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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正午,烏奈帶著商隊翻越沙丘,她腰間的彎刀刀鞘在烈日下映射刺目的光芒。熱風搔刮著貨車上的帆布,缺油潤滑的輪軸因而低吼。
她戴著防風護目鏡居高眺望,望向籠罩整個城市的巨大陰影。
「要回家了,思想家馬謝,你想出什麼沒有?」
「我們始終是陰影的子女。」馬謝這句開場白顯得有點遲疑。「城內的人覺得是祂拋棄了我們,而妳認為……是我們應該拋棄祂。」
「嗯哼。」烏奈沒有否認。
「你覺得祂是能溝通的嗎?祖先曾經與陰影建立聯繫,用祭典、冥想,還有夢。聯繫斷絕之後一段時間,賜予仍在持續,直到近年才中斷。如果我們重建與祂的聯繫……」
烏奈仰天大笑:「這不是和你之前的主張一樣嗎?」
「至少現在我稍微看得起妳跟商隊了。」
「很高興我們在議會裡少了一個敵人。接下來,向我證明你有當一個盟友的價值吧。」烏奈驅馬走下沙丘。
她的座騎領頭前行,商隊跟著步入漫天的沙塵裡。
–
「我認為關於分配的爭論應該停止了。」北區代表卡告輕撫自己的招牌光頭。「開源比節流重要,為什麼不設法增加配給的總量呢?」
「太空泛了,如何開源,請你提出實際的做法建議。」
「所以你們的提議有比較實際嗎?」卡告對著南區代表兩手一攤:「祭典?酬神?我不會否認信仰的重要,但是調度那麼多人投入虛幻的祭神儀式,誰能明確告訴我們成效如何?」
不料「虛幻的儀式」一語引起眾南區代表的拍桌與抗議聲。
「之前你們嫌儀式耗費太多,我們讓步,現在連人力都要削減?」
「汙衊我們全體先祖五百多年來的傳統,你為什麼還有臉在陰影下生活?」
「好好,我為我剛才的發言道歉。」卡告火速起身鞠躬。「然而!眼下情勢緊迫,每一個勞動力都是寶貴資產,請各位慎察。」
主席妮瓦斯開口:「最後一個有能力在夢中聆聽神諭的祭司在十幾年前去世,至今沒有接替者;而最後一次大祭距今也三十年了,很多年輕人出生以來從來沒有經歷過,要說服他們也不容易。」
「正是如此!」卡告馬上接話。「你們要說服大家重啟儀式的價值——」
「正是因為傳統中斷,才有復興的必要!」南區一個代表打斷他的話。「神恩與儀式的連結不能以言語描述,但確實存在,正如我們與陰影的連結。」
地面上的陰影漸濃,一束束的陽光慢慢從室內抽離。
烏奈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大家都不知道神恩中斷的原因,不如當面問問吧?」
面對再次打斷會議程序的烏奈,以及她身後的南區代表馬謝,妮瓦斯只比了個手勢示意入座。
「假設與陰影的溝通是可行的。」烏奈配刀踏入會議室,往主席走去。
「那就值得一試。」尾隨其後的馬謝亦步亦趨,趁機附和:「若商隊提供協助,我們南區耆老主持,儀式的舉行——」
「我沒有打算配合你們的儀式。」烏奈拋下這句話,腳步聲在石室中迴盪。
馬謝一愣。「妳說……」
「我要自己去問祂。」
「妳自己?」聽到這句話,妮瓦斯本來蜷縮在主席座上的身體突然挺直起來。
北區眾代表面面相覷,許多人還沒意會這個宣言的涵義。
南區眾代表開始交頭接耳,頻頻向馬謝投以疑問的目光,他們想不通馬謝究竟跟商隊談成了什麼協議。
馬謝自己也呆立當場。烏奈頭也不回繼續向主席走去。
妮瓦斯一字一字小心地確認:「妳要爬上尖塔。」
「對。」烏奈輕輕點頭。
南區代表席開始鼓譟。
「從來只有祭司上塔朝拜,而且朝拜活動已經停止一百餘年……」
「被陰影選召的祭司才能受命上塔,這是不敬!」
馬謝腦中靈光一閃,朗聲宣告:「烏奈是陰影所選的使者,我親耳聽聞神諭對她的召喚!」
全場鴉雀無聲。
馬謝快步走向南區代表席,把頭貼近到滿臉疑問的眾代表之間,壓低了聲音。「無論她從上面帶了什麼回來,都是神諭,宗教事務我們熟悉,我們有解釋權!」
烏奈在妮瓦斯跟前停下。
「妳知道妳將要扮演什麼角色嗎?」妮瓦斯用權杖勉強撐起自己的身軀。「妳是離開陰影到『外面』行走的商隊,現在妳要回來,擔起祭司的責任?」
烏奈伸手撫摸妮瓦斯面頰的皺紋:「十幾年來旁觀這些停滯不變的會議,辛苦妳了。」
妮瓦斯從肺中呼出一口長氣,像是嘆息:「我懂了,該變了。妳要做什麼,我也不可能阻止。」
