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所曾經被賦予宇宙的精神的大學、又是我現在註冊的大學在丟失他的本質的時候,我卻還在貼不著邊際的新聞,談著星星月亮太陽……」前幾天Z編在臉書上發表了他的感嘆,也戳中了我心中多年以來的疑問:如我我們談論的、閱讀的、在手機或網路上滾動的,對於我們的生活都沒有實質的幫助,如果教授學者研究生日日夜夜焚膏繼晷地做實驗、寫論文,都只為了教職升遷與Impact factor,那麼科學在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校長與警察
11/15日台大校慶當天,努力一年多來的紹興社區居民<1>與台大學生在學校跟校長請願<2>,希望校方能全面撤銷對紹興社區居民的告訴。姑且不論當天活動激起的正反兩面聲音<3>,光是校長李嗣涔讓警察入校園一舉,就遭到各界師生嚴重的撻伐<4>。為什麼這些人這麼生氣?答案是,校長踩到了這些學生價值觀與信仰的地雷:故校長傅斯年所捍衛的「自由校園」。
「一九四八年的四六事件,警備總部率隊進入台大、師大內大規模逮捕學生,時任台大校長的傅斯年悍然對警備副總司令說:『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因此奠定《台大組織規程》中,『軍、警未經校長委請或同意,不得進入校園』規則。」(引述自由時報電子報) <5>
是一種信仰,付予的力量
每個人都有自己重視與守候的東西。過去許多實驗發現指出,當我們表達、談論、述說自己相信或覺得重要的價值觀(Value-affirmation)之後,會帶來許多正面舒服的感受[1, 2],而當我們感覺到不公平(unfairness)、受到不合理對待的時候(相對於公平對待),大腦中管理情緒的腦區(Ventral Striatum, Amygdala, VMPFC)也會有強烈的反應[3]。回到紹興事件,學生們因為感受到校方的壓榨、不平而挺居民,校長又觸一直以來台大所相信的價值觀「自由」,事情才一夕大爆炸。
為什麼我們喜歡捍衛自己相信的價值觀?為什麼寫重要的東西會帶來好結果?Jennifer Crocker指出,當我們描寫一些重要的價值觀,尤其是一些與人有關的價值觀(例如愛、給予、同情心、同理心等等效果量最大),會讓我們有一種「與他人連結」的感覺[4],甚至還能有助於減肥[5]<6>。
可是無力的是,知道這些,並不能為這個社會多做一些什麼。當我在這裡一邊打文章引文獻的時候,還是有一群人,得膽戰心驚地擔憂他們的下一餐,還是有一些地方正鬧著饑荒,還是有弱勢被欺凌,有價值被踐踏。科學人(或科學傳播者)的社會責任究竟是什麼?
文青與偽文青
前陣子我對文青與偽文青的議題相當感興趣,一度收集了很多資料,想知道偽文青為什麼會出現。因為我相信,一個次團體的興起,一定是某個社會環節產生了匱乏,或是某群人失去了一些共同的東西,例如自我認同(self-identity)<7>。這些失去與不足,讓他們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向世界與社會索求。
但當我試圖把這個研究議題跟一個要好的夥伴青鳥分享的時候,我啞然了。
「你知道他們參與的那些活動有多貴嗎?你知道他們進出的那些商店的價位嗎?你可不可以不要當個高高在上的學者?如果最終你只是個「何不食肉靡」的學者,即便你的研究多有貢獻,那又如何?真的能解決什麼嗎?」她說,然後用Line傳了一隻憤怒的熊大給我。
科學的意義
我想想,她說得也有道理。一直以來,有些研究只是為了滿足研究者的好奇,增加論文累積,甚至只是為了畢業,就花了大筆時間與資源,投注在那些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學術塔上。社會給我們很多,我們能回饋的,卻很少。
我看看自己過去寫的文章、做的研究,也有相同的感慨。發給他們好長的問卷、請情侶來實驗室聊天吵架、甚至半年後追蹤「關心」他們的感情現況,這些所作所為,除了讓我們對親密關係多一些了解之外,並不能幫上任何人。
當一個傷心欲絕的受試者站在我面前,問我怎樣才能走出情傷的時候,我也只能請她尋求諮商或其他管道,畢竟對於一個真實的壓力,研究者往往無能為力。
談論著科學而遠離社會第一線,操作著實驗而無感於人類的需求,在變項上面再添加變項,在文章上面再加文章,這樣跟只是一味追求頂尖大學,而捨自由價值讓警入校的校長何異?
那麼,就追求對你有意義的東西吧!
當我還在沮喪的時候,收到了青鳥的簡訊。
「關於我的直接,我很抱歉,希望你沒有因此而難過。學術上,本來就有各自的立場及想法,如果你真的覺得值得研究就做吧!」她說,行間帶著一些感慨。的確,不論是學生、校長、社區居民、文青或偽文青、甚至到科學研究者,都有他們的立場與想法,也因為這些堅持有時有些不同,產生了情緒與對立。
「在這個動盪變化的時代裡面,追求平穩似乎已經不可能了……所以,在有限的時間裡面,追求對你有意義的東西吧!」朋友Peggy如是說。
或許真正有意義的並不是做了哪些研究,幫助了哪些人,而是你是否真的能追求那些對你來說,再重要也不過的東西,並且一直一直地守候下去。
對紹興學程的學生來說,是對那些居民的同理心與對自由價值觀的維繫;對那些年邁的居民來說,是一個穩定的家;對PanSci來說,是一個公開討論、盡量接近真實的科學平台;那麼對我、對你來說,又是什麼呢?
