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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山甲悲歌—來自野生動物犯罪調查小組的見聞實錄

果殼網_96
・2017/03/13 ・4479字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SR值 524 ・七年級

文/Ent |古生物學博士生,科學松鼠會成員。

一隻野外的穿山甲。願它平安。 圖/ Nigel J.Dennis

愛護動物人士的不可承受之重

「我從沒有想過,第一次見到活的穿山甲會是這樣。」

她站在印尼棉蘭市郊的一座倉庫裡,背後大門鎖著,角落的穿山甲鱗片堆成了一座小山。一隻活生生的穿山甲趴在上面,正舔舐著死去同伴的甲片。

她差一點崩潰。但是她正在臥底扮演買家,收集證據。面前是侃侃而談的中間商,身邊是其他臥底的同事。她必須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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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天半夜兩點,她獨自一人突然痛哭失聲。

達拉瓦蒂(Dwarawati,化名)是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WCS)印尼項目的工作人員。然而,她和她的同事卻不能像別的研究者一樣,看著研究對象在天然環境裡自由生活。這裡是戰鬥的前線,她們必須為了保衛自己所愛的動物而竭盡全力。

——但是沒有人真的知道,這種古老、溫柔又害羞的動物,還有多少時間。

溫柔的穿山甲,唯一的天敵是人類

屈原在《天問》裡寫下:「延年不死,壽何所止?鯪魚何所?鬿堆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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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補注》對此註解,「一云鯪魚,鯪鯉也,有四足,出南方。」

​鯪鯉是古人對穿山甲的稱呼,因為牠身上佈滿了鱗片,像鯉魚一樣。的確,牠是全世界唯一一種身披鱗甲的哺乳動物,連犰狳的甲都和牠截然不同。這些甲片由角蛋白組成,和人類指甲的成分一樣,只是穿山甲的甲片更厚更硬,相互疊覆成遍布全身的甲胄而已。

但披甲的牠卻並不威風凜凜。相反,牠是一隻溫柔的動物。

越南野生動物工作人員救助的一隻穿山甲。圖/Luc Forsyth

牠是獨居的,只有在交配季節才會彼此相遇。牠的雄性個體不會主動尋找另一半,而是留下氣味標記來告知雌性「我在這裡」。牠喜歡夜行,在白天多半都會縮成一團睡覺。牠挑食,每隻穿山甲會認準自己最愛的一兩種昆蟲不放,各自的口味還不相同。牠性情溫和,爪子毫無殺傷力只適合挖洞,甚至沒有牙齒。牠很近視,牠小時候會趴在媽媽的尾巴上,牠會挖出地洞或者樹洞然後躲在裡面,牠感覺到威脅就蜷縮起來,把臉埋在尾巴下面,等威脅自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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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意義上,穿山甲就像一個害羞的宅宅。

​作為一個至少延續了 4000 萬年的物種,穿山甲在野外原本過得很好。全世界 8 種穿山甲被分在單獨的一個目,野生分佈範圍遍達東南亞、南亞和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可以算是(過得)相當不錯的物種了。

長尾巴的樹穿山甲。圖/Keith & Liz Laidler

​南朝道士陶弘景在他的書中想像,穿山甲捕捉螞蟻的方式是張開甲片裝死,等螞蟻爬進鱗片中,然後沉到水里把螞蟻淹死,再慢慢吃掉。但實際上穿山甲吃昆蟲的方式十分簡單:挖開牠們的洞穴,用靈活的舌頭把蟲子舔出來。大部分穿山甲吃的是不同物種的螞蟻和白蟻,甲片可以閉合阻止蟲子爬進去,小眼睛和厚眼瞼也有這個效果。

而當敵人來臨時,穿山甲就縮成一個球,有力的腹肌讓捕食者極難把牠掰開,更無處下口。獅子和豹等捕食者面對這個甲球,大多數時候只能徒勞地撥拉幾下,象徵性地咬幾口。幼年穿山甲的甲片尚未硬化時,母親會一直留在洞裡陪伴,如有威脅就會捲成球把寶寶裹在裡面。成年穿山甲並沒有真正的天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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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除了人類。

