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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正午,烏奈帶著商隊翻越沙丘,她腰間的彎刀刀鞘在烈日下映射刺目的光芒。熱風搔刮著貨車上的帆布,缺油潤滑的輪軸因而低吼。
她戴著防風護目鏡居高眺望,望向籠罩整個城市的巨大陰影。
這是無垠黃沙中間廣闊的、唯一的影子。
陰影來自海市蜃樓般的浮空巨物、遠比地上城鎮大上許多倍的漆黑圓盤漂浮在上空,遮蔽陽光、遮蔽天空,伸延至視界與天際的邊緣。若能靠近審視,才看得見圓盤表面糾結錯亂的管線、鏽蝕磨損的金屬板,還有無人能解的斑駁染漆。
兩個新入商隊的小夥子翻身下馬,對著遠方的巨大黑影頂禮膜拜。
這是偉大的陰影,懸浮於高空,護佑城鎮五百年,賜予聖糧與甘露。先祖的螺旋型高塔依舊在城鎮中心聳立,穿越瀰漫的沙塵,直達陰影底盤,雖然如今已無人敢爬上去叨擾神靈了。
「喂喂,拜完快點走了,回去你們有的是時間拜。」烏奈伸腳踢了其中一個小夥子的肩膀,驅馬走下沙丘。
她的座騎領頭前行,商隊跟著步入漫天的沙塵裡。
–
傍晚,巨大陰影下的光線隨著日落而黯淡下來,睽違了三個月的商隊返抵城市,滿載存糧而歸。
烏奈解下頭巾,黑褐毛躁的長髮在風中舞動金屬色的光澤。她翻身下馬,逕自走進會議室裡。
石砌的會議室內陽光退去,空氣中的溫度正以體感能覺察的速度下降,室內零星坐著與會的各區地方代表、耆老,他們點起各自的蠟燭。
「昨晚,我們南區發現一位失蹤一週的、七十多歲老者遺體,他為了將配給讓給家人自願離城,在外面餓死。」南區代表,八字鬍的馬謝將手中的蠟燭放下,抹去眼角的淚。
「令人遺憾。」北區代表,禿頭的卡告撫弄著自己光禿的頭頂:「然而!北區實際上的人口數更多,糧食需求的壓力更大。南區配給增量的提案,恕我們不能同意。」
烏奈靠在會議室門邊,從破爛長袍裡掏出一顆蘋果,開始發出清脆的「喀滋」聲響。
眾人側目。
至今一言未發的主席,耆老妮瓦斯稍稍側了一下身子,招手示意烏奈入座。將近七旬的她是僅存的、名義上的祭司,在這個祭祀沒落的世代,唯一的證明是她安放在雙腿上的混合金屬權杖。
馬謝剛想開口,看著坐在牆角末席的烏奈,又把話吞了回去。
他轉頭皺著眉繼續剛才的話題:「你們北區多是年輕力壯的人口,南區很多年老、不能勞作的老人家,我們已經列冊了,上百人!他們才迫切需要配給!」
卡告板著臉:「勞動才能活下來,現在陰影已經不再賜予聖糧了,大宗的糧食都要跟外地買。沒有我們產出的那些刀劍工具,怎麼交換食物?」
「為什麼?為什麼神恩中斷?為什麼陰影不再賜予我們聖糧和甘露?」馬謝站起身來,聲調也跟著提高。「人與人的情感是互相的,我相信人與神也是!請記得,陰影愛祂的子女!」
賀來與一眾北區代表都露出一副「又來了」的表情。
「大祭酬神!」馬謝的雙手在額前合十,做了一個小小的祈禱手勢。
主席妮瓦斯終於開口:「負擔不起。」
「但我們至少要表現誠意,向陰影──」
「不同意。」烏奈舉起拿著半顆蘋果的手:「商隊不會配合。」
馬謝快步走向烏奈,居高臨下看著她。「好,沒錯,現在陰影底下我們都要仰賴商隊吃穿了。但我們始終在期待一個教養得體的領隊!妳了解嗎?而且你們在外地不受掣肘,我們怎麼安心把全體資源和命脈交到商隊手中?」
