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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性婚姻法案出現以前:明清時代的多元成家「契兄弟」

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_96
・2019/05/21 ・4863字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SR值 564 ・九年級

  • 作者/長安
    臺大中文所碩士生,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參與出版《城市邊陲的遁逃者》,《說妖》桌遊、小說,《臺灣妖怪學就醬》。(同時也是y編的最愛 <3)

5 月 24 號是個令人歡欣鼓舞的日子,這天對台灣來說意義重大:過去「不被允許結婚」的同志伴侶,在這天可以辦理結婚登記。臺灣從此成為亞洲第一個允許同志結婚的國家,也是中文世界第一個。

從這天以後,中文「婚姻」定義將因此改變:「婚姻」可以不是一夫一妻、不是一男一女,「婚姻」可以是夫夫或妻妻,可以是兩男或兩女。長久以來,法律只允許「一男一女結婚」的時代過去了。

 

對於漢人傳統下的「婚姻」概念來說,這改變可謂「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我們擁有了過去人們不曾享有的自由。在這一歷史時刻,我們不妨回頭看看歷史:在那個沒有「同性婚姻」的年代裡,同性伴侶們沒有法律可以用。那麼同性伴侶又是用什麼方式,來定義他們之間的關係呢?儘管至今仍有些人 萌萌們 質疑,認為同性戀「違反傳統道德及家庭觀念」,但在中國歷史上,確實曾經存在近似於「同性婚姻」的文化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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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備部分婚姻精神的「契兄弟」關係

中國自古以來都有「男風」,班固的《漢書》有「佞幸傳」,講的就是那些受到皇帝寵愛的男人們。不過在多數案例中,「男風」都只是一種個人愛好,雙方並未締結任何正式關係。

但明清時福建的「契兄弟」就不一樣了,「契兄弟」是一種十分特殊的風俗,契兄與契弟間的關係與夫妻很像,一樣需要下聘、娶親。福建的契兄弟風俗在當時頗為有名,因此不少文人都有記載。小說家們也注意到「契兄弟」作為故事題材的潛力,因此寫進了小說之中──特殊的情愛關係總是特別引人注目

董賢是中國典故「斷袖」的由來。圖/wiki commons

契是契約之意,「契兄弟」原本指的是「結義的兄弟」,只是後來也用以稱呼同性伴侶。這某種程度上十分符合「婚姻」的精神:畢竟婚姻就是和對方締結的終身契約。根據明代沈德符的《敝帚齋余談》中,契兄和契弟的關係是這樣的:

「且閩人酷重男色,無論貴賤,各以其類相結,長者為契兄,少者為契弟。其兄入弟家,弟之父母撫愛如婿,弟日後生計及娶妻諸費,俱取辦於契兄,其相愛者,年過而立者,尚寢處如伉儷。」

這是說福建人特別愛好男色,情投意合的雙方雖然不會「結婚」,但可以「結合」。一般來說,這段「結合」的關係總是由一長一少組成,年紀大的叫「契兄」,年紀小的就叫「契弟」,契兄來到契弟家,契弟的父母也把契兄當作女婿一般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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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契兄弟」雖然有「親密性」,卻不完全具備「排他性」,契弟未來還是可以結婚,而諸種費用將由契兄出錢。雖然「出錢為老公娶老婆」這件事想想滿微妙的,但是中國畢竟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觀念,男性仍需要取個妻子來延續祖宗香火。反正若是恩愛的契兄契弟,關係也可能不會因為契弟娶妻而改變,就算契弟已經三十歲,兩人還是會像夫妻一般同床。

《敝帚齋餘談》為明沈德符所著。圖/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而這段記載有趣的地方是,行文一直使用異性戀婚姻概念下的詞彙,例如「婿」、「伉儷」來形容契兄契弟,這表示契兄弟應該是真的跟夫妻很像了。

清初作家李漁的小說〈男孟母教合三遷〉裡,也說契兄需要向契弟家下聘,方得抱得美人歸。而什麼樣的男孩會被下聘呢?浪仙在《石點頭》〈潘文子契合鴛鴦塚〉中提到,「福建有幾處民家孩子,若生得清秀,十二三歲,便有人下聘。」而福建男風之興盛,已經到了漳州訴訟,「十件事倒有九件是為雞奸一事」的程度。除了〈男孟母教合三遷〉以外,浪仙的《石點頭》〈潘文子契合鴛鴦塚〉也一樣在講契兄弟。除此之外,明清還有大量以男性同性情愛為主題的小說,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檢索《宜春香質》、《弁而釵》和《龍陽逸史》。 雖然概念不盡相同但對BL的愛真的是不分時代啊(完全不對XD 

不過《石點頭》也記載了其他地區的男風,各地方言表現方式各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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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人叫炒茹茹,南方人叫打篷篷,徽州人叫塌豆腐,江西人叫鑄火盆,寧波人叫善善,龍遊人叫弄苦蔥,慈溪人叫戲嚇蟆,蘇州人叫竭先生」

可見得不是只有福建特別,只是福建最為著名罷了。明代文人謝肇淛也說:「現在說到男色,大家動不動就講到福建、廣東」(《五雜俎‧卷八‧人部四》:「今天下言男色者,動以閩、廣為口實」)為什麼福建的男色會如此興盛呢?根據沈德符的記載,這可能和福建多海盜有關。海盜禁止婦女上船,因為他們認為婦女上船會翻船,因此海盜們便改用男性來滿足生理需求。(「大海禁婦人在師中,有之輒遭覆溺,故以男寵代之」)《明季北略》等文獻也記載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可能當過男寵,或許證明了真的存在這樣的風氣。

荷蘭人眼中的鄭芝龍。(中央綠衣者)圖/wiki commons

專司人間男悅男之事的「兔兒神」

在男色興盛的福建,誕生了主司男色的神明「兔兒神」,似乎也是件合情合理的事。

清代袁枚的筆記小說《子不語》記載了「兔兒神」的由來:福建人胡天保暗戀福建巡按,因為巡按實在太美了,胡天保每回巡按昇堂時都會在旁邊偷看,當巡按去別的地方巡邏,胡天保甚至跟著他,埋伏在廁所偷看巡按的屁股。巡按問了胡天保,胡天保支支吾吾據實以告──很可惜,這並不是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巡按聽完告白之後暴怒,處死了胡天保。

胡天保死後,托夢給地方鄉親,說他被封為兔兒神,「專司人間男悅男之事」。胡天保的地方鄉親正是會聘男子為契弟的福建人,因此馬上捐錢立廟。雖然說胡天保本人戀情失敗,但兔兒神相當靈驗,地方鄉親們遇上戀情不順,就通通去拜兔兒神。(如果你想體驗這種靈驗,可以試試造訪新北市中和區的兔兒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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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傳統家庭價值」的故事:〈男孟母教合三遷〉

前面所提到,李漁的小說〈男孟母教合三遷〉,就是一篇以「契兄弟」為題材的小說。

用今天的話來說,〈男孟母教合三遷〉就是個寫契兄弟「守護家庭價值」的故事。連作者李漁本人都主張,這是個「義夫節婦」的故事,還說符合故事主角是儒家道德最重要的「三綱」和「五倫」的變體。這要是放在現代,就是保守派最喜歡講的「守護傳統家庭價值」啊!那麼〈男孟母教合三遷〉裡是怎麼「守護家庭價值」的呢?

