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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她又在夢中,又俯瞰著沙漠。
日復一日景色依舊的沙漠,以某一個約定俗成的地點為中心,幾棟房子圍成一圈,建立起了村莊。
而那一個約定俗成的地點中間,建起一座小小的祭壇,居民會在入夜之際,手牽著手,唱著熟悉的旋律和熟悉的禱詞。
隨著時間過去,小小的祭壇化作指向天空的高塔;小小的村莊向外輻射,一棟一棟的矮房像星星般零落在沙上,然後被一條一條的石板路串聯起來。
外地人驅趕著牲畜而來,移民者拾取沙地上偶爾發現的鋼鐵零件,熔煉定型成泥瓦砌刀與鐵錘。馬車拉來遠方的巨石,層累的岩塊越堆越高,螺旋長梯螺旋而上,直到塔尖終於觸及了偉大的陰影。人類求知的高塔,聯繫起地面與神靈。
村人在高塔頂端與陰影底端之間,發現了被盤結的金屬管線環繞的巨大玻璃牆壁。兩人高的正方形光滑表面,如漆黑的湖水般無法透視,撥開灰塵後,也只能映照出村人自己茫然的臉。
一代一代的祭司到此瞻仰研思,最後他們頂著頭上無邊無際的黑影,在自己的鏡面倒影前盤坐冥想。
–
「別人家的商隊怎麼說?」烏奈在早晨一向睡眼惺忪,手一滑差點把接過來的一碗羊奶打翻。
「妳指定的三個都問過了,跟我們得到的答案一樣。」馬謝拉開椅子坐下。
「附近也還沒有大量木炭求售的風聲嗎?」
「據說這陣子都沒有。」
烏奈仰頭一飲而盡:「好,我姑且假設那個胖子說實話,那麼強盜同時也劫了黃金,大概夠他們享樂一陣子了,確實沒有必要馬上把其他贓物拋售變現。換句話說,那批貨可能還在他們手上。」
「妳的結論是什麼?」
「結論是,」烏奈起身,在窗下的陽光裡伸了個懶腰,露齒而笑。「我們當面去問問就知道。」
–
深夜裡,洞窟裡只有晦暗的微弱火光。
烏奈一行四十人在洞窟外面輪流盯梢了一整天直到入夜,總算大致掌握了必要的資訊。
石崖上的洞窟,作為盜匪狡兔三窟的其中一窟,錯綜複雜的通道要衝之間顯然欠缺警戒,僅有五六名衛兵來回巡守,無論是大意疏忽還是人手不足……
「總之是個好時機,我們一起去叨擾叨擾。」
烏奈輕聲踏入黑暗的洞窟中,如貓般弓身,左手摸著通道的石壁緩步前進,右手的彎刀在燭火下曖曖反光。
「照計畫來,分開行動。」烏奈在黑暗中回頭吩咐:「記住原則:優先處理人,人沒有了,就不會有反抗。」
–
夜裡,烏奈在石窟裡屈身奔行的姿勢,就像是犬科的獸。
「狼?!」
衛兵第一時間揮舞火把驅趕腳邊疾行的黑影,隨後發現自己的下腹被利刃劃開。他奮力扭動身軀,抽出腰刀,試圖朝向昏暗不明的所在揮擊。黑影上竄,她張口把牙齒嵌入衛兵頸中,猛一扭頭,魁武的身軀頹然倒下。
烏奈屈膝跪坐在衛兵的尚溫的胸膛,吐出一團帶血的皮肉,回眸微笑。
「跟上。」她的聲音似乎有點雀躍。
馬謝在燭火與刀光交錯的混亂中,腦袋無法思考、無法判斷、甚至無法記憶。
他握著從烏奈那裡領取的彎刀,戒慎恐懼地在交錯的人影裡左閃右躲。突然一柄短刀向他飛來,此時本能接管了身體,他脖子一轉避開了敵刃的軌跡,短刀在空氣中畫出銀白色的光痕,切開馬謝的左耳。
馬謝握著彎刀,臉頰沾著血,腦中忘記了自己,眼中看見了敵人,躁動的心臟催促著他前進。
他在脈搏的鼓動下踏步向前,將刀尖準確刺入不知名男子的後腰。
黑暗中,身邊不絕於耳的械鬥聲漸漸停歇,這次的襲擊顯然即將以成功告終。
但馬謝的思考和理智並沒有立刻回來。猶如浸泡在溫熱的羊水中,滿室血肉的濃郁氣息充塞他的全身,每一次呼吸都舒暢而令人陶醉。
