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們還會再見面嗎?」我問她,聲音卻被吞沒進海風中。她沒有回答,這卻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鼓浪嶼岸邊的浪花夾著對岸的某一種複雜,深深地隱沒到台灣海峽裡去了。
回到台灣之後,我問自己:「這是一場夢嗎?」
幾年前的夏天,我到廈門開了一場研討會。雖然說是開會,但也排了幾天的旅遊參訪行程,在因緣際會之下認識了她。我們走訪土樓,在迴廊間探出頭來,請內的的同胞幫忙合影。伸手撫摸土樓的斑駁,留下一些細細的黃土在彼此的指尖、互抹彼此的臉頰。我們踏過鼓浪嶼,一邊走一邊開玩笑著說,這麼多遊客,鼓浪嶼要給踏沉了。信步從中山路走到中華街吃剉冰,沿著老虎城的攤販,挨家挨攤地挑太陽眼鏡,印象中她試了好幾回,直嚷著:「好難選耶,根本沒有一只適合我的呀。」然後將巨如假面騎士面罩的的深色太陽眼鏡戴上我的臉,揪著臉咯咯地笑著。
今年冬天,舊地重遊,百感交集。一個人站在廈門大學外面的白城沙灘,望著那個我們曾經聊到忘記時間的虹型天橋,想著幾年前我是多麼辛苦才從那個愕然的經歷中走出來,或者說,是「爬」出來。沙灘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椰子殼兒,我揀了長得極像台標的一顆,在上面坐了下來,然後側耳傾聽,海浪的聲音。
過去像浪潮般一陣一陣的侵襲,她的影像漸漸清晰。
放下過去,談何容易。
無限的心理空間
我常常覺得,愛情是人生中最為奸詐的東西。讓你嘗盡甜蜜,卻又夾雜酸辛。尤其當所有的美好都凋零,回首不堪又回頭不斷,想著放下卻又常常想起。有時候,一顆心都被自己壓小了,一直想著「為什麼她要走?」、「怎麼連一句再見沒說?」「一直以來,都是我在向前走,她卻一直向後退……」等等,失戀之後的好多疑問,都像是蒼蠅一樣糾結著我們[1-3]。
有沒有一種可能,可以放下過去,看見未來?
為了想要了解「怎樣把過去放下,把心量擴大」這件事情,我們花了很多的心思在想:究竟有沒有可能,透過某一種訓練,把一個人的心理空間變大呢?
萬惡的心理學家,第一個想到的方法當然是先效法「去死去死團」,招募一群熱戀中的人來廈門約會,用盡其極讓他們分手,然後……咳!這樣做是違反倫理的,所以只能改用相對溫和的方法,也是社會心理學上常用的操作:想像。
把拔外遇了?
我們做的研究方法滿簡單的,邀請257人參加一個想像的思考練習。大概分成個步驟[4]:
(1)首先請他們看這一段話「有一天小花放學回家,發現爸爸正在和一個陌生女子聊天,談得有說有笑的……」,然後請他們幫這個故事接龍寫完。
(2)一半的人請他們寫「五種」可能的結局(實驗組),另外一半的人請他們寫「最有可能」的結局(控制組)。
(3)兩週後,再給他們一段話做開頭:「想像你今天發生車禍,斷了一條腿……」,然後同樣請他們把這個故事寫完。
結果發現,經過了「多種可能訓練」的實驗組,在書寫車禍故事時寫出的「悲傷類字詞」(難過、後悔、差距<1>)比控制組少,也寫到更多的「社會詞」(家人、親戚、朋友、父母)。此外,實驗組也寫更少的「現在詞」(今天、正在)以及更多的未來詞(明天、以後、之後)。這似乎意味著,當你開始可以看見一件事情多種不同的可能,就比較能把自己帶離狹小的悲傷,走向更多充滿希望的遠方。正因為心量擴大了,我們不再關注難過的部分了、不再受困在負面的事件中了,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並不是一個人面對那些磨難,還有家人,還有朋友,還有很多關心你、愛你的人陪你一起走過,給你Social Support。
其實,沒有走不出的磨難。就像是最近很紅的一篇網路文章〈一個職場老手寫給新人的信〉裡面說的:「人這一輩子的幸福與苦難,絕對都在你的承受範圍以內。生活比你還要瞭解你自己,它可狡猾了,它給你的苦澀,永遠讓你失望而又不至絕望。而給你的甜蜜,永遠讓你淺嚐即止而充滿想頭。總而言之,It sucks, but you will love it.」
當我們終於發現爸爸外遇、車禍斷腿、甚至愛人消失,並沒有真的那麼糟糕的時候,或許自己的心情就會好過一些。所以,對於還困在多年前傷感回憶的我,只要試著想想,她的離開有沒有更多的可能,似乎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例如:或許她有她的故事、或許她已經有喜歡的人、或許她喜歡的是女生、或許她只是不想要我傷心,於是乾脆跟我斷絕聯繫、或許關於愛情,她也有自己的傷口,自己的議題需要處理,在那之前,她還沒有辦法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多想一點,會更好嗎?
