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珍.賽佛;譯者/劉議方
童年時相親相愛的感情去哪了?
我徵求受訪者,他們與所愛之人為了政治爭執不休。史蒂夫.尼爾森帶著一絲酸楚(幾乎可說是絕望)前來,開頭就說:「我姊和我大吵了一架。我不確定想不想要和她一起揭開瘡疤。」他的回應簡短生硬,在慍怒、逞強的口氣下,藏著他與姊姊希拉親密關係被破壞後留下的廢墟。
六十四歲的史蒂夫是位保險精算師,他與姊姊在小時候感情好得不可思議,而現在卻很害怕要失去這段親密的關係了,這都「多虧」了他粗蠻的行為與激昂的右派言論。姊姊大他三歲,政治立場左傾,是位藝術經紀人。他很渴望與姊姊重修舊好,但不知怎麼做,於是感到很悲觀,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他們的關係已經糟糕到唯一的交流只剩偶爾幾封充滿敵意的電子郵件。
史蒂夫口沫橫飛地宣講「讓美國再次偉大」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加深了姊弟之間的隔閡,雖然他們並不是因此失和,史蒂夫惹惱的也不只有這個姊姊。他充滿怒氣的貼文及電子郵件惹怒了哥哥和嫂嫂,他們刪了他臉書好友。史蒂夫也承認:「我以前真的超討厭歐巴馬。」然而,自從二○一六總統大選開始,他一聊天就只會高談闊論講政治,無法思考也不想聊其他話題。
現在與他還有聯繫的就只有姊姊,但是他完全不管對方的意願,就把政治理念強加在她身上,關係於是越弄越僵。「自從我投給川普、一直挺他,她就很少找我講話。」他後悔地說,呈現放棄的狀態。「川普就是一切。」他在意識形態上攻擊姊姊,她受到冒犯後也猛烈回應,兩人曾經相親相愛,但現在只會如此互動。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出錯的呢?還有補救的可能嗎?
我問史蒂夫,既然結果這麼好猜,為什麼要繼續堅持自己討人厭的行為?
「為什麼你要一直對家人發動攻擊?」
「我希望他們了解我的感受,想讓他們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你覺得你能改變你哥或你姊的想法嗎?」
「應該不可能,但我想要他們聽到我的觀點。」
「為什麼你要堅持做一件註定會失敗的事?」
「也許我以為有可能成功溝通。」
「你這麼咄咄逼人,當然他們不會理你,還會防著你。」
「但我必須先把自己的想法攤在陽光下。」
「這樣做的目的是?」
「可能沒什麼目的。我知道像這樣發表一些負面看法,總是會失言,但關心政治是應該的啊。」
「你傳訊息給他們唯一的話題就只能聊川普嗎?」
「我們都活在自己的小同溫層,不是嗎?」
為獲得家人關注,而採取激進手段
這家人和許多其他家庭一樣,在政治方面重複上演著老掉牙劇情。像是「在對方接受前要持續溝通」、「表達我的感受」、「想要他們聽到這個觀點」以及「坦承講明自己的立場」,從這些講法可以看出,他們兄弟姊妹彼此有許多需求沒被滿足,政治時事只是表達情感的工具,或是合理化這些情感需求。史蒂夫沒發現,其實自己一心想與手足建立深入的連結,也沒察覺自己無能為力而帶來的絕望感。
此外,他沒有明瞭到,自己在家中覺得孤單,其實是希望有人聽他說話。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出於憤怒才用這樣的方式逼迫家人關注他,結果卻把他們推得更遠。找尋這麼久,他發現右派思想可以當作打擊家人的武器,他說什麼也不會放下的。對於陷入類似家庭困境的人來說,左派思想也有同樣的功用。
哥哥不得不疏遠他,史蒂夫自己也很後悔。我便很想知道,他為何要冒著再失去姊姊的風險繼續做一樣的事情。他解釋說:「我們彼此的生活開始有分歧。」但沒有真的說清楚。他的經濟狀況比她好很多,所以他「內心最深處」感覺她有嫉妒。
他是個保守派的天主教徒,而她不遵循傳統又無信仰,有自由派的價值觀,朋友也都是同理念的。他講出最痛(也是最真心)的話是:「她一定認為我在人生道路上走歪了,但我沒有這樣想她。」
我不確定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或是只是他內心自我恐懼的投射。他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很久了。
當我問起他與希拉童年的親密關係,他的語調馬上從原本的憤恨轉為溫柔。
「你欣賞她哪些地方?」我問。他的答案讓我驚訝,也感動了我:「我覺得自己與她有很深的連結。她追求人生的精神層次,重視真實與美。」
在預料之外,他充滿愛與洞察力的回答,令我十分動容,於是我透露了自己人生中的痛苦經驗,希望他能以此為鑑:「如果我自己的弟弟當初說了這樣欣賞我、了解我的話,我一定會覺得他真的懂我。我會願意忽視彼此的政治歧見或其他不合的事情。你應該自己告訴她這些。」
「問題是川普能解決一切問題。」他重複了剛才的話,這句話他不加思索就可以說出來。只要他在攻擊狀態,就不會感受到自己的脆弱。
「但你剛剛才自己推翻這點,那不是真的,」我堅持地說,「你提到姊弟關係時的態度不是這樣。即使覺得有歧見,你還是很珍視這段關係。你可以採取行動,不要讓政治信念破壞了對彼此的愛。」他的真摯打動了我,我相信,如果他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感受,並控制自己發火的欲望,就能挽救姊弟關係。
想與家人和好,該怎麼做?
