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相輔/倫敦大學學院科學史博士,研究興趣是通俗科學的文化與歷史
「現在還有人記得五四喔?」這是當筆者提及 2019 年是「五四運動」100週年時,幾位前輩當下的反應。
五四運動曾經是海內外華人知識分子省思的焦點,也是研究近代中國學者歷來反覆談論的主題。論文、紀念文章及各種史料編纂,在五四運動後超過半世紀的時間,仍持續以不同形式發表。曾幾何時,近 10 幾年來政治生態的轉型,臺灣社會對於「中國」這個詞彙的認知已有很大變化,連帶牽涉到對於中國與其近代史的態度。五四運動變成一個大部分臺灣青年無感,甚至是事不關己的過往雲煙。
五四運動的源起:100 年前北京盛大的學生運動
狹義的五四運動,指的是 1919 年 5 月 4 日在北京爆發的學運。由於不滿中國政府在巴黎和會(Paris Peace Conference)的外交失利,愛國情緒高漲的學生遊行抗爭,後續軍警的鎮壓又引發全國各地串連罷課、罷工與罷市的政治事件。然而,五四運動的意義不僅限於一時一地的學運風潮,更常與廣義的「新文化運動」密不可分。
這股從 1910 年代開始醞釀的思潮,到 1920 年代初達到高峰。新文化運動質疑中國傳統儒家權威、家庭價值和社會體制,訴求全面學習西方制度的改革。新文化知識分子呼籲大眾追隨 2 位來自西方的好榜樣:「德先生」與「賽先生」──也就是民主 (democracy) 與科學 (science)。唯有提倡民主與科學,方能使老朽的中國脫胎換骨、重新振作。這場燎原野火翻轉中國後來的政局,也改變中國社會與文化,影響仍綿遠延續至今。
不只物理化學,賽先生也開啟人文研究的實證精神
其實,賽先生不是什麼新鮮的陌生面孔。倡導科學救國的想法與實踐,並不是從五四運動才開始,但五四運動是中國知識分子最高調宣揚系統性的科學思想及其價值的時期。
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胡適,除了讀者們熟知的提倡白話文外,也致力提倡科學方法。胡適師承美國哲學家杜威 (John Dewey) 的實用主義(Pragmatism,胡適自己翻譯為實驗主義),強調「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以「科學實驗室的態度」分析人生的各種問題,不隨便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將任何理論奉為真理。
五四運動時身為北京大學學生領袖的傅斯年,後來也有一句名言:「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生動地形容做學問該運用各種方法與材料去求證。傅斯年後來開創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強調即使是人文研究,也要集合一切自然科學手段處理問題。傅斯年曾舉例,量化統計有益於調查思想史上的思潮變遷,而天文學、地質學知識也能幫助歷史(或考古)研究。這些現在看似老生常談的方法,在當年可是激進的創新。
當理論遇上現實,科學能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雖然五四運動將科學提升成新的權威甚至信仰,但同時也是一個對科學最多懷疑與思辯的時代。
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年)對歐洲的破壞,使世人反省科技的負面影響與極限。在中國,這樣的檢討反映在 1923~1924 年的「科學與玄學論戰」,各路知識分子對科學的功過展開前所未見廣泛且深入的爭論。其爭論的問題,包括科學知識的範疇與定義、科學能不能指導(甚至統一)人生觀,還有科學在教育中的角色等。
胡適和幾位志同道合的科學界朋友,例如丁文江與任鴻雋在這場論戰中挺身捍衛科學的地位,二人皆是民國科學界第一代的歸國學人。丁文江在英國格拉斯哥大學 (University of Glasgow) 學習地質學,任鴻雋則在留學美國康乃爾大學 (Cornell University) 時,以美國科學促進會 (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AAAS) 為榜樣,發起近代中國第一個科學學術社團「中國科學社」。
後來於 1928 年在南京創建的中央研究院,就是以中國科學社的成員為骨幹。胡適等人相信科學萬能,以今日的眼光來看,不免有點過於樂觀和理想化。然而也多虧他們與對手的筆戰,留下近代中國學術界一場可說是空前絕後的「華山論劍」,讓身處於現代的人們能一窺當代知識分子對科學的認識與態度。科學與人類文明前途的問題,即使在百年後的今日仍然沒有定論。
五四運動的延燒,那份憂國憂民的精神
五四運動這種反抗權威的自由精神及憧憬賽先生的理想,其實距離大家並不那麼遙遠,在臺灣也留下不可抹滅的痕跡。就以《科學月刊》為例,其創立過程隱然有一種向五四運動看齊的意味。
《科學月刊》最初是 1960 年代末由一群滿腔熱血的臺灣留學生在美國創辦。那是一個臺灣仍自認肩負「復興中華」重任的年代,內有威權統治的肅殺,外有前途未卜的憂患,青年人的苦悶與焦慮不輸五四運動前。創辦者們抱持科學興國的理念,摩頂放踵催生了這份科普刊物。有些成員,便將提倡科學的行動與五四運動作歷史聯繫,在精神上傳承自五四運動以來各種對家國前途的反省。遺憾的是,歷史似乎總是有那麼點殘酷的相似。正如五四運動是隨著學運而起,《科學月刊》早期許多成員,尤其是海外留學生,因參與 1970 年代初風起雲湧的保釣運動,為了愛國付出青春,卻因而陷入政治風暴,甚至不能全身而退。
科學普及的現代,更別忘了百年前的那場啟蒙運動
一晃眼,《科學月刊》也快走過半個世紀,五四運動也即將迎來 100 週年。這100年來,賽先生變了很多,世界的情勢也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回首百年前的賽先生及半世紀前為《科學月刊》奔走的臺灣學子,人們可以明白一些物質的、非物質的傳承與啟發。回顧過去不一定能理解未來,但至少能讓人們對當下的處境有更明晰的觀照。
五四運動屆滿百年之際,中研院將舉辦一場盛大的紀念會議,國內知名的出版社也即將出版 1 本集結不同領域國際學者藉由回顧五四運動的論文集。筆者也欣見《科學月刊》最近的新企劃,回顧創刊早期的老文章並對照最新的科學發展,看看賽先生多了哪幾條歲月的皺紋。
延伸閱讀
- 王德威等人,《五四@100:文化,思想,歷史》,聯經出版公司,2019年。
- 林照真,《臺灣科學社群40年風雲──記錄6、70年代理工知識分子與《科學月刊》,國立交通大學出版社,2010年。
〈本文轉載自《科學月刊》2019年5月號〉
一個在資訊不值錢的時代中,試圖緊握那知識餘溫的科普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