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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佳作——〈新首爾的平凡一天〉(二)

泛科幻獎_96
・2021/05/03 ・5366字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SR值 439 ・四年級

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不想錯過連載?請密切鎖定泛科幻獎!如果想看前面的章節,可以點選標籤中的篇名,或是直接進入泛科幻獎帳號搜尋。

  • 8:25 a.m.

母女倆走到車庫,坐進木質外殼、金屬骨骼的吉普車。敏賢的車配上有微重力裝置的履帶,和一般房車用樹脂做成的圓型滾輪非常不同。這是她每天在礦場移動時駕駛的車輛。行駛在深不見底的坑道裡時,需要強大的抓地力,來克服不同地形。 

孔雀跳到車頂趴下。枚京問:「媽媽,我可以跟何何一起待在車頂嗎?」

「不行,寶貝。」敏賢嚴正地說。

「那好吧。稍後見,何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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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何何啼了一聲,像是成年人裝成孩子尖叫。

「… 我知道真正的孔雀是這麼叫的,但有必要這麼還原嗎?」敏賢自言自語地抱怨。根在是這樣的一個人:任何事情都得做到盡善盡美。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和爸爸一起出門?」枚京問。

「爸爸工作很忙,去的地方也和媽媽不一樣,很難一道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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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好多事不能做。如果爸爸生病了,為什麼不能在家裡休息?」她沮喪地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大人都得工作呀。我們該出發了。好嗎?」

「… 好。」

新首爾每條街道,都是巨大景觀樹林的一部份。火星天幕是讓植物免於太陽風暴和磁場侵害的溫室,而每棵型態不同的巨樹,都取了呼應地球首爾市行政區的名稱。那棵是江南、那棵是龍山。那株名叫西大門,而遠方那株的名字是九老。二十五株龐然巨物間維持一定距離,盛放在一望無際的奧林帕斯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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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鑿穿樹幹、挖通樹根,在樹皮上建設街道,在樹洞裡栽培作物,消費光合作用產生的生質能源,砍下樹蔭裡的班竹林和杉木,加工成建築物的支架和外殼,將樹葉壓實,鋪設讓車輛平穩行駛的道路。

氣候恆定裝置安在巨大的枝葉間,日晝吸收天幕折射的陽光,夜裡則利用儲存的太陽能轉換植物排出的二氧化碳。指示的亮光在夜裡望去,像掛在樹梢的繁星。 

新首爾的居民有近半為礦業公司服務。平日裡,每到尖峰時段,浩浩蕩蕩的車隊就會從大樹葉片間鑽出來,駛向通往礦場的天幕西門。由於新首爾人口日增,儘管公司設立了直達礦場的地下隧道,仍會形成叫人厭倦的回堵車龍。越來越多人選擇乘坐公司設立的地下列車,從銅雀、恩平、中浪和江南直達礦場。情況雖然獲得緩解,但在這四個行政區內,仍舊造成一定的交通問題。 

儘管家住和礦場方向相反的江東區,但敏賢並不考慮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更不願遠程辦公。她為礦道內光怪陸離的景象著迷,更喜歡跟巨大的機械打交道。她想感受地面的不平穩、飛濺的石屑,還有真實的噪音。而她既然負責維護機械組件,那出於安全考量,也應當到現場暸解真實情況,以作出準確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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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有微重力裝置的履帶能緊緊抓住樹皮,行駛在巨樹側面,讓她避開堵塞的車流,直線駛向目的地。敏賢一想到稍後可以在無垠的鏽紅色曠野奔馳,就心情大好。她真希望枚京可以跟自己一起在沙暴裡橫衝直撞。但時間還沒到。再等幾年,等她的身體能夠承受呼吸系統改造手術的時候吧。

她把情緒從狂想中收回來,問道:「枚京,今天妳想去哪裡?」

沒有回答。

「枚京,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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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答。

「寶貝,別生爸爸媽媽的氣。爸爸媽媽也沒有辦法,我們總得工作呀。不要因為這樣生我們的氣,好不好?」

枚京點點頭。

「那,寶貝今天想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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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麻浦去。他們建了好幾座玫瑰園,我想去看看花兒。然後我要去海灘玩水。」

「海灘?」

「有個模擬了潮汐的海灘,說是跟地球一樣。媽媽,地球上的潮汐真的是那樣嗎?」

敏賢想,這個問題可不容易回答 。拿到火星永久居留資格的人,要再申請往地球的簽證並不容易,像枚京這樣在火星出生的星童 ( Star Child ) 就更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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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媽媽得先看看麻浦的海灘才能比較呢。」

「那妳要不要今天就去?她們十點開始營業。可以嗎?」枚京期盼地說。

「對不起,親愛的,今天沒有辦法。」敏賢說。「妳自己要小心點,好嗎?不要跑到何何不能到達的地方。何何,你也好好照看枚京,可以嗎?」

「哇啊。」仿生孔雀在車頂呼叫。

  • 9:15 a.m.

敏賢把枚京放在玫瑰園附近,囑咐她注意安全之後,就驅車離去。

「又剩我們兩個了,何何。」枚京說。

孔雀親暱地啄咬她的肩膀,把頭向花壇方向擺了一擺,像在說:「但我們還有花兒呢。」

「是啊,我們還有花。還是何何最好了。」枚京摟著孔雀的脖子說。

  • 9:20 a.m.

朴枚京穿上紅色防護衣,走在燦爛的黃玫瑰叢裡,穿越鏽紅色的天際線。仿生孔雀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像一襲繡滿眼睛的土耳其藍禮服。西元 2197 年的玫瑰開得十分堅韌,已不怕人們踩踏攀折,但植物學家為了留住些許詩意,沒有摘去她的刺。此刻,枚京隔著樹脂手套,用指尖觸碰玫瑰,忍受痛楚,眼眶泛著淚。這是一幅克林姆 ( Gustave Klimt ) 的畫作,叫人嚮往維也納的夏季。

玫瑰園的人們不懂,枚京也不明白此刻的哀傷。她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不曉得如何排解黃昏前的漫長光陰。她仍沒有足夠能力解讀抽象情緒,但她感到不快樂。稍後如果去到海灘,沒有人陪自己玩水,又有什麼意思呢?

「何何,我們去明洞找爸爸吧?」她靈機一動說。「爸爸在明洞當動物工程師,我們去找它們玩。那裡有很多很多你的朋友。」

孔雀低下頭,讓枚京攀緣到它背上。

「March on, my soldier。」

孔雀開闔尾羽,記憶金屬組成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現出眩惑的華彩。它踏著芭蕾舞者的輕盈步伐,帶枚京前往明洞。

仿生孔雀的移動時速可達五十公里,又能夠調整羽毛性質,製造出有黏著力的坐墊,在兩側升起緩衝障壁,確保枚京在它的背上舒適安全。女孩在飛逝的街景中拋下了憂煩。她多少也意識到,每天都要重複期望、失落,期望更多的期望覆蓋失落。她希望自己快點去上學。只要到學校,就有很多新朋友可以陪自己玩了。

何何是個體貼的夥伴,但畢竟是隻機械動物,和會即時對自己的情緒生出反應的真人還是非常不同。枚京也明白,媽媽的工作很忙,她已經盡力對自己好,把所有剩餘的時間都給了自己,但她仍舊感到無法滿足的情感匱乏。她多希望爸爸可以填補這塊失落啊。

她為自己想到了解決之道洋洋得意:如果爸爸必須待在明洞,那我去明洞找他不就好了嗎?在他認真工作的時候,我會乖乖的在旁邊和何何玩 。只要看到爸爸,我就滿足了。

  • 10: 30 a.m.