穿山甲是全世界走私最多的哺乳動物

​在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的紅色名錄上,中華穿山甲這個物種被列為「極危」,距離滅絕僅一步之遙——換句話說,基本上是找不到了。唯一的野生穩定族群在台灣,剩下的地方穿山甲即便還存在,也已沒有任何成規模的族群。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一種純為滿足口腹之欲的野味,和一種成分與豬蹄甲無異的藥材。

圖/nationalgeographic.com/voc.com.cn

在 2016 年 9 月 28 日華盛頓公約(CITES)全面禁止穿山甲一切國際貿易之前,也有一定量的合法甲片進出口。但是聯合國環境規劃署世界保育監測中心的數據表明, 2001 – 2014 年間,中國的年均合法甲片進口額僅 446 公斤,而中國官方公佈的年均消耗量,是這個數字的 60 倍。

官方說法會宣稱這個差額是因為有庫存。然而過去 10 年間,僅中國查獲的涉及穿山甲案件,就意味著每年 9000 隻穿山甲的走私量。根據估計,近年來非法販賣的穿山甲真實交易數據,應該在 11.6 萬到 23 萬隻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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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私入境的穿山甲。圖/中新網
走私的穿山甲。圖/上海日報

在這樣的壓力下,不只中國境內的穿山甲族群已經崩潰,東南亞國家的種群也在遭受嚴重的摧殘。達拉瓦蒂告訴我們 ,她和許多盜獵者有過交談,過去他們很容易一周之內捕捉十幾隻穿山甲,但現在通常只能抓到五隻左右了。

這個趨勢當然不會因為亞洲穿山甲的消失而終結。 「由於亞洲穿山甲種群衰退,而今非洲的穿山甲正在成為國際貿易的對象,」 WCS 的資深研究員馬杜.饒(Madhu Rao)博士說。 「而中國和越南,是主要的消費國。」

樹穿山甲的鱗片。圖/Leeds Museums and Galleries

牠們堅硬的甲片有種種據說的神奇藥效,卻正因如此,牠們連保護自己也做不到。

更何況,穿山甲目前沒有也無法指望開展商業化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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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唯一可算成功的飼養保育是在台北動物園,但牠依賴於極端細緻的照顧,毫無商業前景。 「許多動物園在穿山甲身上投入了大量經費,提供了最好的照料,但即使在這樣的條件下,穿山甲的少量飼養和人工繁育依然極端困難。」馬杜說。

穿山甲的繁殖很慢。馬杜告訴我,中華穿山甲的孕期在 318 至 372 天之間,一次只產一胎。而且,圈養穿山甲的死亡率非常高。 「人工飼育不但在生物學上是極端困難的,在經濟上也是不可行的。」她說。

再說,要怎樣的人工飼養規模,才能填補每年數十萬隻的市場呢?

圖/Paul Hilton for WCS

盜獵與走私活動已經演變成大規模的組織犯罪

馬杜認為,就算實現了商業化的養殖,「對野生族群的壓力還是會繼續,甚至可能會增長——因為商業性飼育機構反而有可能為『洗白』野生穿山甲提供了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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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背景下,穿山甲盜獵與走私已經成長為可怕的大規模犯罪。

​「野生動物走私,和毒品、武器、人口販賣乃至恐怖主義,都共享著同樣的渠道,只是具體貨物不同罷了。」WCS 印尼項目參與成立的野生動物犯罪調查小組(WCU)調查員彼斯瑪(Bisma,化名)告訴我。

​因此,和盜獵者的戰鬥,激烈程度也毫不遜色。

所有調查起點都依賴線人。在眾多非政府組織十餘年的努力下,印尼已經擁有規模可觀的線人網路。調查員會透過該網路尋找盜獵者,然後假扮買家聯繫中間商(對於穿山甲而言,中間商幾乎都是印尼華人),尋找證據,判斷關鍵人物,最終和警方合作,一網打盡。彼斯瑪說,WCU 平均每年會參與四五十起案件。 2008 年,小組取得了建立以來最大的成就:幫助警方一次查獲了 13.8 噸穿山甲;而 2015 年,又成功查獲了 5 噸穿山甲,總價值高達 182.6 萬美元。