小說中的契弟尤瑞郎,先是個好兒子,又成了好妻子、好母親。尤瑞郎是個絕世美少年,甚至在福建媽祖廟會時被評為第一名。尤瑞郎家貧,但因為根據福建「契兄弟」的風俗,契弟家可以收取契兄家的聘金。聘金的規則就跟女人一樣,「若是處子原身,就有人肯出重聘,三茶不缺,六禮兼行,一樣的明婚正娶。」尤瑞郎家窮到尤爸爸積欠一屁股債、死了兩個老婆都還沒下葬。尤爸爸發現兒子身價不菲,自然抓準這時獅子大開口,開出五百金的高額聘金,要是出不起,就別想把他兒子娶回家。

這就跟傳統嫁娶,時常出現「女方要求男方支付高額聘金」的狀況是一樣的。但是〈男孟母教合三遷〉的契兄許季芳就是個「愛到卡慘死」的狀況,就算他的身家也就只比五百金多一點,他還是覺得有美人常伴左右比較實在。因此毫不猶豫變賣田產,娶了尤瑞郎。尤爸爸因此得以還債、下葬,還順便賺足了自己的棺材本。證明俗話說的好:「有子萬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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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季芳和尤瑞郎雖然十分恩愛,但隨著尤瑞郎的生理特徵越來越明顯,許季芳也擔心尤瑞郎會拋棄他去找女生。有情有義的尤瑞郎聽到許季芳這番話之後,決定使用一個激烈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貞潔,那就是消去令許季芳擔憂的「禍根」。「用自殘的方式證明清白」,這基本上可以算得烈婦了。

不過這還沒完,許季芳因為尤瑞郎自宮而被告上法庭,在嫉妒的鄉親們的陷害之下被打到重傷,隨後病死,把跟亡妻生的兒子承先託付給尤瑞郎。許季芳臨死前有言,要尤瑞郎守節撫孤,也就是不再嫁、並把兒子拉拔長大。尤瑞郎照辦,果然讓承先考中科舉。這叫「守節撫孤,教子成名」,是明清節婦的標準模式,甚至是有機會立牌坊的。有趣的是這整個「明清節婦」故事是由一個男人實踐出來的,守護了家庭價值的,是尤瑞郎這個契弟。尤瑞郎的故事證明了,男人也可以當孟母、當節婦,可見不是只有一夫一妻才符合傳統家庭價值

 出現在清代法律檔案的台灣「契友」風俗

〈男孟母教合三遷〉裡有個情節,是廟會時,所有男風愛好者都上廟會去看美少年。這個廟會是哪個神的呢?故事場景發生在福建莆田,大家一定不陌生,那裡就是媽祖的故鄉,廟會正是媽祖的廟會。有沒有覺得很熟悉呢?

福建的「契兄弟」就跟媽祖信仰一樣在台灣也有記錄。圖/by Iokseng @ wiki commons CC BY-SA 3.0,

就像媽祖信仰也傳到台灣來一樣,福建的「契兄弟」在清代台灣也有落地生根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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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台灣之所以會有「契友」,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清政府不許攜家眷渡台,台灣因此男女比例嚴重失衡,甚至到「數百人而無一眷口」的程度。這使得在台灣的羅漢腳們心理和生理上的孤寂無法滿足,只好轉向清秀的青年或少年尋求慰藉。因此儘管清代「雞姦」屬於犯罪,當時許多台灣的單身男子們卻願意冒此風險。只是就像任何情感關係都容易出現爭執,台灣的契友也容易因為情愛而反目成仇。因此清代的法律檔案裡,有幾則發生在台灣的同性情殺案例。

而其中一則,供詞中出現了「契友」一詞,契友的意義和「契兄弟」相當接近,這說明了清代台灣的同性情愛關係,確實可能源自福建的契兄弟風俗。只是在有限的台灣案例中,往往沒有看到下聘嫁娶的儀式,這可能與移民社會的動盪有關。但是契友的案例中倒是可以見到,主動方(契兄)往往提供被動方(契弟)金錢,前者也時常擁有控制後者的權力,而且親戚鄰里都還知道這對契友的關係。這些細節都和夫妻關係有微妙的呼應之處。

清朝時關於同性愛的畫作。source:Wikipedia

若是生在三四百年前,作為一個男性,想要和另外一位男性維持長久的伴侶關係,就只能採用「契兄契弟」這樣的風俗。儘管所有人都知道「契兄契弟」在其所在的語境中,意味著同性伴侶關係──但那畢竟不是「夫婦」,「成為契兄弟」也畢竟不是「結婚」,無論過程再怎麼像(例如同樣需要下聘)、兩人的情感再怎麼真實、小說再怎麼證明「男人也可以當節婦」──那都不是真正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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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婚姻的爭取,是經過許多人的努力才得以達成。圖/photo by Sephelonor@Pixabay

但那都已經成為過去了。

現在我們有了真正的「同性婚姻」,不再需要用「兄弟」或是「朋友」、「姐妹」這類詞彙來包裝伴侶關係,也不需要用「結合」這類曖昧的詞彙來迴避,結婚就是結婚。回顧歷史,這真的是十分超前的進展,值得我們為之驕傲。人類的歷史何其漫長,但直到我們的時代,同性婚姻才被視作普世人權。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我們,能見到這「千古未有之變局」,見到台灣寫下歷史新的一頁,應該是一件相當幸運的事吧。