烏奈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一躍上桌。她瞪大雙眼,咧嘴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
見到這種態勢,馬謝退了兩步,低聲嘟噥。「瘋狗。」
卡告從遠處拋來一句:「不如派人隨行監督如何?」
主席妮瓦斯輕輕頷首。
烏奈直接在桌上原地坐下,咧嘴而笑,牙齒並沒有收起來。
「不如就你本人來隨行監督吧?」
–
裡,無法取得任何協定的會議宣告結束。
烏奈伸了個懶腰,起身離開。馬謝叫住了她。
「嗯?」
「我知道別人是怎麼看我的。」馬謝兩手抱胸。「我替南區最傳統、最守舊、有信仰的城民代言,是這樣沒錯,可是我做的不全然是政治表演。」
他朝外面的夜色一指:「妳是商隊領袖,妳知道外面環境有多惡劣,但別的城市至少還有水源或可耕種的土壤,我們這塊土地上也什麼都沒有。
我們的的確確在陰影的庇護下長大,我們祖先之所以可以在這片土地安身,是因為陰影。當然,我承認現在要談復興傳統、復興信仰有點不合時宜了,但妳不能否認我們的存在就是神蹟!
「你們商隊現在越來越重要,而妳也是,所以我想知道妳對信仰的想法。」
月光射入會議室內,在兩人的頭髮上反射銀光。
烏奈輕笑著搖頭。「我沒有想法。」
馬謝吐出一口長氣,雙肩垂下。「我沒有提,那個失蹤的老人是我叔公。他一輩子沒有踏出城外。他在陰影下出生,也打算死在這裡。最後他的結局是在我們都找不到的陰影之外,等死。」
烏奈突然伸出雙手按住他的肩頭。
「怎麼了嗎?」一陣錯愕。
烏奈傾身把馬謝抱在懷裡,嘴唇在他耳邊輕聲說:「夜深了,回去好好休息。把這裡的事交代完,做好準備。」
她輕撫馬謝的頭,像在安撫獵犬。
「商隊會在七天後出發。」烏奈轉身投入夜中。
2.
商隊在七天後的清晨出發。
陰影下居民生產製作的牛羊皮、手工藝品和刀劍經過清點後裝上貨車,目標是往西約一百公里的農業大城,西方綠洲貿易網絡的中心。
「叫做綠城。」烏奈把不經整理的長髮隨意塞進頭巾裡。「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城市都建在沿河的綠洲上面,農業發達,種很多旱作。」
「這些我還是稍微知道的。」馬謝的抱怨在風沙中很難聽清楚。
「這個隨身帶著,睡覺的時候放在手拿得到的地方。」烏奈拋給馬謝一柄連鞘的彎刀。
馬謝一愣。「我們不是貿易商隊嗎?」
「對,貿易。」烏奈戴好護目鏡:「談判時很有用。」
–
夜裡,旅途中,馬謝跪坐在沙地上,兩手在額前合十,閉目冥想,向著故鄉的方向。
烏奈交代完值夜的順序,就澆滅了營火,裹上厚厚的毛毯,鑽進營帳。
帳外的風沙的呼嘯聲漸大,烏奈緊閉的眼睛看見了陰影下的沙漠。
她俯瞰著沙漠。
日復一日景色依舊的沙漠,彷彿自創世以來亙古亙今不變的沙漠,季風夾帶來路不明的砂礫在風中徘徊,地面上的沙丘浮起沉落。
風沙的呼嘯聲漸大,陰影下,人在沙漠上行走。
枯瘦而面色悲苦的一小群人,破爛不合身的布料,從視界的邊緣蹣跚而來,在陰影下找到了暫時的避日之處。
然後突然,純淨的水澆淋在他們頭上,新鮮的漿果掉落在他們身上。