盜獵者擁有槍械和砍刀,而調查員卻是平民研究者。他們不但要臥底調查,還要在最終的抓捕過程裡協助警方。彼斯瑪沒有多談他曾經遇到怎樣的危險,但是他說,能夠依賴的只有經驗和訓練,以及兩條腿。達拉瓦蒂則告訴我,她的同事在亞齊特區幾次協助警方的行動中,都遇到了警方與犯罪分子交火的情況。

但是比肉體風險更加可怕的,也許是精神壓力。是一個深愛著動物的人必須每天面對悲劇,但又必須每天戰鬥下去的難以想像的壓力。

就在倉庫見到穿山甲的第二天,達拉瓦蒂和同事一起驅車前往另一個盜獵者的家。「他們告訴我,那個人家裡有一張新鮮的虎皮正在晾乾。於是 8 個小時的車程,我腦子裡別的什麼都想不了,全都是這張虎皮。」

​最終抵達時,那個盜獵者不在家。

​「如果見到了,我可能真的會當場崩潰。」她說。

這一行動告一段落之後,她暫時離開了該地區,轉而參加了一個蝠魟的野生族群研究。

「看到牠在游動的時候,我的傷好了百分之八十。」從語氣裡就幾乎能想像出她在那一瞬間的治癒感。

但是並非所有的調查員都能像她這樣幸運。達拉瓦蒂告訴我,WCU 的很多成員需要隱姓埋名長期臥底,幾乎完全犧牲了正常社交,居住地點也不能暴露。彼斯瑪就是這樣一位成員,平常神出鬼沒,甚至參加學術會議也往往是當天毫無預兆地突然現身。對於他們而言,面臨的心理壓力甚至無法向同事之外的人吐露。

「前一段時間,我們有一個工作了七八年的同事感到身心俱疲,回家休養了三個月。然而三個月後他說,不行,我不能離開這項工作,於是又回來了。」她說。她曾開玩笑跟上司說,像他們這樣的工作,最需要的福利是心理創傷輔導。

在她講述這些經歷的時候,我想起了幾年前讀到過的一個故事。故事說,一次森林火災過後,人們在灰燼裡發現了一隻蜷成一團的穿山甲屍體,無論如何也不鬆開。當人們終於撬開之後,發現這是一隻母穿山甲,她緊緊抱成團,保護了自己懷裡的幼兒。

對於這個看起來很心靈雞湯的故事,我一直抱有謹慎的懷疑。母穿山甲有類似的行為,只是面對火災很可能沒有什麼作用。然而那一刻我覺得,也許達拉瓦蒂和她的同事心中,都有一隻這樣的母穿山甲吧。敏感、害羞、溫柔,然而為了保護自己所愛的東西,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的一隻穿山甲。但是,牠何時會醒來呢?

穿山甲在中國

​我的第一隻穿山甲,是在中國北京市立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看到的。

​牠的飼養員陳月龍——大家都叫他「陳老濕」——為牠搭建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籠舍,裡面有水池、樹幹、土壤、落葉、人工洞穴,為了有效分解穿山甲糞便還加入了昆蟲、蟾蜍和有益細菌。

北京市立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中華穿山甲,和正要帶它做檢查的陳老濕。圖:花蝕

陳老濕把牠從一根管道裡拎了出來,上體重計稱重,看看牠的身體有無異常。 「就知道牠會躲在這裡面。」牠害羞,但是並不膽小。被拎出來的時候牠蜷縮了一會兒,但是很快就開始謹慎地四處嗅探地板上的幾隻陌生的腳。

當牠來到我腳邊時,我想像著不是在瓷磚的地板上,而是在華南的亞熱帶森林裡看到牠。我想像著牠帶著新鮮泥土的氣息探過頭來,伸出粉紅的長舌頭舔舐葉子上的一滴露水,尾巴掃過我的腳邊。我想像著林間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形狀和所有的色彩匯成一首歌,這隻穿山甲也加入其中。我想像著第一次見到牠的眼睛,和第一次見到牠眼中的世界。

還有每一雙陌生眼睛的每一個世界。

圖/花蝕

誰不願意生活在一個充滿可能性與驚奇的世界呢?

又有誰願意生活在一個那麼單調、那麼無趣、那麼貧乏、那麼不能提供科學與藝術靈感的世界裡呢?