參考文獻

  • Volpp, Sophie. “The Discourse on Male Marriage: Li Yu’s “A Male Mencius’s Mother”.” positions: east asia cultures critique2.1 (1994): 113-132.
  • 王振忠:〈契兄、契弟、契友、契父、契子─《孫八救人得福》的歷史民俗背景解讀〉,《漢學研究》漢學研究第 18 卷第 1 期(2000年6月)
  • 李進憶:〈內有姦情:清代台灣的同性異行〉,出自戴寶村策畫;蔡承豪、李進憶、陳慧先、莊勝全撰文:《「小的」臺灣史》(臺北市:玉山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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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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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就是文化!北地異工作室長期從事臺灣怪談、民俗、文史的考據和研究,並將之轉化成吸引人的故事和遊戲。成員來自政大與臺大奇幻社,從大學時期就開始一起玩實境遊戲和寫小說,熱愛書本、電影和實地考察。 歡迎來我們的臉書專頁追蹤我們的近況~https://www.facebook.com/TPE.Leg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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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蛋白」如何全方位圍剿狡猾癌細胞
鳥苷三磷酸 (PanSci Promo)_96
・2025/11/07 ・5944字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本文與 TRPMA 台灣研發型生技新藥發展協會合作,泛科學企劃執行

我們知道癌症是台灣人健康的頭號公敵。 為此,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介紹最新、最有效的抗癌方法之一:免疫療法

免疫療法中最重要的技術就是抗體藥物。科學家會人工製造一批抗體去標記癌細胞。它們就像戰場上的偵察無人機,能精準鎖定你體內的敵人——癌細胞,為它們打上標記,然後引導你的免疫系統展開攻擊。

這跟化療、放射線治療那種閉著眼睛拿機槍亂掃不同。免疫療法是重新叫醒你的免疫系統,為身體「上buff (增益) 」來抗癌,副作用較低,因此備受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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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尷尬的是,經過幾年的臨床考驗,科學家發現:光靠抗體對抗癌症,竟然已經不夠用了。

事情是這樣的,臨床上醫生與科學家逐漸發現:這個抗體標記,不是容易損壞,就是癌細胞同時設有多個陷阱關卡,只靠叫醒免疫細胞,還是難以發揮戰力。

但好消息是,我們的生技工程也大幅進步了。科學家開始思考:如果這台偵察無人機只有「標記」這一招不夠用,為什麼不幫它升級,讓它多學幾招呢?

這個能讓免疫藥物(偵察無人機)大進化的訓練器,就是今天的主角—融合蛋白(fusion pro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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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蛋白(fusion protein)/ 圖片來源:wikipedia

融合蛋白是什麼?

免疫療法遇到的問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想像你的身體是一座國家,病毒、細菌、腫瘤就是入侵者;而抗體,就是我們派出的「偵察無人機」。

當我們透過注射放出這支無人機群進到體內,它能迅速辨識敵人、緊抓不放,並呼叫其他免疫單位(友軍)一同解決威脅。過去 20 年,最強的偵查機型叫做「單株抗體」。1998年,生技公司基因泰克(Genentech)推出的藥物赫賽汀(Herceptin),就是一款針對 HER2 蛋白的單株抗體,目標是治療乳癌。

這支無人機群為什麼能對抗癌症?這要歸功於它「Y」字形的小小抗體分子,構造看似簡單,卻蘊藏巧思:

  • 「Y」 字形上面的兩隻「叉叉」是敵人偵測器,能找到敵人身上的抗原特徵,並黏上去,稱為抗體結合區「Fab 區域」。
  • 「Y」 字形的「尾巴」就是我們說的「標籤」,它能通知免疫系統啟動攻擊,稱為結晶區域片段「Fc 區域」。具體來說,當免疫細胞在體內巡邏,免疫細胞上的 Fc 受體 (FcR) 會和 Fc區域結合,進而認出病原體或感染細胞,接著展開清除。

更厲害的是,這個 Fc 區域標籤還能加裝不同功能。一般來說,人體內多餘的分子,會被定期清除。例如,細胞內會有溶酶體不斷分解多餘的物質,或是血液經過肝臟時會被代謝、分解。那麼,人造抗體對身體來說,屬於外來的東西,自然也會被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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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 Fc區域會與細胞內體上的Fc受體結合,告訴細胞「別分解我」的訊號,阻止溶酶體的作用。又或是單純把標籤做的超大,例如接上一段長長的蛋白質,或是聚乙二醇鏈,讓整個抗體分子的大小,大於腎臟過濾孔的大小,難以被腎臟過濾,進而延長抗體在體內的存活時間。

偵測器(Fab)加上標籤(Fc)的結構,使抗體成為最早、也最成功的「天然設計藥物」。然而,當抗體在臨床上逐漸普及,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開始浮現。抗體的強項在於「精準鎖定」,但這同時也是它的限制。

「Y」 字形上面的兩隻「叉叉」是敵人偵測器,能找到敵人身上的抗原特徵,並黏上去,稱為抗體結合區「Fab 區域」/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第一個問題:抗體只能打「魔王」,無法毀掉「魔窟」。 

抗體一定要有一個明確的「標的物」才能發揮作用。這讓它在針對「腫瘤」或「癌細胞本身」時非常有效,因為敵人身上有明顯標記。但癌細胞的形成與惡化,是細胞在「生長、分裂、死亡、免疫逃脫」這些訊號通路上被長期誤導的結果。抗體雖然勇猛,卻只能針對已經帶有特定分子的癌細胞魔王,無法摧毀那個孕育魔王的系統魔窟。這時,我們真正欠缺的是能「調整」、「模擬」或「干擾」這些錯誤訊號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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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問題:開發產線的限制。

抗體的開發,得經過複雜的細胞培養與純化程序。每次改變結構或目標,幾乎都要重新開發整個系統。這就像你無法要求一台偵測紅外線的無人機,明天立刻改去偵測核輻射。高昂的成本與漫長的開發時間,讓新產線難以靈活創新。

為了讓免疫藥物能走向多功能與容易快速製造、測試的道路,科學家急需一個更工業化的藥物設計方式。雖然我們追求的是工業化的設計,巧合的是,真正的突破靈感,仍然來自大自然。

在自然界中,基因有時會彼此「融合」成全新的組合,讓生物獲得額外功能。例如細菌,它們常仰賴一連串的酶來完成代謝,中間產物要在細胞裡來回傳遞。但後來,其中幾個酶的基因彼此融合,而且不只是基因層級的合併,產出的酶本身也變成同一條長長的蛋白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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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反應效率大幅提升。因為中間產物不必再「跑出去找下一個酶」,而是直接在同一條生產線上完成。對細菌來說,能更快處理養分、用更少能量維持生存,自然形成適應上的優勢,這樣的融合基因也就被演化保留下來。

科學家從中得到關鍵啟發:如果我們也能把兩種有用的蛋白質,「人工融合」在一起,是否就能創造出更強大的新分子?於是,融合蛋白(fusion protein)就出現了。