指尖的餘韻尚未退去,彎刀像是跟手上的神經相連一般,他彷彿能透過刀刃感受敵血濕潤的溫暖和敵肉包覆的柔與韌,夜晚的冷風鑽進石窟搔刮著刀身,他輕輕打了一個冷顫。
馬謝低頭望著手上的沾染的血,克制不住,舔了一口。
甜美。
–
黎明前,洞窟已燈火通明。
「回報進度。」烏奈在坑道中的腳步無聲無息,彎刀下垂,刀尖的鮮血順流而下,滴濺一地。
「靠近入口處的七個區域,包含主寢室和武器庫我們都拿下來了。」隨隊的鬍子男跟在她身後,一邊擦拭臉上血跡。「連通七個區域的所有通道都至少派了一人把守,能點亮的燈都點了。」
烏奈搔抓側臉還沒結痂的刀割傷口:「傷員呢?」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輕傷,只有八個人需要應急處理,目前暫時都沒有大礙。至於敵方的傷亡我沒有仔細算……」
「不必細算,只要他們都躺下就好。有找到密道嗎?」
「發現三條,都封好了。」
「很好,對方大概剩下多少人?」
「大概十個八個吧,應該都躲進坑道最裡面了。」鬍子男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不過不能確定他們有沒有在裡面佈陷阱,他們的武裝程度也不明。再加上……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想拼命魚死網破。」
烏奈看著前方燈火照不進去的坑道黑暗深處:「沒關係,準備集中人手壓制,不然我們沒辦法安全把貨搬出去。盜匪首腦也躲在裡面嗎?」
「裡面那是二把手。」鬍子男咧嘴一笑,食指在脖子上作勢一抹。「首腦還在睡呢,永遠醒不過來了。」
「那好,你傳令,所有人以佔領區域為單位,留三人原地駐守,選一人定時找我回報狀況。其餘人都叫來,隨我攻堅。」
「三人恐怕太少,寢室裡還有投降的俘虜……」
「讓俘虜全部躺下,不用看守。」
「知道了。」
–
天明之前,掃蕩結束。
已死的與將死未死的軀體散落在石窟各處,狂舞在牆上、地上、床上的血跡已經褪成近乎黑色的赭色。械鬥留下的野蠻痕跡隨著曲折的坑道隨性地延展,直至石窟的深處為止,在這裡,最後一個區域被烏奈親手點亮。
「懦夫才夜襲、婊子!」
據說是整個強盜集團的二把手,瘦長的男子按住腹部的手浸染鮮血,兩腿在地上扭動。
「果、果報!」男子頸上的青筋怒張,不斷抽動。「妳襲擊熟睡的男人、妳讓戰士死在自己的眠床上,這、這種、羞辱、會有報應!」
「看來你們也有很有趣的教條呢。」烏奈屈膝蹲下,輕輕托著男子顫抖的後腦,然後將彎刀溫柔地推入喉嚨。「最後一個了。」
烏奈起身,拍起手吆喝眾人幹活。
「好了好了,把值錢不值錢的東西可以帶的都帶走!我們正午以前離開。」
周遭眾人聞令,紛紛收刀整備,動手搜刮。
馬謝閉上眼不發一語,雙手在額前合十,坐了一個小小的祈禱姿勢。
烏奈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回頭看了地上的男子一眼,突然若有所思。
「喂,你們,我想到一件事。」
「怎麼了?」
「首領跟其中幾個傢伙的相貌,綠城那邊有畫像紀錄的對吧?我們要再走一趟綠城。」烏奈把屍體的臉轉向正面,已死的男子帶著難解的表情,與她對視。
「我們要拿去領賞?」
不知不覺,日出的曙光穿過了權充窗戶的石穴鑿洞,照在烏奈與男子的臉上。
「綠城自己處理不掉的強盜,我們處理得掉;綠城拿不到的首級,我們拿得下來。」陽光刺目,烏奈瞇起眼睛。「你們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再一次,烏奈把彎刀插進男子尚有微溫的脖子裡。
「把他們的腦袋都割下來,送給綠城;從今以後,綠城要向我們納貢。」
4.