今年,在開會時我甫報告完這麼光明美好的答案,內地一位研究大腦與認知的老師立刻舉手提問,嚇得我差點站不穩。
「真的是這樣嗎?想多一點可能真的有幫助嗎?可是就我們汶川大地震賑災的經驗,那些第一線的心理師,有些也採用這樣的方法,請那些災民們想想,縱使在這樣的悲劇發生之後,還有沒有別的可能?事情真的有這麼悲慘嗎?結果發現,這樣的方法不但沒有辦法幫助那些人,還可能產生負面的效果。你覺得,這樣的操作方式真的能幫助這些孩子嗎?真的能幫助那些失戀的人嗎?要想這麼多可能,不是燃燒更多的認知資源(cognitive resources)嗎?」
老師說的沒錯,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事實上,當我一邊想著她離開我的第五種、的六種、甚至的七種可能,不但幫助不大,還越想越難過。想著想著,她的離去不但住進我的心裡,也存在我嬸嬸的腦海裡。為什麼會這樣呢?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簡單提一下一個概念:止觀(Mindfulness)。在這系列的研究中,確實是要我們多把注意力關注在當下,許多研究也發現,當你越能活在當下,越覺得幸福、越不會被負面情緒抓住[5]、甚至,更有機會擁有一段美好的戀愛[6]。
那麼問題就來了,當悲傷難過無以復加,當分手、失戀、被拒絕的傷痛徹心扉,當你深愛的人離開、甚至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究竟是要「活在當下」,細細品嘗感受這個傷,還是想想未來,告訴自己:下一個會更好?
兩階段,走出悲傷
「其實,這兩種觀點都需要,只是先後順的問題。」我老闆看我在台上結結巴巴,終於舉手來解救我。
「止觀涉及的其實是兩種歷程:『止』,和『觀』。如果我們面臨一個大到無法承受的創傷,我們必須先『停下來』,好好處理自己的情緒,這時候給自己一點時間去接觸悲傷是非常必要的,太急著去想、去看未來的可能,反而會被反噬;但這並不代表我們要永遠在悲傷裡定居,因為這樣就會走向反芻(rumination)、走向憂鬱[7, 8]。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終究要學會出來面對,站在一個比較遠的距離,觀看自己的傷口[9-11]。這兩個過程都是重要的。」
原來,我們應該把傷口分成兩種,淺的只需要「觀」,深的卻一定要「先止再觀」。如果這傷口並不是很深,或許並不需要停下來,光是拉開視野、想像多種可能就有效;是如果這是一個極大的傷痛,總是要慢慢來,一步一步地走出來。
例如在911事件之後,一群心理學家收集了大量的部落格日記文章(lifejournal.com),發現雖然所有的人一開始都壟罩在強烈的負向情緒中,但輕微受創者(Low Preoccupation with 911),在事發當日的文章裡面,就提到的家人、朋友等社會性字詞(social word)就達到了頂峰,但心靈受創嚴重的人(High Preoccupation)則要等到9/14、9/15才達到最高值[12]。
並且,所有人的日記在事發的那幾天都用許多冠詞(article)、複雜的名詞,並且提到比較少的「我」,試圖和該事件保持距離,似乎在避免傷痛的侵襲,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他們才願意逐漸貼近這個災難,觀看它。
先止,然後觀,是我們面對巨大傷痛時,習慣採用的方式。
我們先前做的車禍想像研究之所以有效,一部分是因為那些實驗參與者不是「真的」出車禍,對他們來說,不需「止」這一步,光是訓練他們想像多一點可能,就可以協助他們打開心理空間<2>。但如果這車禍、這傷痛是真實發生的,這樣的方法可能無濟於事。
這就是為什麼,當你身邊的朋友剛失戀的時候,你對他說「看開一點」、「下一個會更好」幾乎沒有用,甚至還可能會被揍。不過,如果他已經分手了一段時間(例如半年),這樣的「展望未來」可能就有些效果。
「其實,誰也沒有資格說誰的傷不夠重,誰的苦惱只是piece of cake。」一位老師說。的確,每份痛苦都該被平等地被照顧、被對待,不論是震災、空難或是失戀、被裁。因為沒有人是你,你擁有對痛苦的最高解釋權。
一個新的海岸
不知道在海邊吹了多久的風,一個女孩在我身邊蹲了下來。
「我以前也常常一個人來這裡看海噢!你也喜歡白城沙灘嗎?」她把兩隻腳直直地向前伸,完全不顧慮似地直接坐在沙灘上。抬起頭來看她臉頰的時候,我倒吸了一口氣。也太像了吧!