以假亂真:融合蛋白的HIV反制戰

融合蛋白的概念其實很直覺:把兩種以上、功能不同的蛋白質,用基因工程的方式「接起來」,讓它們成為同一個分子。 

1990 年,融合蛋白 CD4 免疫黏附素(CD4 immunoadhesin)誕生。這項設計,是為了對付令人類聞風喪膽的 HIV 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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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 T 細胞是人體中一種非常重要的白血球。在這些 T 細胞中,大約有六到七成表面帶有一個叫做「CD4」的輔助受體。CD4 會和另一個受體 TCR 一起合作,幫助 T 細胞辨識其他細胞表面的抗原片段,等於是 T 細胞用來辨認壞人的「探測器」。表面擁有 CD4 受體的淋巴球,就稱為 CD4 淋巴球。

麻煩的來了。 HIV 病毒反將一軍,竟然把 T 細胞的 CD4 探測器,當成了自己辨識獵物的「標記」。沒錯,對 HIV 病毒來說,免疫細胞就是它的獵物。HIV 的表面有一種叫做 gp120 的蛋白,會主動去抓住 T 細胞上的 CD4 受體。

一旦成功結合,就會啟動一連串反應,讓病毒外殼與細胞膜融合。HIV 進入細胞內後會不斷複製並破壞免疫細胞,導致免疫系統逐漸崩潰。

為了逆轉這場悲劇,融合蛋白 CD4 免疫黏附素登場了。它的結構跟抗體類似,由由兩個不同段落所組成:一端是 CD4 假受體,另一端則是剛才提到、抗體上常見的 Fc 區域。當 CD4 免疫黏附素進入體內,它表面的 CD4 假受體會主動和 HIV 的 gp120 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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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害了吧。 病毒以為自己抓到了目標細胞,其實只是被騙去抓了一個假的 CD4。這樣 gp120 抓不到 CD4 淋巴球上的真 CD4,自然就無法傷害身體。

而另一端的 Fc 區域則有兩個重要作用:一是延長融合蛋白在體內的存活時間;二是理論上能掛上「這裡有敵人!」的標籤,這種機制稱為抗體依賴性細胞毒殺(ADCC)或免疫吞噬作用(ADCP)。當免疫細胞的 Fc 受體與 Fc 區域結合,就能促使免疫細胞清除被黏住的病毒顆粒。

不過,這裡有個關鍵細節。

在實際設計中,CD4免疫黏附素的 Fc 片段通常會關閉「吸引免疫細胞」的這個技能。原因是:HIV 專門攻擊的就是免疫細胞本身,許多病毒甚至已經藏在 CD4 細胞裡。若 Fc 區域過於活躍,反而可能引發強烈的發炎反應,甚至讓免疫系統錯把帶有病毒碎片的健康細胞也一併攻擊,這樣副作用太大。因此,CD4 免疫黏附素的 Fc 區域會加入特定突變,讓它只保留延長藥物壽命的功能,而不會與淋巴球的 Fc 受體結合,以避免誘發免疫反應。

從 DNA 藍圖到生物積木:融合蛋白的設計巧思

融合蛋白雖然潛力強大,但要製造出來可一點都不簡單。它並不是用膠水把兩段蛋白質黏在一起就好。「融合」這件事,得從最根本的設計圖,也就是 DNA 序列就開始規劃。

我們體內的大部分蛋白質,都是細胞照著 DNA 上的指令一步步合成的。所以,如果科學家想把蛋白 A 和蛋白 B 接在一起,就得先把這兩段基因找出來,然後再「拼」成一段新的 DNA。

不過,如果你只是單純把兩段基因硬接起來,那失敗就是必然的。因為兩個蛋白會互相「打架」,導致摺疊錯亂、功能全毀。

這時就需要一個小幫手:連接子(linker)。它的作用就像中間的彈性膠帶,讓兩邊的蛋白質能自由轉動、互不干擾。最常見的設計,是用多個甘胺酸(G)和絲胺酸(S)組成的柔性小蛋白鏈。

設計好這段 DNA 之後,就能把它放進細胞裡,讓細胞幫忙「代工」製造出這個融合蛋白。接著,科學家會用層析、電泳等方法把它純化出來,再一一檢查它有沒有摺疊正確、功能是否完整。

如果一切順利,這個人工設計的融合分子,就能像自然界的蛋白一樣穩定運作,一個全新的「人造分子兵器」就此誕生。

CD4免疫黏附素問世之後,融合蛋白逐漸成為生物製藥的重要平台之一。而且現在的融合蛋白,早就不只是「假受體+Fc 區域」這麼單純。它已經跳脫模仿抗體,成為真正能自由組裝、自由設計的生物積木。

CD4免疫黏附素問世之後,融合蛋白逐漸成為生物製藥的重要平台之一 / 圖片來源:wikipedia

融合蛋白的強項,就在於它能「自由組裝」。

以抗體為骨架,科學家可以接上任何想要的功能模組,創造出全新的藥物型態。一般的抗體只能「抓」(標記特定靶點);但融合蛋白不只會抓,還能「阻斷」、「傳遞」、甚至「調控」訊號。在功能模組的加持下,它在藥物設計上,幾乎像是一個分子級的鋼鐵蜘蛛人裝甲。

一般來說,當我們選擇使用融合蛋白時,通常會期待它能發揮幾種關鍵效果:

  1. 療效協同: 一款藥上面就能同時針對多個靶點作用,有機會提升治療反應率與持續時間,達到「一藥多效」的臨床價值。
  2. 減少用藥: 原本需要兩到三種單株抗體聯合使用的療法,也許只要一種融合蛋白就能搞定。這不僅能減少給藥次數,對病人來說,也有機會因為用藥減少而降低治療成本。
  3. 降低毒性風險: 經過良好設計的融合蛋白,可以做到更精準的「局部活化」,讓藥物只在目標區域發揮作用,減少副作用。

到目前為止,我們了解了融合蛋白是如何製造的,也知道它的潛力有多大。

那麼,目前實際成效到底如何呢?

