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1798 年,尚未成為法蘭西大皇帝的拿破崙率軍入侵埃及,此行除了大軍之外,也有一隊學者跟隨。在法國佔領埃及期間獲得一塊石碑,隨後法軍戰敗,石碑落入英國人手中,這塊石碑後來將成為破解古埃及文字的關鍵,並以「羅賽塔石碑」的名號聞名於世。儘管石碑本體沒能運回法國,卻仍是由法國人商博良率先解開古埃及文字的奧秘。
在拿破崙的埃及遠征之戰中,征戰之餘也打開了好奇心的缺口,啓發後來的埃及學。
法國人在埃及並非一無所獲,他們將一批文物成功運回法國;而在1802 年時,30 歲的聖伊萊爾 (Geoffroy Saint-Hilaire) 帶回幾隻埃及古鳥的木乃伊,隨後意外引發兩隻上古神獸 ── 拉馬克 (Jean-Baptiste Lamarck) 與居維葉 (Georges Cuvier) 的演化大論戰。[1][2]
居維葉表示:生物不演化
木乃伊回國的時候,居維葉與拉馬克是法國國立自然史博物館的同事,兩人對演化的觀點卻截然不同。1769 年出生的居維葉比較年輕,那時的他是 33 歲,已經是最頂尖的古生物學家。居維葉怎麼看演化?與其說他對「演化」的看法,不如說,居維葉徹底反對演化的概念,他堅持:生物不會演化。
居維葉覺得各種生物都有個理想的典型,一種生物的身體每一部分都已經完美適應環境。假如身體任一部位發生改變,害得理想型不再完美,就會危害這位個體的生存。換句話說,居維葉認為物種是固定的 (fixity of species),不會隨著時間改變——雖然現在我們知道這是大錯特錯。居維葉是非常厲害的古生物學家,當然還是言之有物的:他從眾多的化石證據中,了解並證明生物是會滅亡的。雖然現在聽起來這好像是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不過這番話在當年卻是劃時代的革命性創見,也因此奠定他一代宗師的地位。
問題是,居維葉知道古代曾有許多後來滅亡的生物,但他卻不認為那些滅團的生物,與現在的生物之間有任何傳承關係。號稱「古生物學之父」的居維葉,他的成就絕對配得上這個稱號。然而,比起拉馬克、達爾文、孟德爾等幾位上古神獸,他相對沒那麼有名,大概與反演化很有關係。
不過在居維葉那個年代,反演化才是主流,畢竟等到 50 多年後的 1859 年,達爾文正式發表《物種源始》時,多數人仍反對演化。
拉馬克你說說看啊:生物持續緩慢改變
拉馬克 1744 年出生,當年木乃伊回國時,他是 58 歲,比居維葉年長 25 歲,但拉馬克對演化的見解卻比年輕人居維葉激進很多。他認為:動物會不斷微幅改變以適應環境,除了少數例外。改變的趨勢通常是由簡單變複雜,而最複雜的是人類,所以人類才會位於演化的頂點(他的演化概念不只有「用進廢退」那麼單純)。拉馬克後來將畢生的演化見解寫成《動物哲學(Philosophie Zoologique)》,於 1809 年發表。
現在我們知道,拉馬克的演化論點雖然開風氣之先,卻有明顯漏洞,他只是比起反演化的居維葉正確許多。然而在那個時代,兩位都是最出色的學者,都希望可以壓倒對方,此時距今三千年的埃及木乃伊鳥來到他們面前,這恰好成為測試演化概念的絕佳材料。
- 延伸閱讀:拉馬克的逆襲?從用進廢退說到表觀遺傳學
生物會演化嗎?一個結果,兩種截然不同的解讀
他們見到的木乃伊鳥裝在陶罐裡,當年是難得一見的標本(現在應該還是很難得啦)。一開始多數學者認為,古埃及人製作木乃伊的鳥是黃嘴䴉鸛 (yellow-billed stork,舊學名叫作 Tantalus ibis,現在改為 Mycteria ibis),不過這是錯誤的分類。
居維葉正確判斷出,木乃伊鳥是另一個沒見過的物種,他將其命名為 Numenius ibis,後來學名改為 Threskiornis aethiopicus,也就是埃及聖䴉 (Sacred Ibis)。
居維葉獲得難得的樣本後,首度能夠實測他的演化觀點,或是說不演化理論;但是假如拉馬克是對的,距今三千年的古埃及鳥和現代鳥之間,型態將能觀察到差異。
在居維葉仔細測量埃及古鳥各項型態特徵後,結果令他滿意極了:埃及古鳥和現代同類相比,解剖特徵上沒有任何改變!
埃及古鳥三千年來沒有改變,居維葉喜吱吱宣告勝利:物種果然固定不變!