「我、噢、沒有啊……妳是這裡的學生嗎?」我猜我的大腦還在驚訝當中,只能擠出像這樣的預設值(default)回應。從臉頰、嘴唇、到笑起來的酒窩,都像極了她的臉孔──雖然我心底清楚知道,現在的她當然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嘻嘻,我是從漳州來的,跟著老師一起來開會。不過我本科是在這兒念的沒有錯。怎麼,我臉上有東西嗎?」
「沒、沒有哈。只是你很像我以前的一個朋友。她笑起來的時候,像是會從棉被裡面冒出幾個小精靈來在她身邊繞圈子一樣。」我說,她抬起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海邊的大黃燈在她的眼眸裡閃爍著。
「嘻嘻,那我的身邊有小精靈在跳舞嗎?」她伸出食指在沙灘上畫了一個圈,像是要說服我說她四周也有小精靈一樣。我們兩個都笑了,這年頭,能陪我這傻B幻想的人已經不多了,講話最後會帶一個「噢」的人也不多了。
「我在讀本科的時候,也認識一個從台灣來的朋友噢。我們一起去逛了曾厝垵、一起搭長長的火車到我老家看戲、吃生燙當早餐。他說,等他論文寫完,再來大陸的時候一定來找我。可是不曉得是這兒的電話和你們那邊不通還是怎麼著,後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可惜噢。」
「那,你後來有想過到台灣找他嗎?」
「有阿,有想過。可是手續很麻煩的,除非是跟旅行團去,不像你們來大陸這樣方便,我是很懶惰的人啊,嘻嘻……你看看,我們這邊對你們是不是很好啊!」
「不會有些遺憾嗎?」我問她,然後別過頭去,望向遠方無盡的海。不會有些遺憾嗎?其實同時也是在問自己。
「你有聽過一句話嗎?『陷在愛中,是盲目的;而去愛,是去看見』<3>我不確定是不是這樣講的,但總之大概是這意思。雖然我承認當時還滿喜歡他的,但一直想著他、等著他、想他什麼時候回來、還會不會跟我聯絡,我覺得自己都快要變成灰矇矇的了。所以後來,我學會了開始去愛別人。這就是為什麼,我不留在廈門繼續升學,選擇回到漳州讀書。」
「你呢?你的故事是什麼?」她睜著板栗一樣大的汪汪眼睛盯著我。
我從袋子裡面取出早上在西校門口買的沙糖桔,分了幾顆給她,然後開始說著我的故事。說著說著,一些曾經迷惘混沌的,似乎都變得明朗許多。心裡暗暗讚嘆,敘事的療癒力量真不是蓋的[13, 14]。
我想,與其去想、去猜、去參透當時的她為什麼最後會離開我,不如轉個身,看見更多的可能。我發現,或許我並非走不出過去的鮮明,而是我覺得自己「不值得」走出去(Don’t Deserve to Feel Better)[15]。把自己困在回憶裡的,不是回憶本身,而是自己。
原來,真正練習說再見[16],不是去想當初她離開我有哪些原因和可能、兩人之間還有沒有可能,而是想想「自己還有哪些可能」。
「還想再去一次曾厝垵嗎?」我問她,低著頭,把沙糖桔剝開,一瓣一瓣珍惜地吃著。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沁進喉頭的血管裡。海風吹動她的髮絲,靜默像是一只沉睡的海象,慢慢地啃蝕著呼吸與吐息。
「不如,一起去鼓浪嶼吧?」她說,臉上洋溢著89%左右的燦爛笑容。
好吧,總是要來的!先止,然後觀。我在心底默默對自己說。
[註解]
<1>差距字詞如「不應該、後悔、本來、如果」等等,這些字詞常常用來表達當前狀態與理想(或可能)狀態之間的差距,所以在這個研究脈絡中,把它當成是一個比較負面的指標。圖片中的**表示p<.01,+則是p<.1
<2>此研究尚未正式發表,解讀時請謹慎小心。這篇研究是以「中庸」當作心理空間增加的指標,也是此行開會的目的。不過,這個中庸可能和大家腦袋裡想像的不盡相同,這裡指的是,當一個人的中庸傾向越高,越能夠以較廣闊的觀點來看待事件,考慮他人的想法,不再侷限於「小我」,而能看見更多的「大我」。細節請參閱其老師們發表的文章[17-19]。
<3>無獨有偶地,回台灣之後剛好在臉書上看到一位心理師轉錄這句話,終於確認它的確切文字與出處。是作家(哲學家、宗教治療師)海寧格的話語[20, 21]。
<4>文中的統計數字與性別差異,均只描述平均值。尚須注意個別差異。
<5>為顧及隱私與行文順暢顧,文中所有個案與章首末故事均已經當事人同意改編重新繕寫並經模糊化處理,無可供指認之虞。
<6>圖片取自這裡、這裡與我的相機(拍攝地點是芙蓉隧道與曾厝垵)
[參考文獻與延伸閱讀]
1. 羅子琦與賴念華。大學生走出愛情分手困頓經驗之心理歷程研究。家庭教育與諮商學刊。2010(9): p. 1-32.
2. 郭燕黛, 被動分手者愛情分手經驗之失落反應與調適歷程研究。國立台南大學諮商輔導學系未發表之碩士論文。2008, : 台南.
3. 王慶福、王郁茗, 分手的認知及調適之評量研究. 中華心理衛生學刊, 2007. 20(3): p. 205-233.