一箭雙鵰:拆解癌細胞的「偽裝」與「內奸」

2016 年,德國默克(Merck KGaA)展開了一項全新的臨床試驗。 主角是一款突破性的雙功能融合蛋白──Bintrafusp Alfa。這款藥物的厲害之處在於,它能同時封鎖 PD-L1 和 TGF-β 兩條免疫抑制路徑。等於一邊拆掉癌細胞的偽裝,一邊解除它的防護罩。

PD-L1,我們或許不陌生,它就像是癌細胞身上的「偽裝良民證」。當 PD-L1 和免疫細胞上的 PD-1 受體結合時,就會讓免疫系統誤以為「這細胞是自己人」,於是放過它。我們的策略,就是用一個抗體或抗體樣蛋白黏上去,把這張「偽裝良民證」封住,讓免疫系統能重新啟動。

但光拆掉偽裝還不夠,因為癌細胞還有另一位強大的盟友—一個起初是我軍,後來卻被癌細胞收買、滲透的「內奸」。它就是,轉化生長因子-β,縮寫 TGF-β。

先說清楚,TGF-β 原本是體內的秩序管理者,掌管著細胞的生長、分化、凋亡,還負責調節免疫反應。在正常細胞或癌症早期,它會和細胞表面的 TGFBR2 受體結合,啟動一連串訊號,抑制細胞分裂、減緩腫瘤生長。

但當癌症發展到後期,TGF-β 跟 TGFBR2 受體之間的合作開始出問題。癌細胞表面的 TGFBR2 受體可能突變或消失,導致 TGF-β 不但失去了原本的抑制作用,反而轉向幫癌細胞做事

它會讓細胞骨架(actin cytoskeleton)重新排列,讓細胞變長、變軟、更有彈性,還能長出像觸手的「偽足」(lamellipodia、filopodia),一步步往外移動、鑽進組織,甚至進入血管、展開全身轉移。

更糟的是,這時「黑化」的 TGF-β 還會壓抑免疫系統,讓 T 細胞和自然殺手細胞變得不再有攻擊力,同時刺激新血管生成,幫腫瘤打通營養補給線。

為了對抗這個內奸,默克在 Bintrafusp Alfa 的結構裡,加上了一個「TGF-β 陷阱(trap)」。就像 1989 年的 CD4 免疫黏附素用「假受體」去騙 HIV 一樣,這個融合蛋白在體內循環時,會用它身上的「陷阱」去捕捉並中和游離的 TGF-β。這讓 TGF-β 無法再跟腫瘤細胞或免疫細胞表面的天然受體結合,從而鬆開了那副壓抑免疫系統的腳鐐。

為了對抗這個內奸,默克在 Bintrafusp Alfa 的結構裡,加上了一個「TGF-β 陷阱(trap)」/ 情境圖來源:shutterstock

告別單一解方:融合蛋白的「全方位圍剿」戰

但,故事還沒完。我們之前提過,癌細胞之所以難纏,在於它會發展出各種「免疫逃脫」策略。

而近年我們發現,癌細胞的「偽良民證」至少就有兩張:一張是 PD-L1;另一張是 CD-47。CD47 是癌細胞向巨噬細胞展示的「別吃我」訊號,當它與免疫細胞上的 SIRPα 結合時,就會抑制吞噬反應。

為此,總部位於台北的漢康生技,決定打造能同時對付 PD-L1、CD-47,乃至 TGF-β 的三功能生物藥 HCB301。

雖然三功能融合蛋白聽起來只是「再接一段蛋白」而已,但實際上極不簡單。截至目前,全球都還沒有任何三功能抗體或融合蛋白批准上市,在臨床階段的生物候選藥,也只佔了整個生物藥市場的 1.6%。

漢康生技透過自己開發的 FBDB 平台技術,製作出了三功能的生物藥 HCB301,目前第一期臨床試驗已經在美國、中國批准執行。

免疫療法絕對是幫我們突破癌症的關鍵。但我們也知道癌症非常頑強,還有好幾道關卡我們無法攻克。既然單株抗體在戰場上顯得單薄,我們就透過融合蛋白,創造出擁有多種功能模組的「升級版無人機」。

融合蛋白強的不是個別的偵查或阻敵能力,而是一組可以「客製化組裝」的平台,用以應付癌細胞所有的逃脫策略。

Catch Me If You Can?融合蛋白的回答是:「We Can.」

未來癌症的治療戰場,也將從尋找「唯一解」,轉變成如何「全方位圍剿」癌細胞,避免任何的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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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機器人如何學會思考、觸摸與變形
鳥苷三磷酸 (PanSci Promo)_96
・2025/09/09 ・6820字 ・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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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與 Perplexity 合作,泛科學企劃執行

「Hello. I am… a robot.」

在我們的記憶裡,機器人的聲音就該是冰冷、單調,不帶一絲情感 。它們的動作僵硬,肢體不協調,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甚至啟發我們創造了機械舞來模仿那獨特的笨拙可愛。但是,現今的機器人發展不再只會跳舞或模仿人聲,而是已經能獨立完成一場膽囊切除手術。

就在2025年,美國一間實驗室發表了一項成果:一台名為「SRT-H」的機器人(階層式手術機器人Transformer),在沒有人類醫師介入的情況下,成功自主完成了一場完整的豬膽囊切除手術。SRT-H 正是靠著從錯誤中學習的能力,最終在八個不同的離體膽囊上,達成了 100% 的自主手術成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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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項成就的意義重大,因為過去機器人手術的自動化,大多集中在像是縫合這樣的單一「任務」上。然而,這一場完整的手術,是一個包含數十個步驟、需要連貫策略與動態調整的複雜「程序」。這是機器人首次在包含 17 個步驟的完整膽囊切除術中,實現了「步驟層次的自主性」。

這就引出了一個讓我們既興奮又不安的核心問題:我們究竟錯過了什麼?機器人是如何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悄悄完成了從「機械傀儡」到「外科醫生」的驚人演化?

這趟思想探險,將為你解密 SRT-H 以及其他五款同樣具備革命性突破的機器人。你將看到,它們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發展出生物般的觸覺、理解複雜指令、學會團隊合作,甚至開始自我修復與演化,成為一種真正的「準生命體」 。

所以,你準備好迎接這個機器人的新紀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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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靠模仿還不夠?手術機器人還需要學會「犯錯」與「糾正」

那麼,SRT-H 這位機器人的外科大腦,究竟藏著什麼秘密?答案就在它創新的「階層式框架」設計裡 。

你可以想像,SRT-H 的腦中,住著一個分工明確的兩人團隊,就像是漫畫界的傳奇師徒—黑傑克與皮諾可 。

  • 第一位,是動口不動手的總指揮「黑傑克」: 它不下達具體的動作指令,而是在更高維度的「語言空間」中進行策略規劃 。它發出的命令,是像「抓住膽管」或「放置止血夾」這樣的高層次任務指令 。
  • 第二位,是靈巧的助手「皮諾可」: 它負責接收黑傑克的語言指令,並將這些抽象的命令,轉化為機器手臂毫釐不差的精準運動軌跡 。