居維葉 1825 年正式發表論文,當時已經高齡 81 歲的拉馬克,仍然勇於捍衛畢生心血。拉馬克同意居維葉的量測結果,埃及鳥確實缺乏改變,但是他反駁:埃及三千年前的環境與現在沒什麼不同,而生物改變是為了適應環境。環境沒變的情況下,型態缺乏改變也只是剛好。演化的過程連續而緩慢,只經過三千年,又處於少有變動的環境中,累積的差異不足以被觀察到……
以下為設計對白:
「三千年都沒變化,就算更久也不會變啦!假如演化是漸變,不就是隨著時間慢慢累積嗎?三千年累積的結果是零,零乘以幾萬年還是零,更長時間也不會累積更多啦!」
演化大辯論
兩人持續交鋒,直到 1829 年拉馬克以 85 歲高齡去世為止。然而,拉馬克的演化概念已經影響一些當時的人。就在他去世隔年,法國爆發「大辯論 (Great Debate)」,兩派人馬激辯著那時尚未獲得演化之名的演化議題。
《物種源始》發表隔年,也就是 1860 年時,演化論支持者赫胥黎 (Thomas Henry Huxley) 與反對者威伯福斯 (Samuel Wilberforce)在英國進行生物是否會演化的辯論,史稱「牛津辯論」。但事實上 30 年前的法國,就已經上演過類似的論戰。
大辯論一方主將是聖伊萊爾,他當年隨著拿破崙前往埃及,後來將木乃伊鳥帶回法國後引爆論戰。聖伊萊爾受到拉馬克影響,在運回木乃伊 28 年後接下火炬。他大致上支持拉馬克的觀點,主張生物會改變,不過他更加強調,生物是符合生物學法則 (laws and principles of biology) 的產物。(「生物學法則」就是後來的「演化」)
聖伊萊爾主要的對手當然是居維葉,那時也已經 62 歲。居維葉堅定不移,仍然認為物種固定不變,要解釋生物機能的存在,必需訴諸「神聖造物者的意志 (will of a divine creator)」。
居維葉的小正確與大錯誤
這段歷史能給我們什麼啟示?居維葉不是浪得虛名,他對解剖型態十分敏感,研究也符合科學方法。他獲得被錯誤分類的罕見標本後,先由微小的型態差異,正確判斷出那是一種從未記錄過的新物種。他又為了測試生物是否會改變的假說,比較埃及古鳥與現代鳥,由量測得到數據,做出三千年來沒有型態改變的結果。
居維葉行事按照科學方法,研究所得的結果也正確無誤,可是他反而更堅持己見,因此無法看穿演化的迷霧,最後做出錯誤的大結論「生物不演化」。
科學史上,居維葉不是唯一掌握正確結果,卻提出錯誤觀點的研究者;但是聲望像他如此崇高,被學界主流推崇,卻因錯誤觀點而不幸帶來長久負面影響的研究者,卻也不是那麼常見。
現在事後諸葛的我們可以說,單一研究不足以證實複雜的大議題,可是自己假如處於爭論當下,我們能明白科學證據的侷限性嗎?當主流權威提出詳實的證據,以堅定的語調發言,支持某一立場時,我們是根據證據與推演而認同他的觀點?或是因為權威講話一定是對的,由於信仰權威而盲目跟從呢?再者,兩百年後的我們能記取居維葉的教訓嗎?
另一方面,「演化」不只是支持或反對這麼簡單,就算都是演化的支持者,對於生物怎麼演化也有不同見解。拉馬克是超越時代,主張演化論的先驅,但是他提出的演化機制,解釋現實世界卻不太管用。我們面對複雜的問題時,能避免陷入二分法思考的陷阱嗎?
就在居維葉與聖伊萊爾大辯論的同時,英國有位家世良好的青年,儘管就讀名校劍橋大學,卻常常不務正業四處遊蕩,讓他爸爸覺得這小鬼哪一天總要敗壞家門。隔年,畢業即失業而混不下去的英國青年,只好跳上一艘叫作「小獵犬號」的遠航船出國深造……大辯論後兩年,居維葉 1832 年 5 月也去世了,此時英國小鬼出海還不到半年。
延伸閱讀:
- 古埃及與古代DNA(後記)──在文明的十字路口
- 【古埃及文101】基礎篇
- 【科學史上的今天】12/23——商博良誕辰(Jean-François Champollion, 1790—1832)
- 【科學史上的今天】8/23——居維葉誕辰(Georges Cuvier, 1769-1832)
- 貓貓的世界征服史:從抓老鼠到沙發馬鈴薯
- 短篇 達爾文見證過的熱帶最早教堂
參考文獻:
- 1. Curtis, C., Millar, C. D., & Lambert, D. M. (2018). The Sacred Ibis debate: The first test of evolution. PLoS biology, 16(9), e2005558.
- 2. How Sacred Ibis mummies provided the first test of evolution
本文亦刊載於作者部落格《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匠》暨其 facebook 同名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