枚京見到路邊的巡警,無論對方是機械警官,還是真人巡察,都上前問:「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朴根在嗎?他是我爸爸,他是動物工程師。」

警察們困惑地問:「動物工程師?是指虛擬的動物影像,還是動物園裡的真動物?」

「都不是,他負責管何何這樣的機械動物。」枚京說。

警察們恍然大悟:「原來是市區放養的機械動物。但這些動物是外包給不同廠商生產的。妹妹,妳知道爸爸在哪家公司上班嗎?」

「不知道。」

「沒關係,我幫妳問。」他們將口對準手背上的儀器,下令一間間聯繫機械動物承包商。「你好,這裡是明洞區巡警,編號是 … 有位叫做朴枚京的女童想詢問她父親的聯絡方式。請問妳們有一位叫做朴根在的工作人員嗎?沒有嗎?好的,謝謝… 」

警察們撥了一輪客服專線,卻始終沒找到枚京的父親。

「對不起啊,小妹妹。我們打了所有廠商的電話,但他們都說沒有。可能有保密協議,不能洩露工程師的資料。除非你爸爸做了什麼事,否則我們也沒有權利調他的資料。妳一個人可以嗎?孔雀是妳的保鑣嗎?是爸爸設計的嗎?真好。這個通訊裝置給妳。遇到危險的時候,按一下,我們就會趕到妳身邊。」

  • 11:47 a.m.

枚京跟何何坐在公園一角,對咀嚼嫩芽的仿生馴鹿問:「鹿鹿,你知道哪裡才能找到管你們的人嗎?」

馴鹿搖晃碩大的頭顱。

「沒關係。」枚京說。「何何,要找爸爸好難啊。你說我們要不要打電話給媽媽,問媽媽爸爸在哪裡上班呢?」

孔雀用翅膀摩擦女孩小小的肩膀。

「是啊,媽媽肯定會不高興的。還是別讓她知道比較好。」

「哇啊。」

「我們去玩吧。我們跟動物都說說話,說不定就可以找到爸爸了。」

  • 12: 30 p.m.

枚京吃完便當,和孔雀在明洞現代美術館外牆爬上爬下,和機械動物們玩捉迷藏。偶爾,路過的成年人注意到她形單影隻,都感到憐憫,為什麼這麼小的孩子會一個人在外面遊蕩?但她們轉念一想,也許是新型的機械人吧?這樣一來,他們便感到啼笑皆非,低下頭,繼續閱讀程序碼,和朋友的全息影像通話。

  • 1:45 p.m.

枚京在草地上用畫筆幫孔雀畫上粉色的妝,讓它看上去像是快融化的甜筒。

「何何好可愛。如果何何也可以幫我化妝就好了。何何聽得懂,但是何何不知道怎麼化妝,對不對?」

「哇啊。」

「何何,抱抱。」她投到仿生孔雀懷裡,孔雀輕輕地啄咬她的衣領。

「我好寂寞啊。媽媽還要四個小時才會下班呢。我是不是在家比較好?可是家裡就更無聊了。」

  • 3:32 p.m.

枚京靠著孔雀,安坐在乾枯的樹屋陰影裡,打量新首爾女子大學的古著服飾店。女學生穿著 2060 年代的洋裝,輕浮地摸弄她們的鞋,赤裸的胳膊和小腿像蛇身晃動,皮膚曬成古銅色,像壺放冷的咖啡。她們掀開墨鏡,凝望小女孩和孔雀,既疑惑,又讚嘆地說:「好奇妙的景象啊。」

枚京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悵然。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再兩個半小時,媽媽就會下班,她就能夠回家了。她聽到一陣單薄的竊笑。孔雀轉過頭,盯著轉角處一團暗橙色的人形。一個穿著復古西裝,肌肉乾癟,像顆放久了的橘子的中年男人靠過來,用乾枯的聲音問:「妹妹,妳一個人嗎?」

孔雀站了起來,展開尾屏,羽毛裡埋藏的發光體流動紅色、紫色和白色的光。它朝男人踏了兩步,超合金腳爪鏗鏘作響。男人露出詫異的表情,退了兩步,問道:「它想做什麼?」

「媽媽說,何何會幫我趕走在想壞事的人。叔叔,你是壞人嗎?」

「我怎麼會是壞人… 它身上有監測心跳和瞳孔變化的儀器嗎?」他向後退讓,避開孔雀威脅的鳥喙。

「叔叔,你知道去哪裡找我爸爸嗎?他是一位動物工程師。」

「我當然知道啦。」他露出僥倖的笑。「嗯,不,我沒有把握。妹妹,妳為什麼不去那條巷子找找?」

他遙指一條陰暗、生滿青苔和常春藤的小路。

「那條街有很多自動化工廠,雇用了很多工程師。新首爾的工程師十有八九為礦場服務,剩下的幾乎都在那裡。也許妳爸爸就是其中一位。」

他伸手撥開鳥喙,振了振西裝衣領,故作姿態,守護僅剩的尊嚴。

「那裡是殘響街。周遭做了特殊的隔音處理,從外頭聽不見,但一走進街道裡,就會聽見各家工廠永不停止的設備運轉聲。妳如果豎起耳朵,還能聽見:匡啷、匡啷、匡啷。像老流浪漢提著袋鋁製易開罐走在街上發出的聲音。」

「… 妳不會知道什麼是鋁製易開罐,即便在地球上也很久沒人用了。更別說流浪漢。但在我小時候,天天都見得到這樣的人。我還能看到他的襤褸、被歲月壓垮的背脊、身上沒換洗的大衣污漬黑得發青,還有那雙龜裂、沾滿泥灰的鞋,可他的皺紋是喜怒哀樂來的,現在火星上不再有這樣的人了。一切都光潔、時尚、邏輯、合理,叫人昏昏欲睡。 」

「小妹妹,我們來談個交易吧?」他說。

「什麼交易?」

「我剛剛確實是想要妳為我做點什麼。但那可不是妳這隻孔雀腦袋裡想的那種齷齪事。我是個『攝影師』。我為像妳這樣的可愛女孩錄一段影像,分享給那些疼愛小孩子的人。我們的獨家技術可以完整複製人類的動作和神態,和沒有實體的全息影像是不一樣的。那些人啊,他們太疼愛小孩子了。他們就很輕易就能察覺,機械人、虛擬現實和複製人都只配欺騙駑鈍的感官。 肌膚的彈性、身體的溫度,還有細微的表情變化… 妳沒有聽過『恐怖谷理論』吧?人類的感官比我們以為的更敏銳。嗯,我不打算傷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要請妳跟我去拍一小段影片,然後我就帶妳去找爸爸。就算我說謊,妳這隻孔雀也會知道,是不是?我騙不了妳。這是嚴肅的合作建議。妳提供影像,我提供真實的親人。」

「何何,你覺得可以嗎?我們先去看看嗎?」枚京問。

孔雀點了點頭。

「好的,叔叔,我們的合作成立了。我是枚京,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常住。申常住。我『常住』在殘響街上。」

「我們去找爸爸吧。」她說。

「那好啦。貴客,請跟我來。」常住說著,行了一個復古的 90 度鞠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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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難易度
泛科幻獎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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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蛋白」如何全方位圍剿狡猾癌細胞
鳥苷三磷酸 (PanSci Promo)_96
・2025/11/07 ・5944字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本文與 TRPMA 台灣研發型生技新藥發展協會合作,泛科學企劃執行

我們知道癌症是台灣人健康的頭號公敵。 為此,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介紹最新、最有效的抗癌方法之一:免疫療法

免疫療法中最重要的技術就是抗體藥物。科學家會人工製造一批抗體去標記癌細胞。它們就像戰場上的偵察無人機,能精準鎖定你體內的敵人——癌細胞,為它們打上標記,然後引導你的免疫系統展開攻擊。

這跟化療、放射線治療那種閉著眼睛拿機槍亂掃不同。免疫療法是重新叫醒你的免疫系統,為身體「上buff (增益) 」來抗癌,副作用較低,因此備受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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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尷尬的是,經過幾年的臨床考驗,科學家發現:光靠抗體對抗癌症,竟然已經不夠用了。

事情是這樣的,臨床上醫生與科學家逐漸發現:這個抗體標記,不是容易損壞,就是癌細胞同時設有多個陷阱關卡,只靠叫醒免疫細胞,還是難以發揮戰力。

但好消息是,我們的生技工程也大幅進步了。科學家開始思考:如果這台偵察無人機只有「標記」這一招不夠用,為什麼不幫它升級,讓它多學幾招呢?

這個能讓免疫藥物(偵察無人機)大進化的訓練器,就是今天的主角—融合蛋白(fusion pro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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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蛋白(fusion protein)/ 圖片來源:wikipedia

融合蛋白是什麼?

