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縣芳苑鄉位於台灣中西部,西臨台灣海峽,是濁水溪流經之部分沖積地。海域沿岸充滿著豐沛的潮間帶、紅樹林生態,是彰化縣第二大鄉村。芳苑村海岸潮退期間,在平疇闊野的潮間帶現身近千公頃的養殖牡蠣地,更是獨特而絕美的灰黑色風景。
芳苑村的蚵田美名響遍台灣,當地蚵農因應養蚵環境,甚至發展出全台唯一可見,以海牛下海採蚵載運的漁法。牛在芳苑這裡不下田,反而下海。在芳苑的海岸線,每日可見牛車來回於海中蚵田,牛車一來一往,慢行於泥中海岸,更讓芳苑海岸更添傳統純樸的漁村風光。
- 漁法起源時間不詳 | 彰化芳苑
- 4月至9月
- 蚵
漁人的記憶:李福相––下輩子不想再討海。
號號稱「全台最大媽祖廟」的彰化縣芳苑鄉普天宮前,常有一台台的牛車緩緩經過。然而,牠們前進的方向,不是陸地的農田,而是海邊的蚵田。可別小看這些牛,牠們除了在農村耕作,同時也下海協助蚵農養殖牡蠣。此種半農半蚵「海牛耕蚵田」的漁村生活方式,全台灣只有在芳苑才看得到,目前有二十餘頭海牛,八十四歲的李福相飼養的黃牛「小白」,就是其中之一。
李福相生肖屬猴,猴子的生活空間在山林,但他一輩子除了在陸地上種植作物,還要在海上討生活、海邊種蚵田,雖然年輕時曾有機會到台北大城市發展,可以不必再過這麼辛苦、冒風險的生活,但他終究還是選擇留在家鄉,半農半漁,成就了他的一生。
回頭看過去走過的路,如果有下輩子,李福相還會過著耕作、討海、插蚵(台語,意指養蚵田)的活嗎?他說,「如果還要投胎,大家一定都想出生在有錢人的家庭,只有傻瓜,才會選擇這樣的生活,那是出世來過苦日子的。」
工作都做大份的,家族責任一肩挑
時間回到一九三二年,那是民國二十一年,對出生在彰化芳苑的李福相來說,是昭和七年,當時,台灣還在日治時期。李福相讀了三年日本書,因為家裡經濟條件不好,沒辦法再供他讀書,十一、二歲時,開始分擔家計。一開始,負責餵牛,到了十五、六歲,身體比較壯了,工作換成擔蚵仔,幫著父親照顧養殖的蚵田。十七歲那年,學會如何駕駛牛車,那時的牛車是四個輪子,車身比現在使用 的兩輪牛車還長,可以載更多、更重的物品。十八歲成年後,就經常獨自櫓著竹筏到離岸好幾公里的外海釣魚,靠著一對櫓、一枝篙,幫家裡多賺點生活費。
那個年代,幾乎每一對夫妻都生很多孩子,李福相的父母生了五男四女。李福相是男孩中第二個出世的,然而,哥哥患有羊癲瘋,李福相便主動擔起了長子的重任,而這也是李福相在二十七歲結婚後,放棄隨太太娘家到台北發展的原因。
李福相的牽手洪耍阿嬤比他小六歲,今年七十八歲,她回憶當年嫁給李福相,他一心想著要拉拔三個弟弟讀書、讓一個妹妹順利出嫁;那時她的家人們搬到台北,在中正區的龍口市場,備了一個賣菜的攤位,希望她和李福相能夠一起北上。李福相只 說:「家裡怎麼辦?這可是沒天良啊!」洪耍說,李福相個頭不高,但是「工作都做大份的(台語)。」她心裡雖然不捨,卻告訴自己「嫁雞隨雞」。一大家子人生活的艱辛沒有斷過,還好同住的弟弟妹妹們都齊心協力。「呷好,大家作陣呷好;呷歹,大家作陣呷歹。」大家賺來的錢一律交給由公婆作主,底下各房輪流煮食,也就一天天地過來了。
究竟日子有多苦呢?李福相說:「那時候,全家人要吃上一斗米,沒有那麼簡單。」有一次他到王功外海釣魚,結果漿斷掉,風又大,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回航;父親連感冒時也無法在家好好休息,必須抱病出海。當年還沒有風浪級數的氣象預報,凌晨二、三點要起床看風向,如果吹東風,浪就平,吹北風,浪就大。
