三共面前。
然後這位年輕的執行長就像把宇根勉當成自己人那樣,跟他說這些調查案的真正幕後推手是誰—輝瑞藥廠為了報復蘭伯西在立普妥專利權官司上的占盡優勢,於是透過某種手段對蘭伯西展開調查。宇根勉思索著他的說法,而蘭伯西智慧財產權顧問德斯穆克當時也出現在那群高級顧問裡,但他面無表情、沒有開口說話。
儘管馬爾溫德神情愉悅地再三保證蘭伯西「無所畏懼,毫無過失」,但這家公司基本上就是個隨時可能炸開的火藥桶。馬爾溫德很清楚這家公司最不可告人的祕密已經被記載在公司內部那份殺傷力最強的文件裡,亦即眾所皆知的自評報告(SAR),也就是拉吉達.庫馬秀給董事會看的那份批判內容毫不留情的 PowerPoint 簡報。
要是它已被徹底摧毀,馬爾溫德就不會有今天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