免疫療法遇到的問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想像你的身體是一座國家,病毒、細菌、腫瘤就是入侵者;而抗體,就是我們派出的「偵察無人機」。

當我們透過注射放出這支無人機群進到體內,它能迅速辨識敵人、緊抓不放,並呼叫其他免疫單位(友軍)一同解決威脅。過去 20 年,最強的偵查機型叫做「單株抗體」。1998年,生技公司基因泰克(Genentech)推出的藥物赫賽汀(Herceptin),就是一款針對 HER2 蛋白的單株抗體,目標是治療乳癌。

這支無人機群為什麼能對抗癌症?這要歸功於它「Y」字形的小小抗體分子,構造看似簡單,卻蘊藏巧思:

  • 「Y」 字形上面的兩隻「叉叉」是敵人偵測器,能找到敵人身上的抗原特徵,並黏上去,稱為抗體結合區「Fab 區域」。
  • 「Y」 字形的「尾巴」就是我們說的「標籤」,它能通知免疫系統啟動攻擊,稱為結晶區域片段「Fc 區域」。具體來說,當免疫細胞在體內巡邏,免疫細胞上的 Fc 受體 (FcR) 會和 Fc區域結合,進而認出病原體或感染細胞,接著展開清除。

更厲害的是,這個 Fc 區域標籤還能加裝不同功能。一般來說,人體內多餘的分子,會被定期清除。例如,細胞內會有溶酶體不斷分解多餘的物質,或是血液經過肝臟時會被代謝、分解。那麼,人造抗體對身體來說,屬於外來的東西,自然也會被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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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 Fc區域會與細胞內體上的Fc受體結合,告訴細胞「別分解我」的訊號,阻止溶酶體的作用。又或是單純把標籤做的超大,例如接上一段長長的蛋白質,或是聚乙二醇鏈,讓整個抗體分子的大小,大於腎臟過濾孔的大小,難以被腎臟過濾,進而延長抗體在體內的存活時間。

偵測器(Fab)加上標籤(Fc)的結構,使抗體成為最早、也最成功的「天然設計藥物」。然而,當抗體在臨床上逐漸普及,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開始浮現。抗體的強項在於「精準鎖定」,但這同時也是它的限制。

「Y」 字形上面的兩隻「叉叉」是敵人偵測器,能找到敵人身上的抗原特徵,並黏上去,稱為抗體結合區「Fab 區域」/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第一個問題:抗體只能打「魔王」,無法毀掉「魔窟」。 

抗體一定要有一個明確的「標的物」才能發揮作用。這讓它在針對「腫瘤」或「癌細胞本身」時非常有效,因為敵人身上有明顯標記。但癌細胞的形成與惡化,是細胞在「生長、分裂、死亡、免疫逃脫」這些訊號通路上被長期誤導的結果。抗體雖然勇猛,卻只能針對已經帶有特定分子的癌細胞魔王,無法摧毀那個孕育魔王的系統魔窟。這時,我們真正欠缺的是能「調整」、「模擬」或「干擾」這些錯誤訊號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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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問題:開發產線的限制。

抗體的開發,得經過複雜的細胞培養與純化程序。每次改變結構或目標,幾乎都要重新開發整個系統。這就像你無法要求一台偵測紅外線的無人機,明天立刻改去偵測核輻射。高昂的成本與漫長的開發時間,讓新產線難以靈活創新。

為了讓免疫藥物能走向多功能與容易快速製造、測試的道路,科學家急需一個更工業化的藥物設計方式。雖然我們追求的是工業化的設計,巧合的是,真正的突破靈感,仍然來自大自然。

在自然界中,基因有時會彼此「融合」成全新的組合,讓生物獲得額外功能。例如細菌,它們常仰賴一連串的酶來完成代謝,中間產物要在細胞裡來回傳遞。但後來,其中幾個酶的基因彼此融合,而且不只是基因層級的合併,產出的酶本身也變成同一條長長的蛋白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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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反應效率大幅提升。因為中間產物不必再「跑出去找下一個酶」,而是直接在同一條生產線上完成。對細菌來說,能更快處理養分、用更少能量維持生存,自然形成適應上的優勢,這樣的融合基因也就被演化保留下來。

科學家從中得到關鍵啟發:如果我們也能把兩種有用的蛋白質,「人工融合」在一起,是否就能創造出更強大的新分子?於是,融合蛋白(fusion protein)就出現了。

以假亂真:融合蛋白的HIV反制戰

融合蛋白的概念其實很直覺:把兩種以上、功能不同的蛋白質,用基因工程的方式「接起來」,讓它們成為同一個分子。 

1990 年,融合蛋白 CD4 免疫黏附素(CD4 immunoadhesin)誕生。這項設計,是為了對付令人類聞風喪膽的 HIV 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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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 T 細胞是人體中一種非常重要的白血球。在這些 T 細胞中,大約有六到七成表面帶有一個叫做「CD4」的輔助受體。CD4 會和另一個受體 TCR 一起合作,幫助 T 細胞辨識其他細胞表面的抗原片段,等於是 T 細胞用來辨認壞人的「探測器」。表面擁有 CD4 受體的淋巴球,就稱為 CD4 淋巴球。

麻煩的來了。 HIV 病毒反將一軍,竟然把 T 細胞的 CD4 探測器,當成了自己辨識獵物的「標記」。沒錯,對 HIV 病毒來說,免疫細胞就是它的獵物。HIV 的表面有一種叫做 gp120 的蛋白,會主動去抓住 T 細胞上的 CD4 受體。

一旦成功結合,就會啟動一連串反應,讓病毒外殼與細胞膜融合。HIV 進入細胞內後會不斷複製並破壞免疫細胞,導致免疫系統逐漸崩潰。

為了逆轉這場悲劇,融合蛋白 CD4 免疫黏附素登場了。它的結構跟抗體類似,由由兩個不同段落所組成:一端是 CD4 假受體,另一端則是剛才提到、抗體上常見的 Fc 區域。當 CD4 免疫黏附素進入體內,它表面的 CD4 假受體會主動和 HIV 的 gp120 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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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害了吧。 病毒以為自己抓到了目標細胞,其實只是被騙去抓了一個假的 CD4。這樣 gp120 抓不到 CD4 淋巴球上的真 CD4,自然就無法傷害身體。

而另一端的 Fc 區域則有兩個重要作用:一是延長融合蛋白在體內的存活時間;二是理論上能掛上「這裡有敵人!」的標籤,這種機制稱為抗體依賴性細胞毒殺(ADCC)或免疫吞噬作用(ADCP)。當免疫細胞的 Fc 受體與 Fc 區域結合,就能促使免疫細胞清除被黏住的病毒顆粒。

不過,這裡有個關鍵細節。

在實際設計中,CD4免疫黏附素的 Fc 片段通常會關閉「吸引免疫細胞」的這個技能。原因是:HIV 專門攻擊的就是免疫細胞本身,許多病毒甚至已經藏在 CD4 細胞裡。若 Fc 區域過於活躍,反而可能引發強烈的發炎反應,甚至讓免疫系統錯把帶有病毒碎片的健康細胞也一併攻擊,這樣副作用太大。因此,CD4 免疫黏附素的 Fc 區域會加入特定突變,讓它只保留延長藥物壽命的功能,而不會與淋巴球的 Fc 受體結合,以避免誘發免疫反應。

從 DNA 藍圖到生物積木:融合蛋白的設計巧思

融合蛋白雖然潛力強大,但要製造出來可一點都不簡單。它並不是用膠水把兩段蛋白質黏在一起就好。「融合」這件事,得從最根本的設計圖,也就是 DNA 序列就開始規劃。

我們體內的大部分蛋白質,都是細胞照著 DNA 上的指令一步步合成的。所以,如果科學家想把蛋白 A 和蛋白 B 接在一起,就得先把這兩段基因找出來,然後再「拼」成一段新的 DNA。

不過,如果你只是單純把兩段基因硬接起來,那失敗就是必然的。因為兩個蛋白會互相「打架」,導致摺疊錯亂、功能全毀。

這時就需要一個小幫手:連接子(linker)。它的作用就像中間的彈性膠帶,讓兩邊的蛋白質能自由轉動、互不干擾。最常見的設計,是用多個甘胺酸(G)和絲胺酸(S)組成的柔性小蛋白鏈。