他們恍惚、遲疑、最後抬頭。
他們朝著烏奈的方向哭喊、跪拜、沐浴淨水而舞蹈、從沙地上小心地撿取每一顆果實,緊緊地揣在懷裡。
他們圍坐成一圈,手牽著手,唱著熟悉的旋律、陌生的禱詞。
他們紛紛抬頭望著正上方,投以笑容,淚水滑過面頰滴落在陰影之中。
–
「我聽我爸說他以前也跟著出來外面過,在外面露宿常常會夢到陰影。」馬謝在馬背上一顫一顫:「陰影會指引方向。」
「那你這次出來有夢到過嗎?」烏奈問。
「我倒是沒有。」
「我們現在已經在陰影外面了,沒有庇護了。」烏奈伸手一拍腰間的佩刀。「在這裡,我們生存不依靠祂。」
「我有時候不得不懷疑妳的信仰。」馬謝低頭看著腰上緊繫的刀,若有所思。「我們終究是陰影的子女。」
「我沒有信仰。」烏奈仰頭輕笑,衝著太陽的方向騎行。
–
綠城不愧其綠名,坐擁無垠沙塵上占地最大的湖泊和耕地面積,城牆內花草罕見地繁盛,綠意滿目。
長久以來北方高地發源的細河流淌而下,分支注入綠城賴以為生的大淡水湖,沿路又蔓生出一個又一個的綠洲。千年來的拓荒者用雙腳將八個零散的大型綠地連結成網,貿易開展至今。
綠城的貿易協商代表是一位矮胖可親的紳士,他的笑容從見面到用膳,到點貨到現在都沒有變過,或許從去年交易結束到現在都沒有變過。
協商代表的辦公室就設在倉庫旁邊,雙方的人員搬進搬出,倒也不妨礙交涉的進行。烏奈一面翻看綠城方面提供的清單,一面對照上次預定的項目數量。
「這次小麥收穫不如預期,所以價格有稍微調整、就一點點的調整、一點點而已。」
「嗯。」
「為表歉意,我個人私下還留了幾桶谷地來的香脂,賠禮……」
「不必。」
「銅礦是因為南方前陣子流行瘟疫,所以影響到了產量,這也不是我們……」
「等等。」
代表的胖臉仍舊堆滿笑意,側著頭待命:「請說?」
「去年約定的木炭是這裡的三倍吧?我可不能只帶三分之一的量回去。」烏奈指著清單。「你也知道燃料只有你家有,我也不可能一路跋涉到原產地。」
她的手指有意無意撫摸著腰間的刀柄:「故鄉的家人都在等我回去過冬,你告訴我,我該付出什麼代價吧?」
代表的笑意立刻消失,肥肉沉痛地擠在一起。
「不是、不是的,是盜匪,我自己的車隊都被搶了。」代表在辦公桌上下翻找,終於挖出幾張帶著摺痕的畫像。「他們盤據南邊,控制了幾條要道,上次我們的人去運黃金,順路拉預定要的幾車木炭回來,就一併被劫走了。」
「你們的黃金這麼容易被劫嗎?」烏奈若有所思。
「不是、不是的,人手不足啊。城內警備已經不太夠了,雇來的外地人只會搬貨,連刀子都拿不好。而且裡面有一部分金子還是本該發出去的薪餉,妳都不知道我們的損失有多痛。」
「我只在乎維生物資,你們沒有其他替代品或燃料了嗎?煤礦之類的,價錢可以談。」
「真的是沒有了。」
在代表無奈的胖臉面前,烏奈思索了半刻。
「我可以把馬留下。」
附近幾個還在理貨的小夥子聽見,都詫異到放下手邊工作,面面相覷。
代表的臉上居然重新露出了笑容,是苦笑。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但是事實不是妳想的那樣,我說的是實話,我們真的沒有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