群眾或個人?從紹興學程看學生運動
在風波落幕幾天之後,收到了朋友小老頭的信。他進行多年社會學的研究,他回顧了這些天以來的動盪,試圖用社會學的角度,重新檢閱:為何紹興社區如此特別?
我覺得他提到的一些觀點很好,所以也一併在這裡分享給大家!
群眾
「自從文明出現以來,群體便一直處在幻覺的影響之下。」<9>
當一個人變成一群人的時候意味著他們的情感和思想全都轉到同一個方向,他們的個人性消失了,成為一整個群體。於是當群眾高舉著布條海報、喊著相同的口號、感到群情激憤時。一方面我們要感到恐懼,一方面則要感到欣慰;因為正是這一股力量會產生動亂也正是這一股力量能推進文明。正如Le Bon所說「推動各民族演化的主要因素,永遠不是真理,而是謬誤」。群眾是不會要求真理的,他們必須擁有自己的幻想。當我們看著一個群體的行事時,去觀察它能成就什麼的比思考它是什麼要或者它所做的是否道德要來得有趣。
使命與現狀
打開紹興學程的Facebook可以看到他們的使命是:
1.台大即刻撤銷對紹興社區居民的告訴,並承諾未來不再對居民提告。
2.台大即刻與居民進行公開、對等協商,共同規劃雙贏的安置與運用方案。
從這次運動目前的進展而論,確實也正朝著這個方向去走。但是這場運動是否有想要改變甚麼呢?同樣的事情、類似的事情在台灣一再發生而且我們也可預知將會一再的發生,於是這次結束了下次還要繼續,彷彿一場嘉年華會讓人不知道辦到何時才是頭;在中國八零年代前仆後繼的學運之中,學生們大談著言論自由、討論著毛澤東的功過是非、質疑著權力的歸屬問題與政治、教育的改革。這場學運終於在中國官方的封鎖、壓制下悄悄落幕<10-11>。
相較之下今天所發生的這場運動確實達成了它的目標(或至少朝著這個方向前進)在它的使命裡並沒有改變現狀這一條,就彷彿不論是現行法規還是組織都已經足夠完善以至於不需要改變,而這少數的不公僅僅是社會尚未消除的邪惡一樣需要有人來行俠仗義。所謂「事了拂袖去,深藏身與名」這是俠客的風骨,而俠客總是沒有想改變現狀只是想打抱不平。於是我們發現這場運動聚集了一大群人,而所要做的事情卻跟一個人時所要做的事情相同。
不會失控的保證
隨著新聞稿、聲明稿不斷地發布,雙方動作的持續地進行,無數的影像與話語不斷在我們身邊迴繞。最高潮的一幕,就是在校長不支送醫的那刻,在台大校長步履蹣跚地走上黑頭車時,抗議學生高喊「你也絕食了嗎?」。
第二天嗆聲學生就在臉書上公開道歉了。
「不曾有行動,也不付諸行動─只是演出,開拍!」1991當年波灣戰爭正在進行時布希亞在〈波灣戰爭真的發生了嗎?〉中如此說。布希亞所質疑的是這究竟是一場戰爭還是一種馴化<12>?
「這是一場非常理性的運動」這麼說也許並不算過分。當Ptt網友討論著台大依法行政的法律問題、當無數的blog討論這場運動的是非對錯、當紹興社區議題作為一個學程出現時、當發言人名言僅將矛頭指向台大校方時<1>。這場運動在一開始就已經預示了不會失控的結果(作者畢業於政大哲學系)。
[小酌紹興]
<1>紹興社區懶人包
<2>直接看當天影片,勝過萬語千言
<3>批踢踢NTU板對校慶活動的正反兩面評論
<4>紹興學程@紹興社區的粉絲團
<5>自由時報對警察杯杯進台大的報導
<7>關於自我概念與認同,可以參考William B. S Wann寫的回顧
<8>圖片選自這裡
<9>Gustave Le Bon(2005)烏合之眾:大眾心理學研究,中央編譯
<10>高皋(1994)後文革史(中卷),聯經
<11>王軍濤、胡平等著(1990)開拓─北大學運文獻,田園
<12>Jean Baudrillard(2003)波灣戰爭不曾發生,麥田
[參考文獻]
1. Armitage, C.J. and R. Rowe, Testing multiple means of self-affirmation. British Journal of Psychology, 2011. 102: p. 535-545.
2. Stapel, D.A. and L.A.J.G. van der Linde, What Drives Self-Affirmation Effects? On the Importance of Differentiating Value Affirmation and Attribute Affirmation.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011. 101(1): p. 34-45.
3. Tabibnia, G., A.B. Satpute, and M.D. Lieberman, The sunny side of fairness: preference for fairness activates reward circuitry (and disregarding unfairness activates self-control circuitry). Psychol Sci, 2008. 19(4): p. 339-47.
4. Crocker, J., Y. Niiya, and D. Mischkowski, Why Does Writing About Important Values Reduce Defensiveness? Self-Affirmation and the Role of Positive Other-Directed Feelings.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08. 19(7): p. 740-747.
5. Logel, C. and G.L. Cohen, The Role of the Self in Physical Health: Testing the Effect of a Values-Affirmation Intervention on Weight Loss.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11. 23(1): p. 5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