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2011 年,德國發生一起疑似用傘尖注射毒物的謀殺案件。[1] 2019 年的《重症照護個案報告》(Case Reports in Critical Care)與 2020 年的《鑑識科學、醫學暨病理學》(Forensic Science, Medicine, and Pathology)期刊,分別從不同角度,介紹了某起事故,其細節描述與此案極為神似。[2, 3] 到了 2022 年 8 月,歐洲媒體突然舊事重提,報導警方懸賞緝兇。[1] 雖然兩篇論文都沒有明言死者身份,鑑識期刊的結論又不確定是否為他殺;但基於主角的性別和年齡,還有犯案地點、手法以及化學物質的獨特性,美國社群網站 Reddit 上的「鍵盤偵探們」斷定絕對是同件事情,並且議論紛紛。[4] 本文綜合新聞報導以及專業文獻,在此假設上,試圖重建全案發生的始末。
2011 年 7 月 15 日下午 3 點 55 分,任職於礦業、化學暨能源工會的軟體工程師 Christoph Bulwin,正在德國北部漢諾威(Hannover)市通勤的路上。一名滿臉坑疤,身材消瘦的年輕男子,用雨傘刺了他的左臀一下。依照《瑞士時報》(Switzerland Times)的講法,Bulwin 擔心感染 HIV,而到醫院檢查。[1] 不過,鑑識期刊說他因為事後身體暫時無恙,所以只告訴太太雨傘刺客的事,沒有報警或就醫。[3]
經過一段時日,Bulwin 開始感到疲憊,並出現神經功能障礙。[3] 他先是到地區醫院就診,後來因為失語、嗜睡、虛弱、紅疹、腎衰竭,以及手、腳掌過度角化等問題,轉至教學醫院的加護病房。當時他發燒、心跳飛快、血壓過高、眼瞼下垂、肌肉抽搐、動不了舌頭;而且四肢輕微癱瘓,又幾乎缺乏正常神經反射,但不該有的腳底反射倒是呈陽性。無法與人溝通的他,僅會發出無意義的聲音,並在受到疼痛刺激時,有肢體反應。 [2]醫師認為 Bulwin 得了格林-巴利症候群(Guillain-Barré syndrome),[3]一種自體免疫系統攻擊神經保護層的疾病。[5]因此,以血漿換置(plasma exchange)的方式試圖排除有害的抗體,並用免疫球蛋白療法(immunoglobulin therapy)把健康的補上。[2, 5]
一番努力後,Bulwin 不但沒有好轉,病況還日益惡化。他最後四肢完全癱瘓,呼吸肌無力,並陷入昏迷,不得不插管,再接上呼吸器。這讓醫療團隊開始懷疑原先的診斷,覺得那些皮膚、腎臟和神經系統的症狀,或許是中毒所致。[2, 3]驗血的結果,顯示 Bulwin 血液中的甲基汞(methylmercury),濃度為 4255 μg/L,大約是一般人的千百倍。[2, 6, 7][註]
這回醫療團隊對症下藥,一邊幫他洗腎;一邊投以叫做 DMPS 的藥物,[2]促進汞隨著尿液排出體外。[8]雙管齊下的效果顯著,Bulwin 入院 8 週後,終於被轉去住院復健機構,並持續使用 DMPS。不過遺憾的是,他才離開醫院 7 個月,[2]也就是遇刺 10 個月後,[3]便死於用了兩種適當的靜脈藥物,都依然難以控制的腦部異常放電──頑固性癲癇重積症(refractory status epilepticus)。[2, 9]
警方於汞中毒的診斷出來之後,得知此案。他們在 Bulwin 車子的儀表板上,找到一支裝滿汞鉈化合物,尚未使用過的皮下注射小針筒;以及一些汞合金製成的珠子。此外,Bulwin 上班處的幾支溫度計,也含有汞和鉈。[3]這是否意味著他自殺或意外中毒?難不成還虛構遇刺的故事?