穿山甲只是 4000 萬年歷史中的一目八種,在億年計的生命史中只是一小段。然而我只是一個人類, 20 萬年歷史是瞬間中的一瞬間。這隻腳邊的小動物是先於我而存在的世界的一部分,這一點和日月星辰並無分別。我擁有一腳把牠踢開的能力,但是我無法想像,以這樣的態度對待這世界,意味著什麼。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鬿堆焉處,鯪魚何所。」

於是我問它:穿山甲,你要去哪裡啊?

我始終會在這地球上,生在這裡,死在這裡,穿山甲說。你呢?


本文來源於果殼網(微信公眾號:Guokr42),編輯:花蝕。本文禁止二次轉載,如需轉載請聯繫 sns@guok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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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中醫本真性與科學化是衝突的嗎?中西醫交融有哪些可能性?——《非驢非馬》
左岸文化_96
・2024/04/28 ・3162字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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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低估中醫的人而言,以不加思索的方式追逐中醫科學化當然不難。如同我在第九章解釋過的,由於西醫師最關心的就是防止這兩種醫學的交流互動,因此在中醫科學化的爭議中,他們只支持一種研究計畫,就是遵循「一二三四五」的程序而進行的國產藥物科學研究計畫。這個研究程序是中西醫之爭的一種政治策略,它建立在一種價值評估與風險的體制之上,又在實踐時重新強化了這種體制。

具體而言,就是認定中藥僅是自然界的原料,因此科學家應該把中藥視為可能造成性命威脅的「新」藥。藉著把常山乃至所有中藥貶低為只不過是自然原料,這種研究程序體現了華威.安德森(Warwick Anderson)所描述的「可能是殖民科學最具殖民色彩的特徵」:也就是「其歷史看起來彷彿純粹只是萃取和挪用,只是把先前毫無價值的物品納入科學體系裡,而抹去在地社會與政治的混亂影響。」(字體強調在原文即有)。

「可能是殖民科學最具殖民色彩的特徵」:也就是「其歷史看起來彷彿純粹只是萃取和挪用,只是把先前毫無價值的物品納入科學體系裡,而抹去在地社會與政治的混亂影響。」
圖/pexels

所幸,常山研究是一個能夠挑戰這種常識性研究程序的「異常案例」,證實常山抗瘧效果的過程不但將其中涉及的知識政治揭露無遺,更證明了任何以「萃取和挪用」方式進行的研究,都絕不是實現中醫潛在價值時,成本效益最高或最有效的研究取徑。

就連陸淵雷這位最激進的改革者,也對中醫科學化的破壞性後果感到疑慮。參與了自己所主張的整理中醫案所引發的激烈辯論之後,陸淵雷卻感到後悔,語重心長地指出:「今世科學程度,尚未能澈底瞭解自然界之對象。國醫固有方法,實驗有效而不得科學上理解者甚多。今之整理,欲醫藥利用科學,非以醫藥供科學之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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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陸淵雷痛心的是,在科學化的名義之下,中醫付出了許多不必要的「犧牲」。是以改革派中醫師努力與中醫科學化方案折衝協商,希望能從這項中醫界正式支持的方案中,拯救出他們所珍惜的中醫。更重要的是,為了回應雙重背叛的指控,他們必須同時協商何謂「科學化」以及什麼是中醫的本真。

以科學與西醫補足傳統中醫限制?新中醫的誕生?

正因此,當中醫師被迫擁抱中醫科學化方案並投入推動時,他們致力於強調科學內部的不統一性以及異質性。他們拒絕將科學本質化為一個同質的實體,雖然那正是「科學化」一詞的預設。相反地,他們極力探索醫療科學內部的異質性,以便創造條件讓中醫與科學能夠進行有正面價值的跨種雜交。

現代醫療科學中,他們特別感興趣的領域包含神經系統、免疫學與抵抗力、淋巴系統,以及荷爾蒙,因為這些領域探討的現象都像「氣化」一樣無形而不可見。
圖/ unsplash

現代醫療科學中,他們特別感興趣的領域包含神經系統、免疫學與抵抗力、淋巴系統,以及荷爾蒙,因為這些領域探討的現象都像「氣化」一樣無形而不可見。本書的一個重要發現,就是許多中醫師都不相信中醫之於科學與現代性,必然是水火不容、全然對立。深切體認到中醫的各種缺陷與限制,他們積極地由科學與西醫中選取若干元素納入中醫,以實現心中的宏大目標──創造新中醫。