設計好這段 DNA 之後,就能把它放進細胞裡,讓細胞幫忙「代工」製造出這個融合蛋白。接著,科學家會用層析、電泳等方法把它純化出來,再一一檢查它有沒有摺疊正確、功能是否完整。

如果一切順利,這個人工設計的融合分子,就能像自然界的蛋白一樣穩定運作,一個全新的「人造分子兵器」就此誕生。

CD4免疫黏附素問世之後,融合蛋白逐漸成為生物製藥的重要平台之一。而且現在的融合蛋白,早就不只是「假受體+Fc 區域」這麼單純。它已經跳脫模仿抗體,成為真正能自由組裝、自由設計的生物積木。

CD4免疫黏附素問世之後,融合蛋白逐漸成為生物製藥的重要平台之一 / 圖片來源:wikipedia

融合蛋白的強項,就在於它能「自由組裝」。

以抗體為骨架,科學家可以接上任何想要的功能模組,創造出全新的藥物型態。一般的抗體只能「抓」(標記特定靶點);但融合蛋白不只會抓,還能「阻斷」、「傳遞」、甚至「調控」訊號。在功能模組的加持下,它在藥物設計上,幾乎像是一個分子級的鋼鐵蜘蛛人裝甲。

一般來說,當我們選擇使用融合蛋白時,通常會期待它能發揮幾種關鍵效果:

  1. 療效協同: 一款藥上面就能同時針對多個靶點作用,有機會提升治療反應率與持續時間,達到「一藥多效」的臨床價值。
  2. 減少用藥: 原本需要兩到三種單株抗體聯合使用的療法,也許只要一種融合蛋白就能搞定。這不僅能減少給藥次數,對病人來說,也有機會因為用藥減少而降低治療成本。
  3. 降低毒性風險: 經過良好設計的融合蛋白,可以做到更精準的「局部活化」,讓藥物只在目標區域發揮作用,減少副作用。

到目前為止,我們了解了融合蛋白是如何製造的,也知道它的潛力有多大。

那麼,目前實際成效到底如何呢?

一箭雙鵰:拆解癌細胞的「偽裝」與「內奸」

2016 年,德國默克(Merck KGaA)展開了一項全新的臨床試驗。 主角是一款突破性的雙功能融合蛋白──Bintrafusp Alfa。這款藥物的厲害之處在於,它能同時封鎖 PD-L1 和 TGF-β 兩條免疫抑制路徑。等於一邊拆掉癌細胞的偽裝,一邊解除它的防護罩。

PD-L1,我們或許不陌生,它就像是癌細胞身上的「偽裝良民證」。當 PD-L1 和免疫細胞上的 PD-1 受體結合時,就會讓免疫系統誤以為「這細胞是自己人」,於是放過它。我們的策略,就是用一個抗體或抗體樣蛋白黏上去,把這張「偽裝良民證」封住,讓免疫系統能重新啟動。

但光拆掉偽裝還不夠,因為癌細胞還有另一位強大的盟友—一個起初是我軍,後來卻被癌細胞收買、滲透的「內奸」。它就是,轉化生長因子-β,縮寫 TGF-β。

先說清楚,TGF-β 原本是體內的秩序管理者,掌管著細胞的生長、分化、凋亡,還負責調節免疫反應。在正常細胞或癌症早期,它會和細胞表面的 TGFBR2 受體結合,啟動一連串訊號,抑制細胞分裂、減緩腫瘤生長。

但當癌症發展到後期,TGF-β 跟 TGFBR2 受體之間的合作開始出問題。癌細胞表面的 TGFBR2 受體可能突變或消失,導致 TGF-β 不但失去了原本的抑制作用,反而轉向幫癌細胞做事

它會讓細胞骨架(actin cytoskeleton)重新排列,讓細胞變長、變軟、更有彈性,還能長出像觸手的「偽足」(lamellipodia、filopodia),一步步往外移動、鑽進組織,甚至進入血管、展開全身轉移。

更糟的是,這時「黑化」的 TGF-β 還會壓抑免疫系統,讓 T 細胞和自然殺手細胞變得不再有攻擊力,同時刺激新血管生成,幫腫瘤打通營養補給線。

為了對抗這個內奸,默克在 Bintrafusp Alfa 的結構裡,加上了一個「TGF-β 陷阱(trap)」。就像 1989 年的 CD4 免疫黏附素用「假受體」去騙 HIV 一樣,這個融合蛋白在體內循環時,會用它身上的「陷阱」去捕捉並中和游離的 TGF-β。這讓 TGF-β 無法再跟腫瘤細胞或免疫細胞表面的天然受體結合,從而鬆開了那副壓抑免疫系統的腳鐐。

為了對抗這個內奸,默克在 Bintrafusp Alfa 的結構裡,加上了一個「TGF-β 陷阱(trap)」/ 情境圖來源:shutterstock

告別單一解方:融合蛋白的「全方位圍剿」戰

但,故事還沒完。我們之前提過,癌細胞之所以難纏,在於它會發展出各種「免疫逃脫」策略。

而近年我們發現,癌細胞的「偽良民證」至少就有兩張:一張是 PD-L1;另一張是 CD-47。CD47 是癌細胞向巨噬細胞展示的「別吃我」訊號,當它與免疫細胞上的 SIRPα 結合時,就會抑制吞噬反應。

為此,總部位於台北的漢康生技,決定打造能同時對付 PD-L1、CD-47,乃至 TGF-β 的三功能生物藥 HCB301。

雖然三功能融合蛋白聽起來只是「再接一段蛋白」而已,但實際上極不簡單。截至目前,全球都還沒有任何三功能抗體或融合蛋白批准上市,在臨床階段的生物候選藥,也只佔了整個生物藥市場的 1.6%。

漢康生技透過自己開發的 FBDB 平台技術,製作出了三功能的生物藥 HCB301,目前第一期臨床試驗已經在美國、中國批准執行。

免疫療法絕對是幫我們突破癌症的關鍵。但我們也知道癌症非常頑強,還有好幾道關卡我們無法攻克。既然單株抗體在戰場上顯得單薄,我們就透過融合蛋白,創造出擁有多種功能模組的「升級版無人機」。

融合蛋白強的不是個別的偵查或阻敵能力,而是一組可以「客製化組裝」的平台,用以應付癌細胞所有的逃脫策略。

Catch Me If You Can?融合蛋白的回答是:「We Can.」

未來癌症的治療戰場,也將從尋找「唯一解」,轉變成如何「全方位圍剿」癌細胞,避免任何的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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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機器人如何學會思考、觸摸與變形
鳥苷三磷酸 (PanSci Promo)_96
・2025/09/09 ・6820字 ・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本文與 Perplexity 合作,泛科學企劃執行

「Hello. I am… a robot.」

在我們的記憶裡,機器人的聲音就該是冰冷、單調,不帶一絲情感 。它們的動作僵硬,肢體不協調,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甚至啟發我們創造了機械舞來模仿那獨特的笨拙可愛。但是,現今的機器人發展不再只會跳舞或模仿人聲,而是已經能獨立完成一場膽囊切除手術。

就在2025年,美國一間實驗室發表了一項成果:一台名為「SRT-H」的機器人(階層式手術機器人Transformer),在沒有人類醫師介入的情況下,成功自主完成了一場完整的豬膽囊切除手術。SRT-H 正是靠著從錯誤中學習的能力,最終在八個不同的離體膽囊上,達成了 100% 的自主手術成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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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項成就的意義重大,因為過去機器人手術的自動化,大多集中在像是縫合這樣的單一「任務」上。然而,這一場完整的手術,是一個包含數十個步驟、需要連貫策略與動態調整的複雜「程序」。這是機器人首次在包含 17 個步驟的完整膽囊切除術中,實現了「步驟層次的自主性」。

這就引出了一個讓我們既興奮又不安的核心問題:我們究竟錯過了什麼?機器人是如何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悄悄完成了從「機械傀儡」到「外科醫生」的驚人演化?