4. 程威銓. 看见更多可能:多元化结局思考对学生中庸思维的影响。於第二屆中庸心理學研究. 2013. 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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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Paleari, F.G., C. Regalia, and F. Fincham, Marital quality, forgiveness, empathy, and rumination: A longitudinal analysis.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Bulletin, 2005. 31(3): p. 368-378.
8. Kross, E., O. Ayduk, and W. Mischel, When asking “why” does not hurt – Distinguishing rumination from reflective processing of negative emotions.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05. 16(9): p. 709-715.
9. Kross, E., et al., The effect of self-distancing on adaptive versus maladaptive self-reflection in children. Emotion Jul, 2011(Pagination): p. No Pagination Specified.
10. Ayduk, O. and E. Kross, From a Distance: Implications of Spontaneous Self-Distancing for Adaptive Self-Reflection.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010. 98(5): p. 809-829.
11. Ayduk, Ö. and E. Kross, Enhancing the Pace of Recovery: Self-Distanced Analysis of Negative Experiences Reduces Blood Pressure Reactivity.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08. 19(3): p. 229-231.
12. Cohn, M.A., M.R. Mehl, and J.W. Pennebaker, Linguistic Markers of Psychological Change Surrounding September 11, 2001.Psychological Science, 2004. 15(10): p. 687-693.
13. 周志建。解構生命故事、從生命困境中解脫. 2010; Available from: http://tw.myblog.yahoo.com/joechour/article?mid=1131&prev=-1&next=1125.
14. 周志建。故事的療癒力量:敘事、隱喻、自由書寫. 2012: 心靈工坊.
15. Wood, J.V., et al., This Mood Is Familiar and I Don’t Deserve to Feel Better Anyway: Mechanisms Underlying Self-Esteem Differences in Motivation to Repair Sad Mood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009. 96(2): p. 363-380.
16. 自轉星球編輯部。練習說再見。練習。2013,台北: 自轉星球文化.
17. 楊中芳。中庸實踐思維體系探研的初步進展。本土心理學研究。2010(34): p. 3-96.
18. 楊中芳。一個中庸、各自表述. 本土心理學研究。 2010(34): p. 159-165.
19. 吳佳煇與林以正。中庸思維量表的編製。本土心理學研究。 2005(24): p. 247-300.
20. Kutschera, I. and C. Brugger, What’s Out of Order Here?(家族排列釋放疾病業力). 2010, 台北: 生命潛能.
21. Hellinger, B., 海寧格自傳訪談錄. 2011, 台北: 海寧格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