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夠 Man 嗎?
或者說,你認為 Man 是很重要的人格特質嗎?
這個關於「男子氣概」(masculinity)的大哉問,可以說是貫穿了父權社會數千年的歷史,甚至到現在都還是許多人(不限男女)用於評斷生理男性價值的衡量標準。
但有趣的是,如果你認真審視人類歷史上對「男子氣概」的定義,會發現它並不固定,而是個隨著時代流變的概念。
你說男而可貴,但此「男」真彼「男」嗎?
西蒙・波娃說性別是後天的建構,這點同時適用於男性與女性。確實,兩種生理性別在生理構造上有無法忽視的差異,但從中衍生的「能力」、「特質」等標籤,皆是在人際互動中才會浮現的面向。
當人們開始把「觀察到的普遍現象」視為「既定事實」,同時將這些特質用於定義特定族群時,所謂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s)隨之誕生。刻板印象不只是歧視行為的肇因,它還會反過來鞏固社會大眾既有的認知,造成自我實現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讓弱勢族群逐漸「被形塑」成符合社會期待(social expectations)的樣貌。
而社會期待,是與大眾內在需求綁在一起的。不同時空、不同文化,人們擁有的需求也不同。
有這個共識後,我們再回頭來看「男子氣概」的流變。推崇性別氣質,確實是深植在人類歷史之中的常態,但不同時期、甚至不同場域,人們對於性別的想像也會有所差異,進而形成有趣的多樣性。
從古希臘到古羅馬,不斷變化的男性框架
古希臘社會有兩大主流族群,各自有截然不同的文化,一邊是孕育出我們所熟知的各種思想精萃與藝術創作的雅典人,另一邊則是以喜歡大叫「this is Sparta」同時把人踹下無底洞聞名的斯巴達人。
斯巴達男性從小被要求成為能以一擋百的戰士,並以戰死沙場為人生至高追求。然而,在此框架下,由於男性一出生就得為了軍旅生活做準備,斯巴達社會所有的內政皆交由女性管理,形成有趣的母系社會(Pomeroy, 2002)。反而是不將戰爭視為日常的雅典男性,被期許成為家庭內至高無上的主人(kurios),對家內的所有財產(包括女性)有受法律保障的所有權(Allen, 2009)。
雖然當代對斯巴達男性有勇敢、果斷、無所畏懼等刻板印象,但這些追求普遍存在於整個社會中(Rubath, 2014)。即便是負責內政的女性也有權利受軍事訓練,並被期待在必要的時候能起身保衛家園,而非單純作為花瓶存在。
不如斯巴達那樣熱衷於戰爭的雅典,人們對性別的想像也隨著社會發展有顯著改變。男性理想型從「優秀的戰士」變成「優秀的辯士」,證明才幹的場域不再是戰場,而是法庭與辯論台。傳統男子氣概在新型態的社會期待中,淪為「粗鄙」、「無助於磨練才華」的阻礙,甚至連帶解放雅典人對於家庭的執念。古希臘劇作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的作品中,便出現體態瘦弱、牙尖嘴利,同時沈溺於與已婚婦女不倫交媾的男性角色,反映出新社會風氣的影響(Rubath, 2014)
在希臘人被羅馬軍隊打爆後,剛脫離侵略者身份的羅馬人也追求了一段時間的傳統男子氣概,只是除了用拳頭講理,羅馬人還習慣用「性」來判定優劣。
由於羅馬社會採用一元性別框架,在他們眼裡,與男性特質對比的女性特質(不論生心理)皆是缺陷,因此男性特質突出者自然是較為優秀的「人」,理應被賦予更多權力與責任。這份社會期待,令羅馬男性對自身男子氣概有更強的危機感,需要隨時保護自己身體的主導性(Parker, 1997)。
這可不是什麼抽象的危機意識,而是確切存在於整個社會裡的物理威脅。無力保護身體的男性,等同於開放自己給更強勢的人發洩性慾。這種「督與被督」的真劍勝負,是當時很直觀的社會階級區分方式(Ivarsson, 2007),被「貫穿」(penetrate)的男性等同於被剝奪了社會地位,甚至有過低位階羅馬男性被女性督、抑或是低階男性反抗強暴成功進而翻身的案例。
羅馬的一元性別觀很直接,也很獨特。不過這種爭奪男性地位的鬥爭,在基督教系統裡得到新解:畢竟你再強勢,也強不過神與他的兒子。
從西元年走進中世紀,越來越矛盾的男子氣概
在基督教系統裡,傳統男子氣概的地位很尷尬。
根據新約與各本福音書的記載,使徒們皆是自願接受耶穌「孩子」、「僕人」、「羔羊」的稱謂,等同放棄傳統男子氣概最重要的主體性,接受更高位階的存在主宰自己(Conway, 2008)。然而有學者認為新約中「使徒服從耶穌,耶穌服從父神」的權力結構,仍是羅馬霸權男子氣概的展現(Thurman, 2003)。男性仍被視為家中支柱,負責提供資源與保護,但在外面,男性的主體性卻被更高統治者壓制,形成結構性的壓迫。
若要說像雅典人那樣翻轉、挑戰男子氣概的定義,得等到中世紀後,從封建體制中衍生出來的「騎士精神」(chivalry)。即便是現在,仍有很大一部份人把騎士精神代表的形象視為男性楷模,鼓勵對女性有禮貌,同時遵循高道德標準控制自己的言行。
不過在最一開始,騎士並非如此親切。
「騎士」身份就是男子氣概的展現,個人需有卓越武力與戰績才能被更高權力的授予榮譽。騎士最早在十字軍東征期是以軍隊建制行動,是代表教會意志而殺戮的士兵。基於戰爭需求,讓此時的騎士衍生出類武僧的形象(Braudy, 2010),鍛鍊武藝之餘也被期待具備超乎常人的自我克制,以及與信仰綁定的高標準道德觀。
光看就覺得這些「門檻」很無趣嗎?別擔心,中世紀的貴族也是這麼想的。隨然形式有保存下來,但後世的騎士精神已鬆綁不少。如今我們在浪漫小說與影視作品中看到的騎馬帥哥,是經中世紀求偶市場形塑後的理想型。
原因也好理解,「溫柔」確實是騎士精神的誘人之處,在一群追求傳統男子氣概的大老粗中,突然出現注重儀表、彬彬有禮的紳士,誰不喜歡?