對於希拉,史蒂夫最需要做的事情是直接和她溝通。他應該要關上電腦,拿起電話打給她,或是約她見面。他必須說出那些重要的話,不能再打安全牌或刻意無視自己的感受,假裝沒事或解讀錯誤都不能解決問題。
接著史蒂夫開始回憶他們共度的童年時光。「我們成績都很好,」他說,「很小的時候,我們會一起玩一個叫『狗』的遊戲。」(這個遊戲是他們之間的祕密遊戲,他甚至不能和我說明遊戲內容。)「後來,我們會聊彼此的戀情。」
我覺得,在他討人厭、疏遠的表面下,其實很欣賞姊姊,對她有著深摯的情感。他很孤單,想要姊姊的陪伴,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內心的希望以及真正的感受。「如果你想要談政治,」我建議他,「開頭先說『雖然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我還是想說說。我也想聽聽看你的看法,了解一下』。」
讓我感到樂觀的是,史蒂夫承認爭執是由他開始的。哥哥姊姊疏遠了自己,他看來真心地感到遺憾,尤其是對於希拉。「我製造嚴重的對立,這一切才會發生,」他承認,「我在乎與姊姊的關係,我應該要用不同的態度處理才對。」
畢竟,川普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訪談完幾個月之後,我寫信給史蒂夫,看看他與希拉之間的情況有沒有改善,我得到的回應很簡短,就如他當初前來接受訪談,但語調卻相差頗大:「有的,改善蠻多的。只要遇到政治就不談。」他為了「只要」二字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我很高興他做到了。
激進且一味地表達政治立場,並非是與家人溝通和包容的方法
「我只想要自己能被看見、聽見,能受到肯定,」每個與固執己見的父母有政治衝突的子女都曾向我傷心地表達這樣的想法。這些成年子女時常很激動,不斷嘗試向父母解釋自己的觀點,或想要父母明白並接受自己立場的合理性。兒女都有這種訴求,但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手足間也有會如此的感傷及糾結。
當然他們有時並沒有將自己的需求直接說出口,因為知道結果會如何,不想讓父母與自己的關係徹底崩毀。有多少的子女,不分年齡,就算父母的態度很不好,都還是拼命地想讓對方理解自己,或是維持彼此的感情。父母其實也與子女一樣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對此頗有感觸,也很難過。
有一些子女想改變父母的觀點,雖然不會承認自己有此意圖,女兒尤其想改變母親。當然,不管是家人、夫妻,或是朋友之間,改變對方都是不可能的目標。若是能認清這點,我們才有機會嘗試更有用的方法,不再進行別有目的的溝通。
無論子女幾歲,受訪者的父母以及我訪談的父母都希望兒子和女兒能順從、尊重他們,只有一位例外,讓人印象深刻。父母想要在子女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這是很正常的;當父母將子女的歧見視為唱反調,感到惱怒或被背叛,親子問題便會產生。相同的政治立場絕對不是建立世代連結的唯一方式。受訪者們一旦理解這一點,就連年紀與病痛問題也都不足以阻礙連結。
近來,調和政治衝突成為更急迫的問題,但世代間固有的緊張關係及自古以來就存在的手足競爭,使得家人難以達成這個目標。對他們來說,調和立場衝突時常代表最後的努力,至少在一件事情上得到共識與連結感。不過這個目標很難,在許多家庭關係裡都不容易達到。不同立場的手足和親子之間都有一樣的掙扎、渴望,都希望找到能接受的解決方式,卻說不出口。
他們不想失去彼此,但又不知道要如何留住對方。意識形態的衝突會蒙蔽人們的雙眼,讓他們看不到彼此間有其他根本的共通點。但只要承認心中的渴望,並讓自己與對方記起關係中美好的部分,就能更順利找到方法包容彼此政治思想的差異。有意願向對方表示善意,許多家庭故事便能展開新的篇章。
——本文摘自《在家不要談政治:擁抱不同立場,修補彼此的關係黑洞》,2019 年 12 月,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