這趟思想探險,將為你解密 SRT-H 以及其他五款同樣具備革命性突破的機器人。你將看到,它們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發展出生物般的觸覺、理解複雜指令、學會團隊合作,甚至開始自我修復與演化,成為一種真正的「準生命體」 。

所以,你準備好迎接這個機器人的新紀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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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靠模仿還不夠?手術機器人還需要學會「犯錯」與「糾正」

那麼,SRT-H 這位機器人的外科大腦,究竟藏著什麼秘密?答案就在它創新的「階層式框架」設計裡 。

你可以想像,SRT-H 的腦中,住著一個分工明確的兩人團隊,就像是漫畫界的傳奇師徒—黑傑克與皮諾可 。

  • 第一位,是動口不動手的總指揮「黑傑克」: 它不下達具體的動作指令,而是在更高維度的「語言空間」中進行策略規劃 。它發出的命令,是像「抓住膽管」或「放置止血夾」這樣的高層次任務指令 。
  • 第二位,是靈巧的助手「皮諾可」: 它負責接收黑傑克的語言指令,並將這些抽象的命令,轉化為機器手臂毫釐不差的精準運動軌跡 。

但最厲害的還不是這個分工,而是它們的學習方式。SRT-H 研究團隊收集了 17 個小時、共 16,000 條由人類專家操作示範的軌跡數據來訓練它 。但這還只是開始,研究人員在訓練過程中,會刻意讓它犯錯,並向它示範如何從抓取失敗、角度不佳等糟糕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這種獨特的訓練方法,被稱為「糾正性示範」 。

SRT-H 研究團隊收集了 17 個小時、共 16,000 條由人類專家操作示範的軌跡數據來訓練它 。 /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這項訓練,讓 SRT-H 學會了一項外科手術中最關鍵的技能:當它發現執行搞砸了,它能即時識別偏差,並發出如「重試抓取」或「向左調整」等「糾正性指令」 。這套內建的錯誤恢復機制至關重要。當研究人員拿掉這個糾正能力後,機器人在遇到困難時,要不是完全失敗,就是陷入無效的重複行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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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靠著這種從錯誤中學習、自我修正的能力,SRT-H 最終在八次不同的手術中,達成了 100% 的自主手術成功率 。

SRT-H 證明了機器人開始學會「思考」與「糾錯」。但一個聰明的大腦,足以應付更混亂、更無法預測的真實世界嗎?例如在亞馬遜的倉庫裡,機器人不只需要思考,更需要實際「會做事」。

要能精準地與環境互動,光靠視覺或聽覺是不夠的。為了讓機器人能直接接觸並處理日常生活中各式各樣的物體,它就必須擁有生物般的「觸覺」能力。

解密 Vulcan 如何學會「觸摸」

讓我們把場景切換到亞馬遜的物流中心。過去,這裡的倉儲機器人(如 Kiva 系統)就像放大版的掃地機器人,核心行動邏輯是極力「避免」與周遭環境發生任何物理接觸,只負責搬運整個貨架,再由人類員工挑出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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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2025 年5月,亞馬遜展示了他們最新的觸覺機器人 Vulcan。在亞馬遜的物流中心裡,商品被存放在由彈性帶固定的織物儲物格中,而 Vulcan 的任務是必須主動接觸、甚至「撥開」彈性織網,再從堆放雜亂的儲物格中,精準取出單一包裹,且不能造成任何損壞。

2025 年5月,亞馬遜展示了他們最新的觸覺機器人 Vulcan / 圖片引用:https://www.aboutamazon.com/news

Vulcan 的核心突破,就在於它在「拿取」這個動作上,學會了生物般的「觸覺」。它靈活的機械手臂末端工具(EOAT, End-Of-Arm Tool),不僅配備了攝影機,還搭載了能測量六個自由度的力與力矩感測器。六個自由度包含上下、左右、前後的推力,和三個維度的旋轉力矩。這就像你的手指,裡頭分布著非常多的受器,不只能感測壓力、還能感受物體橫向拉扯、運動等感觸。

EOAT 也擁有相同精確的「觸覺」,能夠在用力過大之前即時調整力道。這讓 Vulcan 能感知推動一個枕頭和一個硬紙盒所需的力量不同,從而動態調整行為,避免損壞貨物。

其實,這更接近我們人類與世界互動的真實方式。當你想拿起桌上的一枚硬幣時,你的大腦並不會先計算出精準的空間座標。實際上,你會先把手伸到大概的位置,讓指尖輕觸桌面,再沿著桌面滑動,直到「感覺」到硬幣的邊緣,最後才根據觸覺決定何時彎曲手指、要用多大的力量抓起這枚硬幣。Vulcan 正是在學習這種「視覺+觸覺」的混合策略,先用攝影機判斷大致的空間,再用觸覺回饋完成最後精細的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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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這項能力,Vulcan 已經能處理亞馬遜倉庫中約 75% 的品項,並被優先部署來處理最高和最低層的貨架——這些位置是最容易導致人類員工職業傷害的位置。這也讓自動化的意義,從單純的「替代人力」,轉向了更具建設性的「增強人力」。

SRT-H 在手術室中展現了「專家級的腦」,Vulcan 在倉庫中演化出「專家級的手」。但你發現了嗎?它們都還是「專家」,一個只會開刀,一個只會揀貨。雖然這種「專家型」設計能有效規模化、解決痛點並降低成本,但機器人的終極目標,是像人類一樣成為「通才」,讓單一機器人,能在人類環境中執行多種不同任務。

如何教一台機器人「舉一反三」?

你問,機器人能成為像我們一樣的「通才」嗎?過去不行,但現在,這個目標可能很快就會實現了。這正是 NVIDIA 的 GR00T 和 Google DeepMind 的 RT-X 等專案的核心目標。

過去,我們教機器人只會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但現在,科學家們換了一種全新的教學思路:停止教機器人完整的「任務」,而是開始教它們基礎的「技能基元」(skill primitives),這就像是動作的模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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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有負責走路的「移動」(Locomotion) 基元,和負責抓取的「操作」(Manipulation) 基元。AI 模型會透過強化學習 (Reinforcement Learning) 等方法,學習如何組合這些「技能基元」來達成新目標。

舉個例子,當 AI 接收到「從冰箱拿一罐汽水給我」這個新任務時,它會自動將其拆解為一系列已知技能的組合:首先「移動」到冰箱前、接著「操作」抓住把手、拉開門、掃描罐子、抓住罐子、取出罐子。AI T 正在學會如何將這些單一的技能「融合」在一起。有了這樣的基礎後,就可以開始來大量訓練。

當多重宇宙的機器人合體練功:通用 AI 的誕生

好,既然要學,那就要練習。但這些機器人要去哪裡獲得足夠的練習機會?總不能直接去你家廚房實習吧。答案是:它們在數位世界裡練習

NVIDIA 的 Isaac Sim 等平台,能創造出照片級真實感、物理上精確的模擬環境,讓 AI 可以在一天之內,進行相當於數千小時的練習,獨自刷副本升級。這種從「模擬到現實」(sim-to-real)的訓練管線,正是讓訓練這些複雜的通用模型變得可行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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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epMind 的 RT-X 計畫還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現象:用來自多種「不同類型」機器人的數據,去訓練一個單一的 AI 模型,會讓這個模型在「所有」機器人上表現得更好。這被稱為「正向轉移」(positive transfer)。當 RT-1-X 模型用混合數據訓練後,它在任何單一機器人上的成功率,比只用該機器人自身數據訓練的模型平均提高了 50%。

這就像是多重宇宙的自己各自練功後,經驗值合併,讓本體瞬間變強了。這意味著 AI 正在學習關於物理、物體特性和任務結構的抽象概念,這些概念獨立於它所控制的特定身體。

AI 正在學習關於物理、物體特性和任務結構的抽象概念,這些概念獨立於它所控制的特定身體。/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不再是工程師,而是「父母」: AI 的新學習模式

這也導向了一個科幻的未來:或許未來可能存在一個中央「機器人大腦」,它可以下載到各種不同的身體裡,並即時適應新硬體。

這種學習方式,也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與機器人的互動模式。我們不再是逐行編寫程式碼的工程師,而是更像透過「示範」與「糾正」來教導孩子的父母。

NVIDIA 的 GR00T 模型,正是透過一個「數據金字塔」來進行訓練的:

  • 金字塔底層: 是大量的人類影片。
  • 金字塔中層: 是海量的模擬數據(即我們提過的「數位世界」練習)。
  • 金字塔頂層: 才是最珍貴、真實的機器人操作數據。

這種模式,大大降低了「教導」機器人新技能的門檻,讓機器人技術變得更容易規模化與客製化。

當機器人不再是「一個」物體,而是「任何」物體?