當討海人的太太,可說是「心事誰人知」,丈夫一出海,就要祈禱不要碰到什麼不好的事情。洪耍說,有一次真把她嚇死了,李福相出海沒有回來,她揹著還在襁褓中的兒子,急著到處找人,後來有一個騎鐵馬的人來到家裡,說李福相浮在海上,被隔壁村的船撿上岸了,還有一口氣在,要她別慌,趕緊去把他帶回家。
民國五十一年,船邁入機械化,李福相也曾擔任海腳(台語,即船員),捕過旗魚,一直到民國六十幾年,芳苑外海泥沙淤積愈來愈嚴重,導致海溝愈來愈淺,船的吃水深度不夠,只要浪一大,船很容易直接撞擊到海溝而受損,甚至船身裂開,當時船的材質仍是檜木,而不是現代用的塑鋼,李福相只好放棄捕魚,轉以種蚵為主。至於那幾年出海賺來存下的錢,就買了屋後方的地來耕作,種植稻子、 花生,開始了半農半蚵的生活。
「哪有那麼好命」的半農半蚵生活
芳苑的蚵農並不是一開始就讓牛下海,李福相還記得當年父親捨不得讓牛運蚵,都是用人力挑,來回蚵田三、四次所擔的重量,比用牛運送的還要多。在挑運的重量中,比如好不容易擔了一百台斤,卻只有十台斤是真正能賣錢的蚵肉。
正由於蚵得來不易,雖是種蚵人,卻捨不得吃蚵。李福相說:「哪有那麼好命。」只有在感冒沒有食慾時,才會煮蚵仔湯補身體,平常吃食以蕃薯籤混入米飯,如果吃不飽,再混入給豬吃的草。有一年颱風來襲,浪大到把蚵枝從泥裡翻出來不打緊,蚵枝還反轉一百八十度插回泥中,損失慘重,那年就 是個「歹年冬」。
為了抓緊退潮的時間下蚵田,李福相經常半夜起床觀察潮水,有時凌晨一點多出門做事,到早上十點多才回到家。那時沒有路燈,都是在黑夜中摸著路 旁的竹子找路;早上忙完蚵田,緊接著就到農田裡繼續勞作,問他「不需要午睡?」李福相還是那一句:「哪有那麼好命。」在蚵收成的季節,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不僅天亮要採收,半夜也在採收,那麼大的蚵田,可是用了一萬斤以上的竹子插出來的蚵枝。
「做這行很辛苦,插蚵要認真,不然蚵仔會死掉。」李福相認真種蚵,每次收成回來十一簍左右的量,開蚵的工作洪耍一個人做不來,請人幫忙,一斤的工錢是十元,蚵仔一斤可以賣二十五元,為了省工錢,洪耍可說是卯起全勁,一天可以開出七十台斤的蚵。在那個沒有冰箱的年代,蚵收成後,冬天可以放三天,夏天的話一天就臭掉了,有時候洪耍凌晨一點鐘就起床開蚵,認真工作的程度與李福相可說是不相上下。
為了栽培子孩子,夫妻倆終年無休,努力工作。洪耍說:「我們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我自己沒有讀書,知道不識字的痛苦,只要孩子們有興趣讀,再怎麼辛苦,我們兩個都會想辦法讓他們讀。」有時家用很緊,然而夫妻倆這輩子,從來沒有向別人開口借過一塊錢。
去年,李福相有感於年紀大了,決定退休,帶著小白轉型,與彰化縣海牛鄉土文化推廣協會合作,載運觀光客至潮間帶從事蚵田體驗活動,而農地也改種玉米。在熱鬧的體驗活動中,李福相總是主動參與服務遊客的每個過程,害羞的他,除非你主動出聲,他才會跟你說上幾句話,但是只要你的要求合情合理合法,他會盡力做到最好,甚至超出你的預期。
盡本分,但不張揚。做到最好,但不邀功。李福相的個頭雖小,芳苑的夕陽下,他和小白的身影,卻充滿著男子漢的力量。
本文摘自泛科學2015八月選書《討海魂:13種即將消失的捕魚技法,找尋人海共存之道》,行人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