但最厲害的還不是這個分工,而是它們的學習方式。SRT-H 研究團隊收集了 17 個小時、共 16,000 條由人類專家操作示範的軌跡數據來訓練它 。但這還只是開始,研究人員在訓練過程中,會刻意讓它犯錯,並向它示範如何從抓取失敗、角度不佳等糟糕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這種獨特的訓練方法,被稱為「糾正性示範」 。

SRT-H 研究團隊收集了 17 個小時、共 16,000 條由人類專家操作示範的軌跡數據來訓練它 。 /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這項訓練,讓 SRT-H 學會了一項外科手術中最關鍵的技能:當它發現執行搞砸了,它能即時識別偏差,並發出如「重試抓取」或「向左調整」等「糾正性指令」 。這套內建的錯誤恢復機制至關重要。當研究人員拿掉這個糾正能力後,機器人在遇到困難時,要不是完全失敗,就是陷入無效的重複行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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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靠著這種從錯誤中學習、自我修正的能力,SRT-H 最終在八次不同的手術中,達成了 100% 的自主手術成功率 。

SRT-H 證明了機器人開始學會「思考」與「糾錯」。但一個聰明的大腦,足以應付更混亂、更無法預測的真實世界嗎?例如在亞馬遜的倉庫裡,機器人不只需要思考,更需要實際「會做事」。

要能精準地與環境互動,光靠視覺或聽覺是不夠的。為了讓機器人能直接接觸並處理日常生活中各式各樣的物體,它就必須擁有生物般的「觸覺」能力。

解密 Vulcan 如何學會「觸摸」

讓我們把場景切換到亞馬遜的物流中心。過去,這裡的倉儲機器人(如 Kiva 系統)就像放大版的掃地機器人,核心行動邏輯是極力「避免」與周遭環境發生任何物理接觸,只負責搬運整個貨架,再由人類員工挑出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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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2025 年5月,亞馬遜展示了他們最新的觸覺機器人 Vulcan。在亞馬遜的物流中心裡,商品被存放在由彈性帶固定的織物儲物格中,而 Vulcan 的任務是必須主動接觸、甚至「撥開」彈性織網,再從堆放雜亂的儲物格中,精準取出單一包裹,且不能造成任何損壞。

2025 年5月,亞馬遜展示了他們最新的觸覺機器人 Vulcan / 圖片引用:https://www.aboutamazon.com/news

Vulcan 的核心突破,就在於它在「拿取」這個動作上,學會了生物般的「觸覺」。它靈活的機械手臂末端工具(EOAT, End-Of-Arm Tool),不僅配備了攝影機,還搭載了能測量六個自由度的力與力矩感測器。六個自由度包含上下、左右、前後的推力,和三個維度的旋轉力矩。這就像你的手指,裡頭分布著非常多的受器,不只能感測壓力、還能感受物體橫向拉扯、運動等感觸。

EOAT 也擁有相同精確的「觸覺」,能夠在用力過大之前即時調整力道。這讓 Vulcan 能感知推動一個枕頭和一個硬紙盒所需的力量不同,從而動態調整行為,避免損壞貨物。

其實,這更接近我們人類與世界互動的真實方式。當你想拿起桌上的一枚硬幣時,你的大腦並不會先計算出精準的空間座標。實際上,你會先把手伸到大概的位置,讓指尖輕觸桌面,再沿著桌面滑動,直到「感覺」到硬幣的邊緣,最後才根據觸覺決定何時彎曲手指、要用多大的力量抓起這枚硬幣。Vulcan 正是在學習這種「視覺+觸覺」的混合策略,先用攝影機判斷大致的空間,再用觸覺回饋完成最後精細的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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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這項能力,Vulcan 已經能處理亞馬遜倉庫中約 75% 的品項,並被優先部署來處理最高和最低層的貨架——這些位置是最容易導致人類員工職業傷害的位置。這也讓自動化的意義,從單純的「替代人力」,轉向了更具建設性的「增強人力」。

SRT-H 在手術室中展現了「專家級的腦」,Vulcan 在倉庫中演化出「專家級的手」。但你發現了嗎?它們都還是「專家」,一個只會開刀,一個只會揀貨。雖然這種「專家型」設計能有效規模化、解決痛點並降低成本,但機器人的終極目標,是像人類一樣成為「通才」,讓單一機器人,能在人類環境中執行多種不同任務。

如何教一台機器人「舉一反三」?

你問,機器人能成為像我們一樣的「通才」嗎?過去不行,但現在,這個目標可能很快就會實現了。這正是 NVIDIA 的 GR00T 和 Google DeepMind 的 RT-X 等專案的核心目標。

過去,我們教機器人只會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但現在,科學家們換了一種全新的教學思路:停止教機器人完整的「任務」,而是開始教它們基礎的「技能基元」(skill primitives),這就像是動作的模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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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有負責走路的「移動」(Locomotion) 基元,和負責抓取的「操作」(Manipulation) 基元。AI 模型會透過強化學習 (Reinforcement Learning) 等方法,學習如何組合這些「技能基元」來達成新目標。

舉個例子,當 AI 接收到「從冰箱拿一罐汽水給我」這個新任務時,它會自動將其拆解為一系列已知技能的組合:首先「移動」到冰箱前、接著「操作」抓住把手、拉開門、掃描罐子、抓住罐子、取出罐子。AI T 正在學會如何將這些單一的技能「融合」在一起。有了這樣的基礎後,就可以開始來大量訓練。

當多重宇宙的機器人合體練功:通用 AI 的誕生

好,既然要學,那就要練習。但這些機器人要去哪裡獲得足夠的練習機會?總不能直接去你家廚房實習吧。答案是:它們在數位世界裡練習

NVIDIA 的 Isaac Sim 等平台,能創造出照片級真實感、物理上精確的模擬環境,讓 AI 可以在一天之內,進行相當於數千小時的練習,獨自刷副本升級。這種從「模擬到現實」(sim-to-real)的訓練管線,正是讓訓練這些複雜的通用模型變得可行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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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epMind 的 RT-X 計畫還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現象:用來自多種「不同類型」機器人的數據,去訓練一個單一的 AI 模型,會讓這個模型在「所有」機器人上表現得更好。這被稱為「正向轉移」(positive transfer)。當 RT-1-X 模型用混合數據訓練後,它在任何單一機器人上的成功率,比只用該機器人自身數據訓練的模型平均提高了 50%。

這就像是多重宇宙的自己各自練功後,經驗值合併,讓本體瞬間變強了。這意味著 AI 正在學習關於物理、物體特性和任務結構的抽象概念,這些概念獨立於它所控制的特定身體。