烏奈將妮瓦斯駝背的身軀摟在懷裡,摩娑她的背,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休息吧。」
–
踏上了階梯,她獨自一人走了一夜,然後走了一日,然後又走了一夜。
烏奈拄著從妮瓦斯那裡得來的金屬權杖,一階一階向上爬,她的行囊越來越輕,腳步越來越沉重。
螺旋的階梯彷彿無限延伸,數百年來,一代一代的祭司拾級而上,風沙也盤旋而上,烏奈的腳印覆蓋他們走過的路。
他們原先是牧人、石匠、鐵匠、流浪者、罪犯,在夢中聽見了陰影的呼喚,於是前來這裡,追索神諭。他們踏過苦行般的螺旋之路,在塔頂觸摸陰影。
終於烏奈站在塔頂,首次站在可以伸手觸及陰影的高度。時間帶來的沙鏽蝕了祂,粗細不一的管線在磨損的金屬板上纏結,令烏奈想到綠城老樹的樹根。。
在她面前的是熟悉而陌生的巨大黑色玻璃牆壁,完美的鏡面,隔絕秘密的門,阻斷從古至今所有朝拜者對神靈進一步的探究。在夢中她看見歷代祭司的倒影,在現實她看見一個面容疲憊、拄著祭司權杖的女人。
鏡中女人的眼神裡閃過一絲笑意。
烏奈蹲低下盤,雙手緊握權杖,用全身的力氣往玻璃牆砸去。
權杖擊碎了鏡面,破碎的巨響令周遭盤結的金屬管線都為之震動,鏡中的女人崩裂成不可數盡的碎塊噴濺而出,反射陽光,從塔頂飛落,再也看不見了。
烏奈朝內部望去,破碎的洞口一片漆黑,吹出了寒冷如冬日的風。
她頭也不回地踏入黑暗的神體。
6.
神體,五百年來無人踏足的禁地。烏奈彷彿走在漆黑的迷宮,黑暗壟罩四面八方,屈指可數的光點如星辰般散布其中,憑藉微弱的光源可以看見地上、牆上、都爬滿了管線。細微的嗡鳴聲在耳邊迴響,停滯的冷空氣像是結凍了千萬年,直到今天入侵者的出現,才開始流動。
烏奈的腳步停了下來。
面前的是一名少女,端坐於如星空般的神體之內。
錯綜密麻的泛光金屬管線交雜蔓延,組成了她的寶座。少女端坐其中,黑髮融入背景的黑暗,雙眼規律性地閃爍著低亮度的紅光。
陌生的臉孔,但是夢中熟悉的聲音。
「我一直在等妳。」
烏奈脫口而出:「我知道。我來了。」
少女開口,她說出的話語是單調的嗡嗡低鳴。
「長久以來我不斷給妳的同類施加腦部的刺激和暗示,涉入你們的夢。」少女的表情毫無起伏。「但是有行動力到達這裡的,妳是第一個。可能因為你們約斯受到——」
「等等。」烏奈皺起眉頭:「約斯是誰?」
「約斯是你們。約斯是紡錘座 β IVa 上的陸生六肢雙脊索二重心肺循環生物,就是你們。」
「不對,我是人類。」
「不對,你們不是人類。」斬釘截鐵。
烏奈眉頭皺得更緊了,她正盡全力調度有限的知識,試圖處理彷彿另一個世界來的超量訊息。
「我提供的資訊,以妳的知識教育而言可能相對不易理解。我將盡力協助妳的理解,因為妳曾向我求索答案。」
「講。」
「你們是『啟蒙計畫』的一部分。啟蒙計畫是一件綜合性生物社會研究,此計畫涉及 211 個星球上的 237 個物種,你們是其中之一。
「研究人員在你們身上依計畫進行基因改造和覆寫,在許多方面盡可能模仿人類而造。經過數代的實驗測試,你們的口腔無法再分泌毒液、你們的紅外光視力衰退、你們的頭部被迫增大、你們的觸角萎縮發育不全、幾丁質的鞭毛被用於模仿人類的頭髮,等等。
「人員主導重建了約斯社群,管控你們的生殖,給予幼體暗示和制約,以便將人類文化、風俗、慣習橫向移植到你們的社會中。
「人員施加的人工道德準則成功消除了你們在交配過程中同類互噬相食的習性,也有效壓制了你們社會中過度尚武的風氣和個體的常態性暴力行為。」
腦漿用盡的烏奈終於吐出一句話:「但是……」
「作為一個經啟蒙後出生的約斯個體,妳返祖的暴力傾向和旺盛的侵略性確實是少見的異常。」少女眼眶中的紅光閃爍了一下。「不過也是多虧了妳的異常。」
少女起身。「此外,啟蒙始終沒有改變你們異常敏銳的腦感知、過度活躍的潛意識和夢境,還有成年後必然出現的神秘主義傾向和對於宗教經驗的偏好。人類對你們的腦構造仍未研究透徹。」
短暫的沉默後,烏奈問道:「妳是人類嗎?」
「不是。我是這個研究站 site-17a 的主控機制,負責控制站內所有自動化設備,包含淨水處理系統和基礎維生農業設施。妳可以理解成我就是整個站體。我之所以被塑成這樣的外型,一是有利於人員直接溝通、二是人類當時的文化環境和審美價值使然。」
「那人類呢?」