但要知道,騎士精神的「溫柔」,是男性擁有資源優勢後才有餘裕表演的求偶舞(Cohen, 2005)。這是由於現代騎士精神的本質與傳統男子氣概互斥,因此這些親切怡人的「改良」(refinements),只有在男性自覺不受威脅、無需捍衛男子氣概時才會展現。如莎士比亞的馴悍記,凱薩琳娜的自我與反抗終究要被「矯正」,過去忍讓都只是基於「希望他有天會想通」的通融。
說是包著糖衣的毒藥有點誇張,但至少是大棒加胡蘿蔔的組合。
所以對那些高喊「騎士精神已死」的人,我只想說:你不會希望騎士精神再次復甦的。
近現代男子氣概,由你我定義
現代男子氣概,拜好萊塢與二戰所賜,特別是經由文化輸出進到亞洲社會的西方男子氣概,大多都是在反映美國文化。如果你好奇美國的傳統男子氣概有什麼特色⋯⋯想想西部牛仔、第二修正案、堡壘法案,或許會有個比較清楚的概念。
當然,作為性別平權運動的幾個先驅之一,美國並不是每個州都推崇傳統男子氣概,越來越多年輕人開始自主地探索更多可能性。但有一說一,過去數十年來的文化輸出,仍對我們、甚至更年輕族群造成很難根除的影響。
性別研究最愛舉的例證之一,便是迪士尼在 20 世紀出品的動畫電影,尤其是經典的公主系列,可以說是近代性別教育的最大戰犯(認真)。當孩子們從小就對公主與王子產生憧憬,自然就不會再去思考其他人生的可能性,連帶著內化電影賦予這些角色的平面特質。公主美麗又嬌柔,永遠在等人拯救,有時還具備跟小動物溝通的超能力;王子英俊挺拔,為了一見鐘情(有時還有戀屍癖嫌疑)的公主可以戰勝惡龍、打敗邪惡女巫,更被允許在沒有積極同意的情況下親吻女性。
——這些故事乍看很美好,但若仔細想想它們真正傳達的訊息,著實會讓人不寒而慄。
「大人啊!請善待這班戲子伶人,不可怠慢,因為他們是這個時代的縮影!」
《哈姆雷特》那句經典台詞的說得很好,站在現代立場去指責華特迪士尼父權沒有太大的意義。作為一間剛起步的動畫公司,當年迪士尼繪製的作品只是在反映社會需求與偏好,遠遠不如現在可以反過來影響觀眾、灌輸新思想的龐然巨物。近年如《魔髮奇緣》、《勇氣傳說》、《冰雪奇緣》等作品,正是迪士尼的新嘗試,透過兒童作品發揮正面影響力。
說了這麼多,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不管是古希臘、中世紀或現代,人類社會對男子氣概的定義始終在變。即便是最根本的傳統男子氣概,也會在文化脈絡影響下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現,並不存在實質意義上的「傳統」。
即便是把時間軸固定在台灣過去百年的歷史,這麼滄海一粟的時空片段,幾代人理解的「男子氣概」肯定有所出入(別忘了大概 80 年前,台灣還有不少以武士精神為楷模的人)。這表示,我們始終握有再次定義男子氣概、甚至定義自己的力量,只是沒有意識到而已。
你可以選擇讓社會浪潮接手,看大勢會如何發展;或者你也可以帶著這份新知,去思考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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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 Allen, D. S. (2009). The world of Prometheus. In The World of Prometheu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 Barker-Benfield, G. J. (1992). The culture of sensibility: Sex and society in eighteenth-century Britai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 Braudy, L. (2010). From chivalry to terrorism: War and the changing nature of masculinity. Vintage.
- Cohen, M. (2005). “Manners” make the man: politeness, chivalr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masculinity, 1750–1830.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 44(2), 312-329.
- Conway, C. (2008). Behold the man: Jesus and Greco-Roman masculin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Ivarsson, F. (2008). A man has to do what a man has to do: protocols of masculine sexual behaviour and 1 Corinthians 5-7. Identity formation in the New Testament, 183-198.
- Parker, H. N. (1997). The teratogenic grid. Roman sexualities, 54.
- Pomeroy, S. B. (2002). Spartan wome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SA.
- Rubarth, S. (2014). Competing constructions of masculinity in ancient Greece. Athens Journal of Humanities & Arts, 1(1), 21-32.
- Thurman, E. (2003). Looking for a few good men: Mark and masculinity. New Testament Masculinities, 137-161.
- West, C., & Zimmerman, D. H. (1987). Doing gender. Gender & society, 1(2), 125-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