然而,從Bulwin死後的解剖和驗血報告,都查無與鉈相關的線索。比方說,鉈中毒或腎衰竭等疾病患者,指甲會有橫向線條,稱為「米氏線」(Mees’ lines),[10]而他壓根沒有此類症狀。但是反過來講,如果 Bulwin 真的是遭人暗殺,警方也不曉得嫌犯是誰,還有殺人動機為何。[3]全案至此,走入了死胡同。
時光匆匆過去,偵辦毫無進展。2022 年 8 月,德國懸案節目《案件號碼XY》(Aktenzeichen XY)又喚起了世人對此事的記憶。歐洲媒體隨後也跟進報導,並提醒大家德國警方懸賞 5 千歐元,希望有人能提供重要線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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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體內,有從魚類等食物,攝取而來的汞。各國人血液中的汞含量稍有差異,[6]但一般都在10 μg/L以下,而且只要<20 μg/L就算正常。[7]以接受過汞合金補牙的退役美軍為例,其平均數值為2.55 µg/L。[6]相較之下,本案主角的4255 μg/L,不是普通驚人。[2]
1950 年代,日本熊本縣水俁市沿岸的水俁灣及八代海,開始出現魚、貝類莫名死亡,海草發育停滯等怪事。
不僅如此,水俁地區出現了許多行動詭譎的貓咪,牠們走路顛倒扭曲,也會沒來由的發狂奔跑,甚至集體投海自盡,當地居民稱之為「貓舞蹈病」
隨著時間流逝,除了貓咪染上「怪病」,狗、豬等動物也開始出現行為異常的狀況。漸漸地,這些症狀也出現在人類身上,水俁地區的居民陸續出現失明、肢體扭曲的情形,連一出生的嬰兒都染上這種怪病……
真相為何?原來是窒素(氮)工廠任意排放的「惡水」。
1959 年,熊本大學研究團隊的調查結果,將矛頭指向了水俁市的的窒素工廠。
工廠自 1932 年採用新製程,在乙醛製程中使用「汞」作為催化劑,其中產生的有機汞副產物未經處理,直接排入海中。
這些含有汞的水資源,經由食物鏈在生物體內蓄積,當地的動物與居民因為吃了含有汞的魚貝類,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
而這個怪病,後來也由官方定名為「水俁病」。
蒙在鼓裡的居民,只能用僅剩的力量不斷抗爭。
即使熊本大學的報告直指窒素工廠,但工廠卻一再否認,面對當地居民的反抗意見,也抱持著十分消極的態度,甚至持續排放污水、企圖掩蓋真相。
直到 1970 年代,攝影師尤金.史密斯(Eugene Smith)發表一系列「水俁病事件」專題攝影,才逐漸受到國際重視。其中一張「智子入浴」的照片,更是震撼了世人!
這起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汞中毒事件,至今還沒落幕
因為這起大規模的汞中毒事件,讓全世界對汞的毒性有更進一步的認識與警戒。2013 年,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在水俁市針對汞議題召開會議,並簽定《汞水俁公約》。
公約內容規範了包含汞的供應與貿易來源、含汞產品的輸入與輸出、含汞廢棄物處置,以及污染場址該如何處理等。
即使訂立了汞公約,水俁地區的居民依舊沒從事件中解脫,仍舊得不到應有的賠償,也持續和窒素工廠打官司……
正確用法:處理好廢水,避免水俁病事件再起
錯誤用法:不論什麼東西通通排到海裡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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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想製造出一種病,藉此鼓勵庸醫、偽醫及庸藥、偽藥的猖獗,那麼最好的發明莫過於梅毒。
十六世紀尤其如此:這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新病,古來也沒有治它的療方。它的症狀醜惡恐怖,被它折磨的患者千肯萬肯嘗試各種治療。而且梅毒此病往往會出現減緩與潛伏期:「彷彿它會建造起一座碉堡、加強防禦工事,退守在那裡休生養息一段長時間。」所以,此時如果那個庸醫還沒把病人治死,常常就可以聲稱已經把病治好──至少,可以好上一段時間。這些庸醫的治病之法,是用熱熨斗把腫包燙焦;他們開出的內服外用藥方,內容五花八門到難以置信,外用藥甚至包括煮沸的蟻巢,連同螞蟻一起奉送。其中有位還警告胡滕不得吃豌豆,因為「豌豆裡生有某種帶翅的蟲子。」胡滕還知道另外有位「大師」醫術如此高明,以致「一天之內就治死了三名農夫……」。