我們一路看到了機器人如何學會思考、觸摸,甚至舉一反三。但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它們的物理形態是固定的。

但,如果連這個前提都可以被打破呢?這代表機器人的定義不再是固定的形態,而是可變的功能:它能改變身體來適應任何挑戰,不再是一台單一的機器,而是一個能根據任務隨選變化的物理有機體。

有不少團隊在爭奪這個機器人領域的聖杯,其中瑞士洛桑聯邦理工學院特別具有代表性,該學院的仿生機器人實驗室(Bioinspired Robotics Group, BIRG)2007 年就打造模組化自重構機器人 Roombots。

有不少團隊在爭奪這個機器人領域的聖杯,其中瑞士洛桑聯邦理工學院(EPFL)特別具有代表性。該學院的仿生機器人實驗室(BIRG)在 2007 年就已打造出模組化自重構機器人 Roombots。而 2023 年,來自 EPFL 的另一個實驗室——可重組機器人工程實驗室(RRL),更進一步推出了 Mori3,這是一套把摺紙藝術和電腦圖學巧妙融合的模組化機器人系統。

2023 年來自 EPFL 的另一個實驗室—可重組機器人工程實驗室(RRL)推出了 Mori3 © 2023 Christoph Belke, EPFL RRL

Mori3 的核心,是一個個小小的三角形模組。別看它簡單,每個模組都是一個獨立的機器人,有自己的電源、馬達、感測器和處理器,能獨立行動,也能和其他模組合作。最厲害的是,它的三條邊可以自由伸縮,讓這個小模組本身就具備「變形」能力。

當許多 Mori3 模組連接在一起時,就能像一群活的拼圖一樣,從平面展開,組合成各種三維結構。研究團隊將這種設計稱為「物理多邊形網格化」。在電腦圖學裡,我們熟悉的 3D 模型,其實就是由許多多邊形(通常是三角形)拼湊成的網格。Mori3 的創新之處,就是把這種純粹的數位抽象,真正搬到了現實世界,讓模組們化身成能活動的「實體網格」。

這代表什麼?團隊已經展示了三種能力:

  • 移動:他們用十個模組能組合成一個四足結構,它能從平坦的二維狀態站立起來,並開始行走。這不只是結構變形,而是真正的協調運動。
  • 操縱: 五個模組組合成一條機械臂,撿起物體,甚至透過末端模組的伸縮來擴大工作範圍。
  • 互動: 模組們能形成一個可隨時變形的三維曲面,即時追蹤使用者的手勢,把手的動作轉換成實體表面的起伏,等於做出了一個會「活」的觸控介面。

這些展示,不只是實驗室裡的炫技,而是真實證明了「物理多邊形網格化」的潛力:它不僅能構建靜態的結構,還能創造具備複雜動作的動態系統。而且,同一批模組就能在不同情境下切換角色。

想像一個地震後的救援場景:救援隊帶來的不是一台笨重的挖土機,而是一群這樣的模組。它們首先組合成一條長長的「蛇」形機器人,鑽入瓦礫縫隙;一旦進入開闊地後,再重組成一隻多足的「蜘蛛」,以便在不平的地面上穩定行走;發現受困者時,一部分模組分離出來形成「支架」撐住搖搖欲墜的橫樑,另一部分則組合成「夾爪」遞送飲水。這就是以任務為導向的自我演化。

這項技術的終極願景,正是科幻中的概念:可程式化物質(Programmable Matter),或稱「黏土電子學」(Claytronics)。想像一桶「東西」,你可以命令它變成任何你需要的工具:一支扳手、一張椅子,或是一座臨時的橋樑。

未來,我們只需設計一個通用的、可重構的「系統」,它就能即時創造出任務所需的特定機器人。這將複雜性從實體硬體轉移到了規劃重構的軟體上,是一個從硬體定義的世界,走向軟體定義的物理世界的轉變。

更重要的是,因為模組可以隨意分開與聚集,損壞時也只要替換掉部分零件就好。足以展現出未來機器人的適應性、自我修復與集體行為。當一群模組協作時,它就像一個超個體,如同蟻群築橋。至此,「機器」與「有機體」的定義,也將開始動搖。

從「實體探索」到「數位代理」

我們一路見證了機器人如何從單一的傀儡,演化為學會思考的外科醫生 (SRT-H)、學會觸摸的倉儲專家 (Vulcan)、學會舉一反三的通才 (GR00T),甚至是能自我重構成任何形態的「可程式化物質」(Mori3)。

但隨著機器人技術的飛速發展,一個全新的挑戰也隨之而來:在一個 AI 也能生成影像的時代,我們如何分辨「真實的突破」與「虛假的奇觀」?

舉一個近期的案例:2025 年 2 月,一則影片在網路上流傳,顯示一台人形機器人與兩名人類選手進行羽毛球比賽,並且輕鬆擊敗了人類。我的第一反應是懷疑:這太誇張了,一定是 AI 合成的影片吧?但,該怎麼驗證呢?答案是:用魔法打敗魔法。

在眾多 AI 工具中,Perplexity 特別擅長資料驗證。例如這則羽球影片的內容貼給 Perplexity,它馬上就告訴我:該影片已被查證為數位合成或剪輯。但它並未就此打住,而是進一步提供了「真正」在羽球場上有所突破的機器人—來自瑞士 ETH Zurich 團隊的 ANYmal-D

接著,選擇「研究模式」,就能深入了解 ANYmal-D 的詳細原理。原來,真正的羽球機器人根本不是「人形」,而是一台具備三自由度關節的「四足」機器人。

如果你想更深入了解,Perplexity 的「實驗室」功能,還能直接生成一份包含圖表、照片與引用來源的完整圖文報告。它不只介紹了 ANYmal-D 在羽球上的應用,更詳細介紹了瑞士聯邦理工學院發展四足機器人的完整歷史:為何選擇四足?如何精進硬體與感測器結構?以及除了運動領域外,四足機器人如何在關鍵的工業領域中真正創造價值。

AI 代理人:數位世界的新物種

從開刀、揀貨、打球,到虛擬練功,這些都是機器人正在學習「幫我們做」的事。但接下來,機器人將獲得更強的「探索」能力,幫我們做那些我們自己做不到的事。

這就像是,傳統網路瀏覽器與 Perplexity 的 Comet 瀏覽器之間的差別。Comet 瀏覽器擁有自主探索跟決策能力,它就像是數位世界裡的機器人,能成為我們的「代理人」(Agent)

它的核心功能,就是拆解過去需要我們手動完成的多步驟工作流,提供「專業代工」,並直接交付成果。

例如,你可以直接對它說:「閱讀這封會議郵件,檢查我的行事曆跟代辦事項,然後草擬一封回信。」或是直接下達一個複雜的指令:「幫我訂 Blue Origin 的太空旅遊座位,記得要來回票。」

接著,你只要兩手一攤,Perplexity 就會接管你的瀏覽器,分析需求、執行步驟、最後給你結果。你再也不用自己一步步手動搜尋,或是在不同網站上重複操作。

AI 代理人正在幫我們探索險惡的數位網路,而實體機器人,則在幫我們前往真實的物理絕境。

立即點擊專屬連結 https://perplexity.sng.link/A6awk/k74… 試用 Perplexity吧! 現在申辦台灣大哥大月付 599(以上) 方案,還可以獲得 1 年免費 Perplexity Pro plan 喔!(價值 新台幣6,750)

◆Perplexity 使用實驗室功能對 ANYmal-D 與團隊的全面分析 https://drive.google.com/file/d/1NM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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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泛科幻獎佳作——〈新首爾的平凡一天〉(三)
泛科幻獎_96
・2021/05/05 ・5822字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SR值 459 ・五年級

A 編按:每周一、三、五晚上九點,泛科學將連載第二屆泛科幻獎的得獎作品!由於每篇得獎作品都是超過萬字以上的中篇小說,為了方便閱讀,我們把每一部作品拆成三個章節分別上傳,預計每週能看到一篇完整的得獎作品!

