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個直男嗎?」
這句話,近年來在台灣似乎變成不是那麼友善的問話。這其中的脈絡並不令人意外,隨著性別意識抬頭,過去被視作常態、甚至是鼓勵的男性框架,正慢慢被擁有自主權的女性放大檢視。
早已習慣如此生活的異性戀男性面對突如其來的批判與指責,自然會產生嚴重的剝奪感,進而產生自己權益被打壓、遭受迫害的主觀經驗。但有趣的是,這些發出異音的異性戀男性,最常使用的論點莫過於「我又不是這樣的人,為什麼要承擔連帶責任?」
誠然,隨著針對男性行為的討論熱度提升,以及「直男行為研究社」等社群的興盛,我們漸漸觀察到定義上的落差:最初作為同志族群「彎」的對照,「直男」標籤漸漸獨立,不再與「異性戀男性」的身份綁定。
這個歧異乍看之下沒什麼大不了,卻間接點出直男代表的「行為模式」與性取向沒有必然關聯,更多的,可能是來自社會、教育上的建構。
換言之,「直男」其實是後天煉成的。
不是天生很直,而是沒有彎的機會
後天直男的論述並不新潮,早在 20 世紀晚期,心理學界已出現針對「陽剛氣質」(masculinity)與其衍生心理活動的研究,從生理面、認知面、社會面討論異性戀男性對於此一抽象概念的執念。也是在這個研究框架下,非異性戀族群開始被視為有「逆反異性戀」的特質(Chauncey, 1982-1983; Weeks, 1977),直到近年更深入的性別研究確立了 LGBTQ 內部身份認同後,才又駁斥此說法。
在這數十年的研究中,心理學家們得出一個有趣的結論。「陽剛氣質」,又或者我們比較熟悉的「男子氣概」,其實是個不完整且不平衡的形象(Bem, 1974; Bem, 1983)。
在此框架的理想情境中,陽剛氣質的本質是要與陰柔氣質互補,藉此支持男女結合家庭結構之必要性的「拼圖」。此想像的矛盾之處在於,若陽剛與陰柔的結合才是完整的,那從個人成長的角度來理解,我們豈非都是被迫以「不健全」的狀態生活?如此以詭異的前提,自然是會對小孩子脆弱的心靈造成負面影響,甚至是當下難以覺察的創傷。
最直觀的創傷來源之一,是陽剛氣質對「情感表達」的抑制(Bem, 1977; Bem, 1983)。如「男兒有淚不輕彈」等俗語貫穿了世界各地的父權結構,表現出驚人的跨文化、跨時空一致性。在父權社會框架下,男性被要求獨立、堅強,卻不被允許展示情感,這使得他們喪失很大一部份的心理彈性(flexibility)與適應力(adaptability)(Bem, & Lewis, 1975; Martin, cook, & Andrews, 2017)。
說得形象一點,當男孩子被喝斥「男生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時,他們並不會——有悖於大人的「理所當然」——思考「為什麼我不能哭」,而是停留在「我不能哭」、「哭不好」的認知。長久下來,男孩們學會假裝自己沒有情緒,但這樣做,跟只是把所有雜物塞進衣櫃裡的「大掃除」沒什麼兩樣。問題一個都沒解決,還埋下未來會帶來更多麻煩的未爆彈。
這,正是所謂「情感教育失敗」的起點。
因為得勇敢,所以要藏起恐懼。
因為有淚不輕彈,不能表露悲傷與難過。
因為做人要有肚量,只能把一切不滿與委屈吞下去。
但大人沒有教過我們,該怎麼處理這些無處可去的負面能量——因為很多時候,他們自己也不懂。
不是突然長歪,而是缺乏情感教育
情緒控管與調節能力都是一項需要練習的技能,並不存在「年紀到了就突然懂了」的神奇頓悟。因此,很多沒有機會學習如何與情緒相處的異性戀男性,不懂得該如何處理身體狀況衰退、人生走下坡後湧現的焦慮與恐懼,只能粗魯地把負荷不了的情緒往外丟,進而引發更強烈的人際衝突。
我們常聽聞,或親眼見證脾氣暴躁的長輩在一定歲數後突然「變圓融」,這不一定是人格發生顯著改變(當然這也是有可能的),也可能跟那位長輩直到中晚年才開始「自修」情感教育有關。
當然,上面提到的,是情感教育失敗的長遠結果。對現代直男們來說,他們感受到的負面後果是更立即且外顯的。但你仔細想想,針對直男的批判從小眾走向主流其實是近十年的事。在此之前,膽敢出面控訴的,不是被拱為烈士、就是被人當成偏激的瘋子。這反映出社會環境的變化,讓女性不再需要遷就社會期待,可以大聲說出自己欣賞與厭惡的行為。
不是新一代的異性戀男性突然長歪,只是社會不再包容他們,使得情感教育匱乏的缺陷提早暴露。這是意識形態流變的陣痛期,特別是那些從小在傳統家庭長大的異性戀男性,在「小時候學的,長大才發現錯了」的衝突下,難免會陷入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的掙扎(Wagner, 2015)。
畢竟說實話,直男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是無辜。因為從小到大,他們不曾真正有過選擇。
直男的世界觀如何形成?