十六世紀最受歡迎的梅毒藥,一是水銀,另一是癒創木。
前者在梅毒病出現不久就被歐亞兩地採用。當時水銀作為藥物已可方便取得,是阿拉伯軟膏裡最重要的成分,治療疥瘡極為有效。梅毒也會造成皮膚起瘡,因此這型藥膏很快被納入徵用。結果藥效極佳,事實上接下來四百年裡,它是唯一具有一般療效的手段,可以阻卻梅毒洶洶的攻勢。十六世紀中期之前,水銀不但用來擦在病人身上,也做成膏藥貼在患處,或做成藥丸吞服。
不幸的是,水銀被過度使用;許多病例是病好了,病人卻也死了。當時主宰歐洲觀念的疾病體液學說,主張人生病是因為四大體液失衡。要治好梅毒,必須放血、排便、出汗、唾出體內那個導致失衡的過多體液:就梅毒而言,即是粘液質體液。最明顯的水銀中毒症狀,是唾液滴流,甚至一天高達好幾品脫。但是看在十六世紀醫生的眼裡,還有比此更可喜的現象嗎?這表示身體在進行清除,把造成自己生病的毒素排得一乾二淨。於是造病的多餘壞東西排出來了,連同病人的牙齦、牙齒,以及體內各種碎片斷片,也都一起出走。
克羅茲是英國都鐸時期一位還算有點概念的醫生,便如此生動描繪某位水銀受害者的可憐困狀:
「大量、異常的惡性、腐敗體液,源源由他口中湧出,辛辣、燒灼、強烈,因為他的牙齦都已腐壞,發出惡臭,同時伴有高燒。」「許多人情願死掉,」胡滕說:「也不想這樣紓解病情。」
雖然幾百年間,水銀始終是治療梅毒最有效的藥物,但是從倫敦到廣州,眾家病人都一致同意某位蘇格蘭兄無意筆誤之下,給它起的名稱「騙子銀」(quacksilver,與水銀別名「活動銀」〔quicksilver〕以及騙子、庸醫〔quacksalver〕,都只各差一兩個字母)。眾人另外試驗起多種替代療法──中國茯苓、黃樟、茯苓等等,各式各樣不一而足──可是,其中卻只有一物真正取代了水銀作為療藥,即使只流行了一時。此物即癒創木,是西印度群島上某種樹片煎煮而成,成為 1520 年代最受歡迎的萬能靈藥。
此木非常值得一薦;首先,它來自美洲,別忘了梅毒也來自那裡。因此,當然,這正是我們體貼的神一向會做的安排。而且此木極不尋常,極硬、極重:「小小一片扔進水裡,立刻直沉到底」,足顯示必定擁有其他神妙質性。服下它製成的一劑煎藥,可使病人大量排汗──非常可喜的現象,根據體液理論觀之。
主張用此藥的人士,包括佛拉卡斯特羅與胡滕,他兩位可是名列當時最偉大的作家──在那個人文主義的年代,這是此藥不得了的名家推薦。至少,它不會傷害病人。自認為得了梅毒的大雕刻家切利尼就不顧醫生意見,逕自用它來治療自己──如果說,此物並未治癒他其實可能並未染上的毛病,所幸,至少也沒有把他弄死。
梅毒疫疾猖獗,癒創木又如此有效;不但可治此惡疾,還可以用來對付「腳痛風、結石、癱瘓、痲瘋、水腫、中邪、以及其他疑難雜症」,於是它被哄抬到令人暈眩的高價。一如窮人家的骨頭湯,癒創木的鋸屑被人一煮再煮,二煎三煎,給那些喝不到或喝不起第一煎的人服用。假癒創木氾濫市場,一片片在教堂高懸掛起供最窮困的梅毒患者膜拜祈禱。而且看啊,大家,大家全都療癒了。
他們的確療癒了嗎?低語,不久升高為喊叫,這玩意兒根本沒效的呼聲開始在 1530 年代發出。帕拉塞爾蘇斯就是其中一位,公然指稱這木頭根本不值一文,水銀才是梅毒患者的真正希望。但是新世界來的這株聖木的流行熱,幾代之後又再度興起,而且始終未曾完全斷絕使用──最後直到 1932 年才從大英藥物百科內除名──可是它做為梅毒救星的聲名早已蒸發無形。歐洲又重回中國茯苓、黃樟、祈禱之法,尤其是水銀。
癒創木流行狂熱造成的影響,其實並不出我們所料:先是情急之下的過分樂觀,最後是男男女女無辜死去──原本若換用他法治療,至少可能得到部分的成功。所有相關文獻之中,再沒有比胡滕筆下這幾行記載更可憐更令人同情的了。餘年所剩無幾、唯有疼痛再度重返的他,寫下關於他的這個「療方」:
而且看啊,經由癒創木的幫助,我如今又有勇氣活下去,又再度可以呼吸。這是我主賜予所有好人的藥物,使他們永遠不致停止希望與信任。至於我自己,我沒有任何後悔。如果能透過任何方法,容我今生活得長命,我最大的希望,只願能完整、健康、強壯地活下去。
在那樣一個稅收因此受損,迫使教宗取消前令,不再將妓女從羅馬逐出的年代裡,這個新現身的性病自然無可避免地散布到歐洲各個角落,而且一如天花與肺結核,成為長期駐留不去的奪命惡疾。那位英格蘭大夫克羅茲即在 1580 年代說過,他在聖巴多羅買醫院診治的病人當中,每兩人就有一人是梅毒患者,他說「除非,這片土地上每一個人,都速速痛悔他們那最不敬畏神的荒唐生活,離棄這宗可憎的罪,這整片地,很快就會被這起最惡臭的毒病敗壞淨盡。」
本文摘自《哥倫布大交換:1492年以後的生物影響和文化衝擊》,2019 年 3 月,貓頭鷹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