這些中醫師不僅拒絕把科學本質化為一種同質的實體,也同時拒絕把中醫保存為一種永恆不變的、同質的傳統。相反地,他們致力於由中醫內部相互競爭的「學派」中找出有價值的次傳統,從而重組出一個現代的中醫。舉例而言,我在第四與第八章曾指出,他們利用經驗的概念而抬高宋朝之前那種比較「經驗性」的醫學傳統,相對地貶抑金元時期的醫學,更把《傷寒論》視為一部以經驗為導向、因此較為重要的經典,從而將其地位提升至《黃帝內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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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中醫師都深切體認到,想要讓中醫延續長存,就一定要重新組合、甚至重新發明中醫的傳統。他們把中醫裡一些不合時宜的實作排除在外,但也把一些在近代歷史中遭到邊緣化的實作重新納入其中,例如針灸。如同在本書裡已數度闡述的,日本的學術研究為現代中醫的重組提供了關鍵性的資源與啟發。

許多中醫師都深切體認到,想要讓中醫延續長存,就一定要重新組合、甚至重新發明中醫的傳統。他們把中醫裡一些不合時宜的實作排除在外,但也把一些在近代歷史中遭到邊緣化的實作重新納入其中,例如針灸。
圖/ unsplash

細菌理論納入中醫歷史?發展有效療法重於理解疾病肇因?

選擇性地借用科學以及重組中醫,是兩項交引互動的歷史過程。最明白顯示這一點的,莫過於將細菌理論納入中醫的歷史。如同第八章詳述過的,中醫師雖然認識到細菌理論對於中醫的病因學構成了重大的挑戰,卻還是致力於將其納入中醫,為的就是改進中醫預防以及控制急性傳染病的能力。依據蘭安生的分析,急性傳染病是中國每年比美國多出六百萬死亡人口的根本原因。

另一方面,為了保存中醫的「治療價值」,他們援引現代免疫學及抵抗力理論,大力主張必須保存「證」的概念與名稱。為了達成雙重的目標──一方面讓中醫納入細菌理論的新知,另一方面又保存中醫有實效的治療與診斷技術──他們發展出「辨證論治」的雛形,而這個雛形在中共建政後被提升為「傳統中醫」(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的決定性特徵。

中醫師不再認為自己是在同時追求本真性與科學化兩種邏輯上相互衝突的目標,而可以新的方式來思考中西醫交融的可能性,從欣賞、轉譯、犧牲,尤其最重要的是價值的角度(包含知識論的價值、臨床的價值,以及社會經濟的價值)。
圖/ unsplash

如同辨證論治這項公式所強調的,醫學理論的功能在於「介入世界」而不是「再現世界」──在於發展有效的療法,而不是理解疾病的肇因。由於辨證論治超越了再現主義的真實觀,因此它有效地拆解了將中醫與現代性視為水火不容的對立兩極的思想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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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驢非馬」醫的挑戰與貢獻

「雜種醫」的批判者斷言這種醫學難以持續成長,他們這麼說是有道理的。首先,創造價值的努力絕對沒有保證一定會成功。此外,中醫裡有價值的元素究竟為何?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免會受到特定的社會政治情境所影響,因此也會隨著時代而持續改變。

即便如此,這些努力還是為中西醫的跨種雜交開啟了一扇大門,使中醫師不再認為自己是在同時追求本真性與科學化兩種邏輯上相互衝突的目標,而可以新的方式來思考中西醫交融的可能性,從欣賞、轉譯、犧牲,尤其最重要的是價值的角度(包含知識論的價值、臨床的價值,以及社會經濟的價值)。

透過協商現代性論述以及重組中醫的具體成果,改革派人士承擔了發展「非驢非馬」醫的歷史性挑戰。雖然他們通常都被視為食古不化的保守派,但這些懷抱改革意識的中醫師卻是積極的行動者,他們致力於實現中醫的現代性,從而探索中國自身的現代性。

——本文摘自《非驢非馬:中醫、西醫與現代中國的相互形塑》,2024 年 02 月,左岸文化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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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中藥是愛國?將國產藥物外銷全世界?中西醫的民族主義之爭——《非驢非馬》
左岸文化_96
・2024/04/27 ・2101字 ・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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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產藥物科學研究

提倡中醫以防文化侵略?提倡中藥以防經濟侵略?