AI 正在學習關於物理、物體特性和任務結構的抽象概念,這些概念獨立於它所控制的特定身體。/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不再是工程師,而是「父母」: AI 的新學習模式

這也導向了一個科幻的未來:或許未來可能存在一個中央「機器人大腦」,它可以下載到各種不同的身體裡,並即時適應新硬體。

這種學習方式,也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與機器人的互動模式。我們不再是逐行編寫程式碼的工程師,而是更像透過「示範」與「糾正」來教導孩子的父母。

NVIDIA 的 GR00T 模型,正是透過一個「數據金字塔」來進行訓練的:

  • 金字塔底層: 是大量的人類影片。
  • 金字塔中層: 是海量的模擬數據(即我們提過的「數位世界」練習)。
  • 金字塔頂層: 才是最珍貴、真實的機器人操作數據。

這種模式,大大降低了「教導」機器人新技能的門檻,讓機器人技術變得更容易規模化與客製化。

當機器人不再是「一個」物體,而是「任何」物體?

我們一路看到了機器人如何學會思考、觸摸,甚至舉一反三。但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它們的物理形態是固定的。

但,如果連這個前提都可以被打破呢?這代表機器人的定義不再是固定的形態,而是可變的功能:它能改變身體來適應任何挑戰,不再是一台單一的機器,而是一個能根據任務隨選變化的物理有機體。

有不少團隊在爭奪這個機器人領域的聖杯,其中瑞士洛桑聯邦理工學院特別具有代表性,該學院的仿生機器人實驗室(Bioinspired Robotics Group, BIRG)2007 年就打造模組化自重構機器人 Roombots。

有不少團隊在爭奪這個機器人領域的聖杯,其中瑞士洛桑聯邦理工學院(EPFL)特別具有代表性。該學院的仿生機器人實驗室(BIRG)在 2007 年就已打造出模組化自重構機器人 Roombots。而 2023 年,來自 EPFL 的另一個實驗室——可重組機器人工程實驗室(RRL),更進一步推出了 Mori3,這是一套把摺紙藝術和電腦圖學巧妙融合的模組化機器人系統。

2023 年來自 EPFL 的另一個實驗室—可重組機器人工程實驗室(RRL)推出了 Mori3 © 2023 Christoph Belke, EPFL RRL

Mori3 的核心,是一個個小小的三角形模組。別看它簡單,每個模組都是一個獨立的機器人,有自己的電源、馬達、感測器和處理器,能獨立行動,也能和其他模組合作。最厲害的是,它的三條邊可以自由伸縮,讓這個小模組本身就具備「變形」能力。

當許多 Mori3 模組連接在一起時,就能像一群活的拼圖一樣,從平面展開,組合成各種三維結構。研究團隊將這種設計稱為「物理多邊形網格化」。在電腦圖學裡,我們熟悉的 3D 模型,其實就是由許多多邊形(通常是三角形)拼湊成的網格。Mori3 的創新之處,就是把這種純粹的數位抽象,真正搬到了現實世界,讓模組們化身成能活動的「實體網格」。

這代表什麼?團隊已經展示了三種能力:

  • 移動:他們用十個模組能組合成一個四足結構,它能從平坦的二維狀態站立起來,並開始行走。這不只是結構變形,而是真正的協調運動。
  • 操縱: 五個模組組合成一條機械臂,撿起物體,甚至透過末端模組的伸縮來擴大工作範圍。
  • 互動: 模組們能形成一個可隨時變形的三維曲面,即時追蹤使用者的手勢,把手的動作轉換成實體表面的起伏,等於做出了一個會「活」的觸控介面。

這些展示,不只是實驗室裡的炫技,而是真實證明了「物理多邊形網格化」的潛力:它不僅能構建靜態的結構,還能創造具備複雜動作的動態系統。而且,同一批模組就能在不同情境下切換角色。

想像一個地震後的救援場景:救援隊帶來的不是一台笨重的挖土機,而是一群這樣的模組。它們首先組合成一條長長的「蛇」形機器人,鑽入瓦礫縫隙;一旦進入開闊地後,再重組成一隻多足的「蜘蛛」,以便在不平的地面上穩定行走;發現受困者時,一部分模組分離出來形成「支架」撐住搖搖欲墜的橫樑,另一部分則組合成「夾爪」遞送飲水。這就是以任務為導向的自我演化。

這項技術的終極願景,正是科幻中的概念:可程式化物質(Programmable Matter),或稱「黏土電子學」(Claytronics)。想像一桶「東西」,你可以命令它變成任何你需要的工具:一支扳手、一張椅子,或是一座臨時的橋樑。

未來,我們只需設計一個通用的、可重構的「系統」,它就能即時創造出任務所需的特定機器人。這將複雜性從實體硬體轉移到了規劃重構的軟體上,是一個從硬體定義的世界,走向軟體定義的物理世界的轉變。

更重要的是,因為模組可以隨意分開與聚集,損壞時也只要替換掉部分零件就好。足以展現出未來機器人的適應性、自我修復與集體行為。當一群模組協作時,它就像一個超個體,如同蟻群築橋。至此,「機器」與「有機體」的定義,也將開始動搖。

從「實體探索」到「數位代理」

我們一路見證了機器人如何從單一的傀儡,演化為學會思考的外科醫生 (SRT-H)、學會觸摸的倉儲專家 (Vulcan)、學會舉一反三的通才 (GR00T),甚至是能自我重構成任何形態的「可程式化物質」(Mori3)。

但隨著機器人技術的飛速發展,一個全新的挑戰也隨之而來:在一個 AI 也能生成影像的時代,我們如何分辨「真實的突破」與「虛假的奇觀」?