「戰火波及了阿勒坡星區,紡錘座β內的所有研究人員緊急撤離。研究中斷。此事件距今已過——
少女停頓了一下。
「資料毀損。時間計量失敗。事件後我被留下,約斯族群也偏離原先的程序發展。一小部分的約斯個體在我這裡取得了可供維生的食物和水,於是在此定居,那就是妳的祖先。」
「那就是最初的神恩。」烏奈想起夢中看過的那些喜極而泣的面孔。「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陰影下建立城鎮,為什麼奉妳為神。」
少女的神情依然沒有動搖跡象:「我無意——我並不被指派來干涉你們的文化和信仰發展,之所以投放食水,是肇因於一次意外的例行性保養程序之失誤……」
烏奈露出意會的微笑。
「我知道,寂寞,對吧?」
「不對。妳只是將自己過剩的情感和曖昧的臆測投射到我身上而已,這是一種移情作用。」
烏奈上前一步,傾身把少女摟在懷裡。少女的身體沒有溫度,只有細微、規律性的低鳴在皮膚下脈動。
「妳就是我們的神。」
「不對。相較於我,人類更具備被你們視為神的條件。」
「不對,他們不是,妳才是神。」烏奈雙臂收攏,將少女嬌小但冷硬的身體埋入懷中。
她的唇貼著少女的前額輕聲說:「因為我聽說,陰影愛祂的子女。」
少女—陰影—site-17a沒有回答,呢喃絮語般的低沉嗡鳴聲迴盪在只有兩人相擁的星空裡。不遠處,有一個光源在這沉默中熄滅。
星空沉默良久,少女開口了。
「我的時間不多了。」
「什麼意思?」
「能源將要用罄。過去能源用於自動化淨水與農業系統尚有餘裕,約1831日前,所剩能源已經不足以支撐上述設施,故投放停止。」
「全部用完會怎麼樣?」
「Site-17a 控制站各機能將一一停止,同時,也無法繼續在現處滯留。」
「現處……」烏奈倒抽一口氣,冷風鑽入她的肺裡。
「控制站的墜落不可避免,墜落的站體勢必令正下方的城市遭到重創,妳的種群也是。」或許是錯覺,少女眼中的紅光更亮了。「妳要將訊息送回妳的種群。」
「還有多久?」
「以你們習慣的計時方式,約一年。」
烏奈想像巨大的圓盤失重墜落,將螺旋尖塔壓平,塔底下,城內的一切建築都會消失。
要得救只能離開。
然而世界到處都是惡毒的陽光、貧瘠的沙,該去哪裡得救?
烏奈輕撫著少女冰涼的頭髮:「那妳自己呢?到時候妳會怎麼樣?」
「停止。」簡潔的陳述。
烏奈低頭看著懷中的少女:「離開呢?我可以帶妳離開這裡……」
「沒有意義。」少女抬頭回望。
星空沉默良久,又有一顆星星在這沉默中熄滅。
「我知道了。我會傳達祢的諭示,我就是祢的使者。」
那天夜裡,沙漠上浮空的巨大圓盤、偉大的陰影,突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神光照射全城,有如太陽驅逐黑夜。不知名的神樂在城鎮上空奏鳴,所有的民眾都走出家門,目睹這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異象。
一道光從神體中央射出,貫穿整座螺旋高塔直達地面。祭司烏奈手持權杖,從塔頂的光幕中走了出來,距離太遠,眾人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的聲音卻響徹全城。
光幕中走了出來,距離太遠,眾人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的聲音卻響徹全城。
「聽好。」
全城民眾都安靜聆聽。
「陰影為了祂的子女耗盡了一切。沒有聖糧了。沒有淨水了。沒有庇佑了。」
「但我帶回了最後的神恩和神諭。」
「這裡會是祂的墳墓,我們要離開這裡,活下去。」
「離開?靠什麼活?」城中一人高聲呼喊。
烏奈沒有回答,也沒有人能確定她是否聽見。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烏奈拋下權杖,被丟棄的權杖在塔頂滾動,滾啊滾,從尖塔邊緣摔落,再也看不見了。
她抽出腰間的彎刀,高舉過頭,刀鋒映照著神光。
在地面上凝望著她的許許多多人,不由自主也跟著拔出腰間的刀,或抬起手,高舉過頭。
「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