中藥最先引起公眾注意時,主要是由於經濟民族主義的訴求,與麻黃素的研究突破沒有什麼關係。如同第五章探討過的,當中醫支持者在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七日集結起來展開國醫運動之時,會場的兩幅巨聯明白表述了他們的主要目標:「提倡中醫以防文化侵略!」以及「提倡中藥以防經濟侵略!」為了爭取盟友,中醫支持者同時訴諸文化民族主義與經濟民族主義。

透過把中藥描述為「國貨」,中醫支持者不只能夠爭取傳統藥業的從業者,也可以爭取到原本不關心醫學鬥爭的國貨運動支持者。興起於二十世紀初的國貨運動,敦促民眾拒絕洋貨而購買國貨,以此抵制帝國主義並表達民族情感。這個運動在一九二五年的五卅慘案之後愈趨激烈,並在一九二八年後獲得國民黨政府支持,無怪乎中醫支持者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試圖和這項廣受支持的運動結盟。

一九二五年的五卅慘案之後國貨運動愈趨激烈,並在一九二八年後獲得國民黨政府支持,無怪乎中醫支持者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試圖和這項廣受支持的運動結盟。於是,中醫師在報紙上的宣傳聚焦於廢止中醫此「國貨」的經濟後果。
圖/ pexels

於是,中醫師在報紙上的宣傳聚焦於廢止中醫此「國貨」的經濟後果。中醫師的宣傳文章指出,中醫一旦遭到廢止,西藥公司就會接手整個市場,從而大幅增加中國的貿易赤字。

西醫如何面對洋貨買辦的指責?中藥等於國藥嗎?

西醫師不太在乎文化民族主義者批評他們毀棄「國粹」,卻以非常認真的態度看待經濟民族主義的問題,非常介意於自己被指控為西醫的買辦。為了突顯自己對這兩種民族主義所抱持的不同立場,他們強調「中藥」與「國產藥物」的不同。在他們的觀點中,「中藥」這個詞語本身就大有問題。所謂的中藥其實是「草根樹皮」,是來自於自然界的原料,和中國文化或中醫理論完全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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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雖然否認中藥與文化民族主義之間有任何關聯,卻承認有些中藥對於經濟民族主義的重要性。我在此之所以特別強調「有些」,因為就如有些中醫批評者所指出的,許多所謂的中藥根本不是源自於中國,而且有些中藥實際上也不再是中國生產的,而是從外國進口。

有些中醫批評者指出,許多所謂的中藥根本不是源自於中國,而且有些中藥實際上也不再是中國生產的,而是從外國進口。根據中國海關的一份報告,進口「中藥」所造成的花費,實際上比購買西藥的費用還多出一百萬美元以上。
圖/ unsplash

更糟的是,根據中國海關的一份報告,進口「中藥」──包括西洋蔘、日本蔘、犀牛角等等──所造成的花費,實際上比購買西藥的費用還多出一百萬美元以上。因此,中藥能否算是國貨其實大有問題。這樣一來,如果說西醫有推廣「洋貨」的罪責,那麼看起來中醫也不遑多讓。

將中國貨外銷全世界?麻黃素研究對經濟民族主義影響?

為了強調只有一部分中藥可以視為國貨,余巖於是創造了「國藥藥物」一詞。相較於只是高呼國貨運動的口號「中國人用中國貨」,西醫師宣稱他們能做得更多,可以把國產藥物賣到世界各地──只要他們能成功地利用這些國產藥物製造出現代藥品。在西醫的想像中,如果這項科學計畫能夠成功,許多人或許就會轉而支持西醫,像是中藥業的工人、國貨運動的擁護者,乃至文化民族主義者。