不想錯過連載?請密切鎖定泛科幻獎!如果想看前面的章節,可以點選標籤中的篇名,或是直接進入泛科幻獎帳號搜尋。

  • 4:01 p.m.

殘響街是一條夾在樹木縫隙間的下坡街道。越是向前走,陽光就越是稀薄。她們前進的道路兩側裝配螢火般的微弱燈源,照亮她們前方幾步路,隨著腳步聲輕飄飄地點亮和熄滅。

立方體的影子在螢火點起時投在龐大的建築牆面,讓街道像被被斧頭劈砍過般千瘡百孔,但在幾步路後,新的光源又將之修復,恢復舊觀。機械運作的轟鳴悶悶地從緊閉的大門內傳來,僅餘乾巴巴、抽象陰鬱的殘響。自動駕駛的車輛接二連三,無聲地從她們身邊經過。儘管交通繁忙,卻完全沒有人類的氣息。

「這裡是新首爾的工廠。」常住乾癟的聲音傳來。「這條街道通往城市的最深處,一座龐大的地下迷宮。迷宮生產、加工、製造、運送所有妳見到的事物。這裡加工鐵礦、製造機械、切割植物,生產殖民地人類需要或不需要,知情或不知情的產品。就連主政者也不知道這裡有多廣大。我也不知道。只有機械知道真相。這裡沒有任何溝通,只有多中心的電子信號流操持一切。即便一兩座伺服器失效了,數據們也會換一個中心運算,直到機械自動修復硬體為止。這是一個自足的生態系。」

「我爸爸會在這裡嗎?」枚京躲在孔雀的羽毛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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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妳爸爸在什麼地方。」他說。「但如果上面沒人知道,那就只能是這裡。這裡有許多人類,只是隱沒在機械裡面,難以察覺。他們是殘響街備用的零件… 提供靈感,供它從事必要的自我更新。現在,我們到了… 這是我的工作室,我的廠房… 我的祭壇。」

他按下按紐,開啟左側一扇漆黑的大門。無數低不可聞的耳語從黑暗中傳來,疊加在一起,像強自克制的哭號。廠房內沒有燈光,只有機械的指示燈倉促地移動,發出零件結合和管線輸送物質的聲響。

「歡迎光臨,請問我能為您做什麼?」枚京受低沈悅耳的女性耳語吸引,朝黑暗中走去,燈火為她在周遭亮起。水銀色的流質平台上,一位穿著整齊,塗了藍莓色口紅,美麗得不可思議的女服務生從黑暗中走來,對她露齒而笑。枚京看見她的身體由無數切面緊密疊加而成,但每隔兩三層就有一層被抽去,讓她望上去顯得稀薄,像噴泉旁的水霧。她盈盈笑著,忽然往下跌碎成無數微粒,沉進流質的平台裡,然後又從原先出現的位置走來,說:「歡迎光臨,請問我能為您做什麼?」

「可為什麼?」枚京困惑地問。「她看起來明明是…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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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乾乾地笑了一笑。「我剛剛說我是『攝影師』。妳知道地面上的人怎麼稱呼我們這種人嗎?我們是『祭司』。因為我們帶死者回來。妳看到的是 4D 列印的半成品,一位南非的葬儀社老闆在一百年前創造了這個技術的雛形。我們能印出一組會移動、能夠觸摸的影像,完美複製逝者的物理條件,包括習慣動作、聲音、體溫… 和機械、複製人、以及 AI 生成的仿真影像完全不同。這東西,說起來很奇怪,但似乎是有靈魂的。或者說,我們被欺騙,去相信他們是有靈魂的。」

「我們的業績不好也不壞,但一直有訂單。是這樣的:如果每天早上醒來,走到餐桌前,對面都有個再也不會和妳互動的人,捧來剛炒好的蛋和熱牛奶,問妳睡得好不好,而他眼眸裡包含的愛意仍是真實的,妳會怎樣?人類始終沒有進化到可以對回憶視而不見,所以人們討厭我們的產品。但那愛意可是真實的,所以人們也不能棄絕我們的產品。我們負責印製,我們也負責回收。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喚回消逝的人格,多次收費,但沒有人責怪我們經商不厚道。」 

「這是各取所需。」他說。

常住在機台旁按了個按鈕,將女服務生變回銀色的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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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商品。」他說。「憑弔是我們的主要業務,但我們也提供讓人賓至如歸的商用影像。這是某間連鎖餐廳的代言人,在地球上,她是位炙手可熱的明星。但在這裡,」常住笑了笑:「她是個努力達到真實的倒影。」

常住跑了一圈,讓周遭機台的燈光亮起,無數重複同樣動作的人形被照亮,陰影在牆面上顫動,像原始的祈靈儀式。

「我們的影像可長可短,一切全憑客戶需要。我們既拍攝,也收穫腦海裡的音容笑貌,再重製出來。只要不和這些影像互動,它們就是 100% 真實的。妳可以觸碰、可以聆聽,也能呼吸到他們氤氳揮發的情感。妳可以反饋自己的絕望、冷漠、憎恨和愛。妳可以拿刀砍他,開槍打他,讓他流血,讓他缺隻胳膊。妳也可以餵他吃東西,只要影像裡的他在吃東西。」

「我們的產品還可以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發揮作用。大概人類的靈魂既指向過去,指向現在,也指向未來吧。這是我近期特別驕傲的一件作品。」常住說著,走到幾公尺外的一座機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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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捕捉到惆悵的本質了。」他說。

那是組包含了三個場景的複合影像。影像裡的人物從左向右移動,每跨越一個場景,面容就變得更為蒼老。影像從舞台開始,穿過一座酒吧,最後在美術館角落裡屈膝呆坐。他是個長得像二十一世紀初韓國影帝宋康昊的中年男子。

舞台上的他只有三十多歲,似乎在參與一齣海納穆勒編寫的前衛戲劇。酒吧裡的他則已經五十出頭,一手拿著香菸,一手拿著球竿,一個人繞著撞球檯打轉,偶爾舉起桌上的啤酒杯喝上幾口,任泡沫停在落腮鬍裡,也不去擦。沒有人來跟他說話,他也不去注意酒吧裡的其他人。最後,他走到美術館角落,望著一幅寫實的宋康昊肖像默默不語,最後走到門口坐下。

枚京不知道是誰,基於怎樣的心情訂製了這組影像,對這組影像代表的意義也矇懞懂懂,但她這輩子卻第一次有了如此深刻的感傷。她雙手下垂,眼睛盯著鞋子,許多可怕的細節在眼前一閃即逝。孔雀長滿翡翠色羽毛的身體輕輕地撞了她一下,用鳥喙碰她的臉,她舉起手來,才發現自己臉頰濕漉漉地流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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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掏出一條髒兮兮的手帕,把內側勉強能看到花紋的一角翻到外面,遞給枚京:「為什麼哭?」

「我在想爸爸。」枚京推敲每日早飯的細節,得出了絕望的結論。

常住以藝術家獨有的冷血,打開了手持攝影機,睜大眼睛,咧齒而笑,露出黃色的牙床,叨叨絮絮地說:「嗯… 很好… 枚京,繼續說。啊,枚京哭了。這是多麼動人的淚水啊。」

朴枚京放聲大哭:「我永遠都找不到爸爸了。他和這個叔叔一樣,是印出來的。我為什麼會不知道?爸爸的話都不是對我說的,爸爸從來沒有讀睡前故事給我聽,從來不問我白天在做什麼,永遠都那麼忙。他只會吃早飯、睡覺,還有工作。媽媽是不是準備了很多不同樣子的爸爸,怕我發現?我沒有發現。何何,是這樣嗎?所以你沒有跟爸爸一起玩嗎?因為你一直都知道爸爸是印出來的,不會理你,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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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低下頭,想要靠近枚京,卻被她一手推開。