說到直男,除了個別不討喜的社交行為,他們自成一派的「世界觀」也常讓外界感到困惑。特別是似乎總是活在另一個次元的老直男們,完全無視於當前社會變遷走向,怡然自得地對所有人主張自己早已過時的價值觀。
此現象與另一項父權社會得以延續的特性有關,亦即家長重視「權威」的管教風格,以及埋藏在「敬老尊賢」等禮節下的不對等權力關係。雖說父權結構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性,但在細節上,我們仍然能看出不同文化與歷史的影響。
以台灣為例,我們的父權結構奠基於儒家思想、國民黨來台時引進的軍事化管理,以及長達數十年的戒嚴與恐怖統治。不只是家庭,這類威權式管教同時深植上一代的教育現場,我們多少都聽過父母是如何被學校老師用藤條「教育」,也看過一些傳統人士公開感慨禁止體罰的政策是如何失敗云云。
為什麼崇尚體罰?因為這樣就不需要跟被管教者講道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透過給予直接的懲罰,確保孩子學會服從,不敢挑戰上位者權威(Durrant, & Ensom, 2012)。
然而,換個角度看,當上位者蠻不講理地鞏固現有權力結構,其實也變相展現出他對於自身地位的不安全感。這點可以從 Glick 與 Fiske(2001-a; 2001-b)提出的慈善歧視(benevolent discrimination)框架中得到支持,當上位者自認不會受到威脅,往往會利用帶有施捨意味的「紅利」來利誘弱勢者維持不對等權力關係。如將女性柔弱化的騎士精神與公主童話,便是將男性提供保護的義務作為獎勵,「勸導」弱勢族群照他們的遊戲規則玩。
同樣是樹立權威,大棒與胡蘿蔔給人的觀感就是不太一樣。只是後者的溫水煮青蛙,透過較為和緩、親切的包裝,能達到與前者相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效果。
異性戀男性是權威式管理的受害者
當然,不論機制、動機為何,身為表面上的既得利益者,異性戀男性其實也是權威式管理的受害者。相較於個人情感面的發育不良,重視父輩權威的社會結構則是對人際互動最壞的身教。且這個「身教」會在孩子上學後,經由來自相似背景的同異性同儕互動而放大(Green, 2005),成為一種「在社會互動過程中不斷浮現的面向」(Deutsch, 2007, p. 107)。
覺得危言聳聽嗎?但這確實是「傳統」之所以得以延續的主因之一。當壓迫變成理所當然的存在,它就會衍化出名為「傳統」的框架,讓已經習慣的人們不再去思考壓迫的正當性,甚至會反過來去「矯正」那些試圖改變的人。
現今還有不少長輩會「懷念」戒嚴、白色恐怖時期,抑或是男性服役時「變笨」的現象,都跟人為了維持理性而停止思考的防衛機轉有關。
這也是為什麼社會運動很難突破同溫層。防衛機制之所以啟動,代表它所阻隔的事物會對當事人造成身心上的不適,因而產生「覺醒」的成本。比起為了與切身利益無關的人事物犧牲掉舒適圈(即便不一定真的舒適),人的天性更傾向自護,保住現有的一切。有趣的是,這樣的自保機制,很多時候並不外顯,更多是無意識層次的運作,使得近年來,內隱認知(implicit cognition)成為社會心理學研究的重點之一。
換言之,如同情感教育的失敗,順從社會大勢似乎是出自於個人意願,但從環境脈絡來看,他們同樣是身不由己的被害者。
所以當我說「直男是社會問題」時,這並不是將他們視為社會亂象的病灶,而是在強調「直男現象」本質是社會議題的外顯症狀。他們是果,而不是因。緊抓著這些人往死裡打沒有太大的意義,反而會迷失焦點,忽略真正需要矯治的病原體。
至於更細節的部分,就請大家去看本專題的後續文章啦!
直男專欄系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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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m, S. L., & Lewis, S. A. (1975). Sex role adaptability: One consequence of psychological androgyny.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31(4), 634-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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