非常幸運地,麻黃素的科學研究所獲得的成功,即時地支持了他們想像中最理想的劇情。根據陳克恢所言,當他們證明麻黃素可以用於治療氣喘病之後,麻黃就立刻變成全球市場上的搶手貨。陳克恢在論文裡列出一幅表,顯示出口到美國的麻黃數量的驚人成長,甚至還附上一張照片,畫面裡是個開心的中國工人,手上拿著一把鏟子,站在一堆麻黃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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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黃素的科學研究所獲得的成功,即時地支持了他們想像中最理想的劇情。根據陳克恢所言,當他們證明麻黃素可以用於治療氣喘病之後,麻黃就立刻變成全球市場上的搶手貨。
圖/ wikipedia

陳克恢在下方以文字說明:「許多人找到了年度採收麻黃的新營生。這種生藥從中國大量運往世界各地,以供製造麻黃素。」由於麻黃素的案例具體證明了國產藥物能夠對經濟民族主義的政治目標有所貢獻,是以變成國產藥物科學研究的原型。

——本文摘自《非驢非馬:中醫、西醫與現代中國的相互形塑》,2024 年 02 月,左岸文化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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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反而促成發展?科學化中醫和宋朝佛儒交融類似?——《非驢非馬》
左岸文化_96
・2024/04/26 ・3068字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雜種醫」的挑戰

余巖在一九三二年出版《醫學革命論文選》第二版之時,新版序的開場白就敘述了朋友對他的氣憤埋怨。他們說:

近年外面半新半舊非驢非馬的醫說,橫行得了不得。這點狡獪都是你教訓他們的。你若不去向他們攻擊,他們永遠不會變遷。舊的索性舊,新的索性新,倒是界限分明,容易解決。⋯⋯你拚命攻擊舊醫,結果是教訓他們尋出一條生路。

余巖先生像。
圖/wikipedia

在一九二九年的衝突之後,許多批判中醫的人都注意到一個令他們毛骨悚然的現象:一夕之間,出現了一種「非驢非馬」的雜種醫。在很短的時間裡,雜種醫就在醫界大行其道,而之前這種混種現象只盛行於商業界的藥品市場而已。雖然抱持第一與第三立場的人對於中醫科學化的意見相反,但他們都把陸淵雷與譚次仲的方案抨擊為「非驢非馬」。

為何被譯為「雜種醫」?

在此,我想清楚說明為什麼把「非驢非馬醫」翻譯為「雜種醫」(mongrel medicine),而不是聽起來比較正面的「混種醫」(hybrid medicine)。第一,兩者間有一個重要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雜種醫」是當年的歷史行動者所使用的概念。當年批判中醫的人士把「非驢非馬醫」等同於「雜種醫」,因爲他們想強調這種醫療是一個背叛了父母的雜種,是對兩個純種醫學傳統的雙重背叛。

這樣強烈的負面意涵便引出我的第二個論點:作為歷史行動者的概念而言,當年沒有任何中醫師會自我標榜為「非驢非馬」,「非驢非馬」是中醫批評者強加在他們身上的一種貶抑性的標籤。相較於「雜種」與「非驢非馬」所帶有的強烈的負面意涵,「混種性」(hybridity)這個後殖民概念的功能剛好相反,它強調「後殖民文化的混種性是一個優點,而不是弱點。」我想傳達的訊息卻正是混種的負面意涵:對於那些企圖匯通中西醫的人而言,他們必須承受對手加諸己身的羞辱與限制,被對手定義為「雜種」。為了傳達「非驢非馬」一詞的貶抑與羞辱,我決定將其意譯為「雜種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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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那些企圖匯通中西醫的人而言,他們必須承受對手加諸己身的羞辱與限制,被對手定義為「雜種」。為了傳達「非驢非馬」一詞的貶抑與羞辱,我決定將其意譯為「雜種醫」。
圖/unsplash

備受罵名,仍要追求中醫科學化的原因為何?

