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太空站發生火災並非純然假想的狀況:一九九七年,也就是我造訪國際太空站的兩年後,一個能製造氧氣的罐子引發和平號太空站的火災。組員設法解決問題,把一條條濕毛巾蓋在那個罐子上,直到火焰被撲滅;他們的太空船濃煙密布,事後還造成氧氣罩短缺,但是每個人都活了下來。此一意外提醒大家,為意外災害受訓確實有其必要。太空探險本來就是一種危機四伏的活動。在教室上課或參加為期八小時的演練活動時,如果我發現自己開始不專心,總會用一個很簡單的事實來提醒自己:我有可能在太空任務中殉職。
為了讓大家重視此一訊息,我們甚至會進行所謂的「應變計畫演練」(contingency sims):說白一點,就是死亡演練,目的是逼我們用巨細靡遺的方式設想自己殉職的慘劇,因此我們腦中設想的不只是自己可能怎樣死去,也包括我們的死對家人、同事及整個太空計畫有何影響。這種沙盤推演的最大受惠者是管理階層,所以推演活動不會在模擬器裡進行,而是在會議室—如果有必要,也可以透過擴音機來進行。參加演練的,包括在太空人殉職後協同處理後續問題的所有人員:醫生、太空計畫管理人員、公關人員,甚至包括死去的太空人本身。
死亡演練以假想的狀況為開端,例如:「克里斯(編註:本文作者)在太空任務中受了重傷」,接下來的幾小時內,大家依據職責回應。每五到十分鐘,負責主持演練的人會對所有參加者丟出一張「綠卡」:代表各種新的突發狀況。綠卡是由訓練團隊研發出來,而團隊的職責就是設想各種可能的真實突發狀況;任何參與演練的人都不會預先知道綠卡的內容,我們必須假設上面寫的狀況的確發生,伺機因應。綠卡上有可能寫著:「我們剛剛接獲太空站傳來的消息,克里斯殉職了。」人們會立刻設法解決。好,我們該怎樣處理他的遺體?太空站上沒有屍袋,所以應該把遺體塞進太空裝裡,安置在置物櫃嗎?該怎麼解決屍臭的問題?還是應該讓補給太空船載回地球,跟其他垃圾在重回大氣層時一起燒毀?或者在太空漫步時順便棄屍,任它飄走,進入太空?
討論熱烈進行,有人說我的遺體很快就會腐壞,也有人提到應該幫我的組員熬過這次心理創傷,此時又有一張綠卡丟到他們面前:「有人在推特上面發布訊息,說國際太空站發生了意外,某位《紐約時報》的記者來電詢問現在的狀況。」剛剛的問題還沒解決,又遇到新問題:公關人員該如何回應?應該由美國太空總署或加拿大太空總署來主導?何時該發表聲明,上頭該說些什麼?綠卡丟出來的速度越來越快,就像現實生活一樣,不斷有新問題產生:誰該跟我爸媽報喪?該打電話還是親自登門告知?他們在哪裡?在農場上,還是史泰格島的小屋?我們需要備妥兩套計畫,確定我爸媽的行蹤之後再決定用哪一套嗎?
也許,此時你已經看清:死亡演練中沒有人會哭哭啼啼,悲傷難過。演練的重點在於評估現況。儘管家屬沒必要參加演練,但海倫還是參加了好幾次,因為她發現,如果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好準備,最好的方式就是把遇到最糟狀況時會做的事情說出來。例如,在我出三十四/三十五號太空任務的五個月期間,她高高興興地計畫要去爬喜馬拉雅山,而在任務前的某次應變計畫演練中,她發現一旦我出事就不妙了。
一張張綠卡迫使我們去思考,我殉職的話,誰會把死訊告訴孩子(我們發現很可能是記者,因為他們的母親正在登山),還有海倫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到休士頓與他們會合(時間應該很久,因為她必須轉機好幾次)。我們必須假設我在國際太空站殉職,進而去思考那些相關細節:例如,在那些偏遠的亞洲山城,手機的收訊狀況如何?時差因素是否會讓她難以與休士頓的主管取得聯繫?結果,海倫決定把喜馬拉雅山的登山計畫延後到來年,改去猶他州健走。事實上,每個參與這種演練的人都會發現自己的計畫有漏洞,因而修改一些細節(不過我就不用管那麼多了,因為我已經掛了)。
有時候,你可以透過演練來證明自己的各種能力是否完備,但通常那也是一種考驗,可以幫你找出自己在知識上的欠缺,並且讓你面對未曾想過的連鎖效應。羅曼.羅曼年科是我最後一次太空任務的成員,也是聯盟號宇宙飛船的指揮官,當我第一次在星城與他一起受訓時,我們在模擬器進行重回大氣層的演練。羅曼有搭乘聯盟號宇宙飛船的經驗,而我沒有,所以我的主要工作只是從旁協助。演練時,我注意到座艙的氧氣筒有一點漏氣,但看來沒有大礙。我們有好幾個氧氣筒,而且漏氣的情況並不嚴重。我們只是注意和重回大氣層有關的各種複雜任務,後來我突然想到:因為氧氣漏進一個很小的座艙,這意味氧氣含量即將大幅升高,所有的東西都會變成可燃的,也許必須減壓,避免火災—但如果真的減壓,可能就沒有足夠的氧氣返航了。
我們不可能用一般漸進的方式重回大氣層。重點不是我們能不能在哈薩克附近降落,而是必須立刻將聯盟號宇宙飛船掉頭,降落到地球上,否則就會殉職。但是我不知道什麼是掉頭的最快方式,而羅曼已經忙著進行另一個程序,所以我們錯失那個能救自己一命的短暫時機。氧氣筒微微漏氣原本只是個小問題,結果卻害死我們。
羅曼和我本來並未真正瞭解氧氣筒漏氣對任務可能產生的衝擊,但在演練過後,我們都懂了,而且在後來的訓練中也能更穩當地因應。演練是練習的機會,但通常也具有警醒的作用:實際上,我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太空中面對那種狀況前,最好先找出解決之道。
也許你覺得像這樣每天演練最糟糕的狀況,會把人搞得很憂鬱,但奇怪的是,這種作法令人開心。預演各種災難讓我確定自己在面對困境時,擁有各種解決問題的技巧,可以面帶微笑度過難關。演練令我不用再擔心是不是有哪些程序還沒仔細檢查,心神與情緒不會被擾亂,三更半夜也不用再胡思亂想。我非常希望自己不要在太空中殉職,但也不會害怕那種可能性,主要是因為我已經把實際狀況想過一遍了:例如,我希望太空總署用什麼方式通知家人,我應該找哪位太空人幫我老婆處理美、加兩國太空總署的種種繁文縟節。最後一次出太空任務前,我重新檢閱了遺囑(其實每次都會),也把財務與稅務問題打理好,跟臨終的人一樣,把所有待辦的事都完成了。即便如此,我不覺得自己已經一腳踏入棺材。事實上,這一切讓我感到很平靜,也不太需要擔心如果我出了事,未來家人該怎麼辦。這意味著當太空船的引擎在發射台上點燃時,我可以把所有焦點都擺在手頭的任務上:也就是活著抵達外太空。
本文摘自《太空人的地球生活指南》,
由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