「我不要。大家不要再騙我了。我不想回去了。家裡沒有我相信的人了。」

「不是這樣子的。」敏賢的聲音從樓道傳來。

常住露出詫異的表情:「妳是誰?妳怎麼能找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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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賢舉著槍,指著常住,快步走來:「關掉你的攝影機,變態。我女兒不是讓你做這種事的。」

「火氣不要這麼大。噢,小心點。」面對孔雀威脅的低吼,他乖乖地關上了攝影機。

「刪掉它。」敏賢把女兒摟在懷裡。「否則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

常住把攝影機翻過來,按了幾個鍵。

「一乾二淨,夫人。」

「枚京,妳好嗎?有沒有怎麼樣?」

「我不好。」她說。「媽媽,妳為什麼騙我?爸爸不在了,我知道。」

「不是那樣。我讓爸爸自己跟妳說吧,好嗎?」

敏賢從袋裡掏出一顆金屬球,向上一拋。金屬球浮在空中,轉了幾個圈,投下根在的全息影像。

「枚京。好久不見。對不起。」它說。

「爸爸?是爸爸嗎?」

「對。枚京,對不起,爸爸騙了妳。我可能太執著於怎樣是真的,怎樣是假的,反而搞錯了很多事情的優先順序。」

「爸爸,你在哪裡?」她問。

「我在木衛四,親愛的。」全息影像說。「又叫卡利斯多。我參與了政府制定的類地天體改造計劃,非常非常忙碌。我給妳看看這裡的樣子吧。」

它叫出一組影像,龐大的星體和機械在木星作為背景的空間運轉著,搭建類似火星的天幕。

「妳看,是不是和火星上的結構很類似?但引力條件、大氣和地質都很不相同。卡利斯多沒有軌道共振效應,不會有熱潮汐,所以沒辦法像其他星體那樣自我發展。但換句話說,也比其他星體更穩定。我們想要找到一種新的編碼技術,讓碳原子可以自動生成我們需要的架構…我們試著重新編寫碳原子結合的公式,但還沒有找到最適合的方法。」

「聽起來好難啊。」枚京說。

「不難,一點也不難。」它說。「等枚京長大的時候,這一切就可以輕易完成了。人類將可以去到更遠的地方,完成更了不起的事。爸爸是為了這樣的未來在工作。但這裡的自轉時間和火星太不同了,工作也很忙碌,我沒有辦法定期和妳們聯絡。爸爸不知道這裡的工作多久才會結束,但我也不希望枚京的生活裡沒有我。我預先錄製了很多影像,希望給妳更真實的體驗,但反而讓妳難過了。對不起,是爸爸不好。」

「沒關係,爸爸。」她說。「現在知道爸爸一切都好,我就很高興了。可是爸爸媽媽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因為何何。」全息影像說。

「寶貝不會以為何何什麼也不跟我們說吧。」敏賢說。「我們在工作的地方,還是可以接收何何傳來的影像和訊息,可以即時知道妳在做什麼。不然妳覺得爸爸媽媽怎麼這麼壞,對妳不聞不問呢?爸爸有的時候,還會搖控何何跟妳玩呢。妳會不會覺得何何有時候特別像人?」

枚京想了想,點了點頭。

「至於為什麼何何不說話、不讓妳知道爸爸也透過何何陪妳… 妳可以怪爸爸。他有奇怪的癖好。」敏賢白了根在的全息影像一眼。

它抗議道:「那是完美主義!仿生結構畢竟是我的專業,那當然要真實還原動物的生態啦。妳見過會說人話的孔雀嗎?」

敏賢聳聳肩,撫摸破涕為笑的女兒的頭髮:「沒事了,沒事了。」(There, there。)

「爸爸媽媽是很愛妳的。」根在的全息影像說。「我也很想碰碰妳,抱抱妳。我嫉妒媽媽,也嫉妒何何,她們可以觸碰到枚京,但我沒有辦法。枚京,妳會原諒爸爸嗎?我保證,等到這趟結束回家,我就不再出遠門了。我要在新首爾陪著妳們。」

「沒關係,爸爸。沒關係。」心情放鬆之後,朴枚京倒臥在孔雀身上,強烈的睡意覆蓋了她。「爸爸,我好睏。但我還想和你說話。」

「沒關係,枚京。」他說。「等妳醒來,可以打給爸爸。爸爸就算不能馬上接,還是會在有空的時候聯絡媽媽,約好通話的時間。好不好?爸爸跟妳打勾勾。」

「打勾勾。」枚京咕噥著回答。

「何何,你先帶她到地面上等我。」敏賢說。「我馬上就上去。」

孔雀點點頭,把女孩包裹在柔軟的羽毛裡,朝工廠外走去。

敏賢目送她們離去,沈默不語。

「恭喜妳,夫人。家庭的危機成功解決了。」常住說。「現在,可以不要再拿槍指著我了嗎?」

敏賢放下槍,嘆了一口氣:「謝謝你,申先生。辛苦你了。」

「不不不,這是一次很好的經驗。對以藝術家自詡的我來說,可真恨不得這種事天天都發生。但就像之前說好的,我可以把整組錄像拿來用,對吧?」

「只要你確定枚京不會看到,我沒有意見。」

「放心吧。我已經紀錄了她的虹膜、基因、走路姿勢、聲調和其他各種信息。我會植入在輸出的作品裡,她永遠也見不到這些影像。」

「那就好。」敏賢說。「這次真的 – 很謝謝你的幫助。」

「很有趣的體驗,不是嗎?」常住按了一個鈕,表層的影像滑落,露出他光頭、穿著黑色毛衣、長褲和褐色牛津鞋的真實面目。

「那之後也麻煩您了… 我們需要更真實的 4D 影像。」

「沒有問題。我是專業的。」常住說。「對了,夫人,算是出於我的好奇心吧:尊夫真的在木衛四過世了嗎?」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我已經一年沒辦法和他取得聯絡了,問政府,他們也只說:『這是國家機密,很抱歉,但無可奉告。』我真的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做什麼。我就當作真的是那樣了吧。」

敏賢用指甲掐自己的額頭,悠悠地說:「我也已經習慣了。我本來只是想,能瞞多久是多久… 但看來這個方法不能再用下去了。AI 生成的全息影像也只能再用一段時間,我得想到更好的方法。」

「只要還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隨時樂意效勞。」常住說。

敏賢點了點頭,靜靜地離開工廠。申常住凝望她結實,但微微顫抖的背影,從喉頭發出一陣單薄的竊笑。

「這可真的太有意思了。我們被糾纏在幻影當中,直到我們全副的幸福和熱情都損耗殆盡,無力給付代價為止。我們密密麻麻的愛意、我們陳腐的親情,都在日常的需要裡揮發,變作乾涸的流沙。但我怎麼就沒法割捨掉對這種惆悵的熱愛呢?申常住啊申常住,你是個習慣於遷就和妥協的罪人。你大概是這座城市裡最最邪惡的人吧。」

申常住喃喃自語,說著沒有邏輯、沒有道德判斷,也沒有情感,專屬於人類社會旁觀者的荒誕台詞。他的身邊環繞工廠裡最後一盞燈火,照亮他似哭似笑的臉龐。在光線無法照亮的空間裡,無數機台運作著,打磨已逝者的切面,一點一點疊加上去,重現他們的音容笑貌。

  • 9:00 p.m.

這天,朴枚京早早就躺下了,聽媽媽述說和爸爸認識的經過。她從來沒有聽過這些,興奮得難以自己,頻繁發問,恨不得把媽媽的記憶都一股腦兒掏出來。敏賢抱著女兒,撫摸她幼小的頭頸,毫無章法地聯想起一件事又一件事,感染了女兒的快樂,也忍不住發笑。

當金敏賢意識到:「啊,我睏了」的時候,朴枚京已蘇蘇睡去,而她也疲乏得難以動彈。她腦海裡的念想和房裡的燈光一同淡去,天幕又開始呼吸,指示的燈源閃爍,看起來像一幅法國畫家蒂索 ( James Tissot ) 的室內場景。敏賢緊握女兒小小的手,心想:「今天晚上就一起睡吧。這樣也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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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科幻獎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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