面對來自雙方的攻擊,陸淵雷決定在那份備受爭議的中醫科學化提案當中,將接納雜種醫列為五項前提之一:「故整理國醫藥學術,引用科學原理時,不任受破壞國粹之名。」在此陸淵雷清楚表示不認同將中醫視為「國粹」而保存其本真性(authenticity)。

這是一項重要的證據,顯示至少對陸淵雷而言,國醫運動不當被等同為一種文化民族主義運動。他特別提及儒學與佛教在宋朝(九六○ — 一二七八)成功融合的例子,而主張中醫科學化是性質接近的事業,是以一種大膽而富有創意的方式來融合中國與外國文化。就這個意義上而言,像陸淵雷這樣的人士不僅發動了中醫科學化方案,更心甘情願地承受論敵貼在他們身上的貶抑性標籤,因為他們追求的目標不是保存中醫既有的樣貌,而是要發展出國醫館所揭示的那種新生的混種醫。

陸淵雷提及儒學與佛教在宋朝成功融合的例子,而主張中醫科學化是性質接近的事業,是以一種大膽而富有創意的方式來融合中國與外國文化。
圖/ wikipedia

余巖的友人責怪余巖協助創造了這種雜種醫。他們是對的。雜種醫之所以會興起,就是為了回應余巖和其他中醫批評者所倡議的醫學革命。這並不是說在余巖對中醫提出抨擊之前,不曾有人試圖融合這兩種醫學型態──唐宗海就是一個明顯的先例。重點是,雜種醫之所以突然間變地那麼值得追求、那麼引人痛毀極詆、那麼危機四伏,這一切都源於人們堅持要以科學方法整理中醫──換句話說,就是中醫科學化。有史以來第一次,當中醫師想像中醫與西醫的關係之時,他們無可逃避地必須共同直面科學的概念。

雜種醫與中醫科學化的關係?

雜種醫與中醫科學化之間,有一種相互建構與壓制的辯證關係。這兩者的關係具有相互建構性,因為中醫師會想追求雜種醫這種古怪的東西,完全是因為國民黨國家提倡中醫科學化,並強迫抗爭雙方以其作為停戰條件。正是這個科學化的目標,迫使中醫師在改革中醫時認真看待科學的概念以及相關的現代性論述──例如余巖對於中醫的三分法。就這個意義上而言,他們的改革體現現代性的特徵,因此截然不同於由唐宗海為代表的那種前現代式的匯通中西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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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也具有壓抑性,因為正是科學的概念使人難以想像中醫與生物醫學之間能夠經由跨種雜交而產生有意義的成果。單純想像把兩種醫學型態混合起來,或許不需要擔心會產生怪物。但若是想像將科學與異己的他者進行跨種雜交,感覺上幾乎是褻瀆神聖。由於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無法想像的作法,無怪乎批評者將這種新式醫學描述為「非驢非馬」。

中醫師會想追求雜種醫這種古怪的東西,完全是因為國民黨國家提倡中醫科學化,並強迫抗爭雙方以其作為停戰條件。正是這個科學化的目標,迫使中醫師在改革中醫時認真看待科學的概念以及相關的現代性論述。
圖/pexels

就像那無法繁殖後代的騾,雜種醫雖然表面上看來充滿活力,卻絕對不可能長久存續,無法成為一個富有生命力的活著的傳統(living tradition)。正因為這種醫學廣受大眾歡迎,反對者覺得必須利用雜種醫這個貶抑性的概念,以提醒眾人逾越界線的危險,使人們產生強烈的負面情緒。總而言之,就是因為論爭雙方都接納中醫科學化方案,是以雜種醫才會變成一個廣受中醫師支持的、值得追求的、卻又沒有希望成功的方案;另一方面,也變成西醫師眼中巨大的威脅。

結論

西醫師為何強烈地偏好「中醫科學化」這句口號,而不是「以科學方法整理中醫」?關鍵就在防止雜種醫。由於這句口號包含了「科學化」這個在地發明的概念,因此也就把我們帶回了本章一開頭提出的那個問題:在一九三○年代初期的中西醫論爭中,中醫科學化方案做為一股關鍵歷史力量,究竟發揮了什麼樣的功能?最直白的答案就是,將科學轉化為一個動詞(科學化),其實是最有效的方式來展示世界上存在著一種同質性的實體叫做科學。

如果科學不能被理解為一種同質性的單一實體,那便難以想像將某個東西「科學化」究竟是什麼意思。更重要的是,當人們習以為常、不假思索地使用「科學化」這個動詞時,大家的行為便預設並且強化了一個想法:科學及其對反(中醫)是兩個可以清楚辨識的實體,就像具體的物品一樣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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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非驢非馬:中醫、西醫與現代中國的相互形塑》,2024 年 02 月,左岸文化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左岸文化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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