舉一個近期的案例:2025 年 2 月,一則影片在網路上流傳,顯示一台人形機器人與兩名人類選手進行羽毛球比賽,並且輕鬆擊敗了人類。我的第一反應是懷疑:這太誇張了,一定是 AI 合成的影片吧?但,該怎麼驗證呢?答案是:用魔法打敗魔法。

在眾多 AI 工具中,Perplexity 特別擅長資料驗證。例如這則羽球影片的內容貼給 Perplexity,它馬上就告訴我:該影片已被查證為數位合成或剪輯。但它並未就此打住,而是進一步提供了「真正」在羽球場上有所突破的機器人—來自瑞士 ETH Zurich 團隊的 ANYmal-D

接著,選擇「研究模式」,就能深入了解 ANYmal-D 的詳細原理。原來,真正的羽球機器人根本不是「人形」,而是一台具備三自由度關節的「四足」機器人。

如果你想更深入了解,Perplexity 的「實驗室」功能,還能直接生成一份包含圖表、照片與引用來源的完整圖文報告。它不只介紹了 ANYmal-D 在羽球上的應用,更詳細介紹了瑞士聯邦理工學院發展四足機器人的完整歷史:為何選擇四足?如何精進硬體與感測器結構?以及除了運動領域外,四足機器人如何在關鍵的工業領域中真正創造價值。

AI 代理人:數位世界的新物種

從開刀、揀貨、打球,到虛擬練功,這些都是機器人正在學習「幫我們做」的事。但接下來,機器人將獲得更強的「探索」能力,幫我們做那些我們自己做不到的事。

這就像是,傳統網路瀏覽器與 Perplexity 的 Comet 瀏覽器之間的差別。Comet 瀏覽器擁有自主探索跟決策能力,它就像是數位世界裡的機器人,能成為我們的「代理人」(Agent)

它的核心功能,就是拆解過去需要我們手動完成的多步驟工作流,提供「專業代工」,並直接交付成果。

例如,你可以直接對它說:「閱讀這封會議郵件,檢查我的行事曆跟代辦事項,然後草擬一封回信。」或是直接下達一個複雜的指令:「幫我訂 Blue Origin 的太空旅遊座位,記得要來回票。」

接著,你只要兩手一攤,Perplexity 就會接管你的瀏覽器,分析需求、執行步驟、最後給你結果。你再也不用自己一步步手動搜尋,或是在不同網站上重複操作。

AI 代理人正在幫我們探索險惡的數位網路,而實體機器人,則在幫我們前往真實的物理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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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plexity 使用實驗室功能對 ANYmal-D 與團隊的全面分析 https://drive.google.com/file/d/1NM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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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變化」,是美國同婚倡議成功的關鍵——《造局者:思考框架的威力》
天下文化_96
・2021/10/03 ・1700字 ・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 作者/庫基耶(Kenneth Cukier)、麥爾荀伯格(Viktor Mayer-Schönberger)、德菲爾利科德(Francis de Véricourt)
  • 譯者/林俊宏

2015 年 6 月,被稱為「文化大熔爐」的美國,宣布同性婚姻合法化。然而,這一路走來充滿顛簸,因為每個人對於婚姻都有獨特的見解,當想法與他人發生摩擦時,也未必能夠尊重、擁抱不同的價值觀。現在,就讓我們來讀讀《造局者》,以美國同婚合法化為例,瞭解為何多元化的思考框架是文明進步的象徵吧!

多元化策略之一:擁抱變化

社會如果能培養出思考框架多元性,就能讓各式各樣的觀點都繁榮興盛。可行的策略有四種,前兩種在個人層面,分別是:擁抱變化、運用教育;後兩種在社會層面,分別是:鼓勵遷徙、容許摩擦。讓我們逐一討論這四種策略。

首先是擁抱變化。這指的是要主動追求不同觀點,而不只是被動希望它們自己出現。同時,也要把「觀點眾多」看成是值得高興的事,而不是生活中應該避免的狀態。簡單的一句「對這件事,我有另一個角度的看法」,一方面能點出雙方的差異,另一方面,也是尊重彼此的觀點。這也就能證實,即使有不同的思考框架,仍然能享受互動帶來的豐富成果。這也代表著接受每個人的認知並非同質,而且社會上能有各式各樣的心智模型,正是文明進步的象徵。

在美國,同性婚姻的推動者,就用巧妙且細膩的方式做到了這一點。在 1995 年,支持同婚的美國人只有四分之一,但在 2020 年,數字已經來到將近 70%。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部分原因在於社會人口統計上的變化:夫妻生的小孩比以前少,於是讓婚姻的重點,逐漸從生育下一代,轉向穩定兩人之間的關係。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深層的原因。

從 1980 年代起,同志權利運動一直把婚姻當成核心議題,也一直把爭取這種法律權利作為重點。然而,同志權利運動就是沒有獲得顯著的進展。保守人士高聲怒喊:「上帝是創造亞當與夏娃,不是亞當和史蒂夫!」尼克斯(Kevin Nix)是「婚姻自由」(Freedom to Marry)這個組織的溝通策略主任,他解釋道:「當時那種法律思考框架,講的是權利,但就是沒有效。那種框架缺乏想像、太唯物、沒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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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上能有各式各樣的心智模型,正是文明進步的象徵。美國的同婚推動者,做到了這一點。圖 /Pixabay

成功翻轉民意的關鍵:調整「愛與承諾」的框架

到了 2000 年代初期,尼克斯等人仔細研讀各種輿論數據、民意調查與焦點團體的意見,想弄清楚大眾為何還有疑慮。尼克斯說:「對於那些民眾、還有從前的反對者,我們得瞭解怎樣用他們的思考模式來談,設法讓他們成為我們的一份子。我們最後選定了一個價值觀的框架,鎖定大部分人結婚的原因:愛、奉獻、家庭。」

換言之,「婚姻自由」組織改變了他們對同性婚姻所強調的特性,不是視為一種自由或權利,而是對愛的表達與承諾。這是一項決定性的轉變。他們請來各行各業的同志證明這一點。他們也請了第三方來「認可」,像是請異性戀父母捍衛他們孩子的結婚權,或是投放廣告、將論述放進政治媒體、名人新聞,甚至插進電視新聞的字幕跑馬燈。

他們並不是要推翻或破壞他人對世界的觀點,證明只有自己的框架才「正確」;他們只是要讓大家知道,世界上有許許多多不同的框架,而且都同樣正當。於是,他們把同性婚姻放進許多異性婚姻同樣使用的「愛與承諾」的框架。

後來,他們成功了。2011 年,出現了黃金交叉,美國支持同婚的人數,正式超過反對的人數。講到同婚,只有 14% 的人會說到這是一種自由,而竟然已有 32% 的人會說這是一種愛、一種人類的情感。2015 年 6 月26 日,聯邦最高法院裁定憲法保障同性伴侶結婚的權利。這是一項重大的社會勝利,而且並不是靠著強迫民眾接受某種特定的思考框架,而是在於一項見解:一個多元社會的重要基礎,就是讓各種心智模型能夠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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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造局者:思考框架的威力》,2021 年 7 月,天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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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文化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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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文化成立於1982年。一直堅持「傳播進步觀念,豐富閱讀世界」,已出版超過2,500種書籍,涵括財經企管、心理勵志、社會人文、科學文化、文學人生、健康生活、親子教養等領域。每一本書都帶給讀者知識、啟發、創意、以及實用的多重收穫,也持續引領台灣社會與國際重要管理潮流同步接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