這一夜,烏奈在夢中眼前所見的,居然不是沙漠。
一望無際的銀白色大地上,鐵輪的巨獸四處遊蕩、發出轟鳴,火雨從紅色的天空灑落而下,反射美麗光芒的方型擎天巨柱一根一根傾頹倒地,砸落在焦黑的金屬地表。
異樣的強風颳起,黑影在風中呼嘯,火燒的人影在金屬大地上劇烈地舞動。
隨後巨獸轉動鐵輪,劃出平穩的黑色軌跡,地表被刮出的金屬碎屑飛散於空中,大片大片的人影在巨輪底下消磨不見。
轉眼金屬大地化作無垠的沙丘,烏奈的耳際響起微弱的聲音,訴說著微弱的語句,卻完全無法辨別。
有如戀人、有如幼童的呢喃絮語般,那不是為了傳達訊息,更像是為了索要關愛、為了挑動情感的聲音。
「誰?在哪裡?想要什麼?」
呢喃從左耳徘徊到右耳,其語句仍然不可辨認。
「陰影?在我的夢裡?要告訴我什麼?」
絮語依舊,烏奈得不到要求的回答。
「祢的子女盲信於祢、他們要生存、他們的問題,祢有沒有回應?」
聲音止歇,她也醒了。
–
晚上篝火搖曳,月亮端坐於遠處的沙丘上,帳篷外安靜到只聽得見柴薪的劈啪聲。
烏奈走出帳篷,伸了個懶腰。馬謝叫住了她。
「嗯?」
「我殺了人。」馬謝的臉埋在雙手裡。
「沒錯。」
「我覺得——不好。」
烏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對吧?」
「不,我的意思是,我覺得——很好,非常好。」馬謝抬起頭,眨眨眼,然後抹了一下臉。「我不明白。」
烏奈起身,然後在馬謝身邊坐下。
他對於突然拉近的距離顯然有些不適和困窘,空氣變得燥熱。
烏奈伸手環抱他的肩膀,馬謝可以從她的髮中聞到前一夜戰鬥中濺染的血味。他別過頭深吸一口氣,試圖緩解不知何故加速的心跳。
「殺戮使人愉快,這是陰影沒有教你的。人的血有種奇妙的味道,你察覺到了嗎?」
烏奈將手指放入口中,尖牙輕易地劃開指尖的皮膚,鮮血在夜風的撥弄下滴了出來。
然後她將手指塞進馬謝的嘴裡。
奇異的香氣在馬謝口腔中舖散開來,流過咽喉,在胸腹之間盤旋氤氳。
同胞的血在他齒舌之間流淌,侵蝕他的理智與思考,淹沒他的知識和戒律。
他不由自主吸吮著她指尖的傷口,發覺自己像嬰兒一樣渴求更多、更多——
當他回過神來,自己仰躺著面向星空。而烏奈跨坐在他腰上,伸出手指,她的鮮血他的唾液在指節間混雜交纏。
「我來教你怎麼在夜裡安穩入睡,我教過很多人了。閉上眼睛,聽我指示。」
過了許久,馬謝才從喉間擠出細不可聞的氣音:「好。」
–
天將明,篝火依舊搖曳。馬謝躺在烏奈身旁,肩胛上仍有稍早她印下的許多齒痕和血跡。
「為什麼祖訓要禁止械鬥和殺人?」
「我怎麼會知道。」
「為什麼禁慾?」
「我怎麼會知道。」烏奈坐起身。
「為什麼我們的習俗和戒律都在抑制本能?除了對秩序與和諧的追求,是不是還有其他的理由?」馬謝話鋒一轉。「還有,妳的態度不是好的求學態度。我們如果不質疑、反思傳統,怎麼產生新的啟發和想法?」
「想法?」烏奈突然放聲大笑,裸背上的長髮隨著笑聲顫動。「我沒有想法。」
「妳一直在逃避對吧。」
笑聲停止。
「逃離陰影、逃離『我們』、逃離議會和教條。我知道商隊本來都是不被城內秩序接受的人組成的,但是你們終究還是要回來陰影底下,不是嗎?」
「裡面和外面其實都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對,我原也以為商隊是城內跟外界溝通的橋樑,但其實不管是哪一邊的秩序你們都抗拒,沒錯吧?而偏偏你們商隊,正是依附城內秩序而存在的。」
「你的理解沒有錯。」烏奈搔了搔毛躁的頭髮。
「我認為你們應該在城內有一席之地。」
烏奈笑了出來:「這就是你這趟的目的嗎?替你的勢力拉攏新的政治盟友?」
馬謝緩緩點頭:「雖然過程的發展有點超出預期,不過一開始確實有這個打算。」
「還好剛剛沒有不小心把你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