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裝甲戰爭
美國南軍的裝甲船維吉尼亞號輕輕鬆鬆就撞進敵艦的木造外殼,成為海戰史上的轉捩點。「水面下的撞擊聲清晰可聞,」海軍將官回憶時談到敵艦北軍康勃蘭號:「她開始下沉,但是在火炮沉入水面之前,仍不停的勇敢還擊。」但是她的炮火打在維吉尼亞號無法穿透的鐵殼上,只能反彈。
1862 年 3 月,美國南北戰爭期間,南軍船艦維吉尼亞號在維吉尼亞州的漢普敦錨地攻擊北軍。北軍的康勃蘭號上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士兵罹難,甲板上的一位軍官形容這景象是「水面上空前未有的大屠殺。」維吉尼亞號是用沉沒的木造船艦馬力馬克號(Merrimack)改裝而成,使用的是拼湊而成的配備、性能很差的引擎。但是她有一個很棒的優點:她有兩英寸厚的裝甲鋼板,對手用木造船根本撞不破。北軍十分恐慌,如果維吉尼亞號能突破北軍在漢普敦錨地的封鎖,就可以長驅直入波多馬克河,進而炮擊華盛頓市。當晚林肯總統「不停的走到窗邊,眺望波多馬克河(河面景觀在六十四公里範圍內毫無遮蔽),想確認維吉尼亞號沒有接近華盛頓。」
幸好,北軍也正在研發裝甲船監視者號,而且鋼板更厚,達11 英寸。聽到維吉尼亞號正在往前挺進,監視者號立刻趕往漢普敦錨地。第二天,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裝甲船大對決。我的辦公室裡掛了一幅描繪這場戰役的版畫,是版畫印製廠卡瑞耳艾維士(Currier & Ives)印製的。因為喜歡這場戰役的場景,我在多年前買下這幅版畫,當時沒有體會出其中代表的意義。這幅畫的前景中,體積較小、噸位也較輕的監視者號衝向維吉尼亞號,兩船的大炮都噴出火花,甲板上有白煙和蒸氣翻騰而上。「在文明的世界裡,從沒有一場戰役曾造成這麼大的震撼。」在現場目擊的海軍軍官帕克(Willam Harwar Parker)寫道。
這是一場艱困的戰鬥:船艦近距離接戰四個小時以上。一開始維吉尼亞號發射了許多炮彈,監視者號也回報有力的還擊,但雙方的炮彈都遭船身彈開,「顯然沒有什麼效果,跟小孩子丟的石頭差不多。」他們很快就想出衝撞戰術,但是到了下午三、四點,在完全沒有死傷的情況下,這兩艘船開始脫離戰場。監視者號的船身只留下一些凹痕,在厚厚的鐵板隔離保護之下,士兵完全沒有傷亡。戰役結束後,監視者號的士兵終於可以坐下來吃飯,大家的士氣仍然很高昂。「嗯,各位,」助理部長福克斯(Gustavus Fox)稍後登船讚揚士兵時說:「你們看起來不像剛剛經歷了史上數一數二重大的海戰。」
遠在漢普敦錨地戰役之前,鐵就展現了強度及侵略性。因為鐵的強度,地球上才有生物。地球核心的主要成分是鐵。當固態的內核旋轉時,帶動液態的外核流動,生出電流,地球周圍因而產生磁場。地磁使太陽風無法靠近地球,太陽風是對生物有害的游離輻射。因為鐵太容易鏽蝕,人類首次使用的鐵器已經難以考證,也就是說,留存下來的古代鐵器比由耐用的金屬(如金或銀)製造的器具還稀少。 然而在西元前約 3500 年時,鐵器開始出現,通常製成珠寶、家庭器具,還有最重要的 —武器。在古代戰爭中,鐵被當成血腥的工具,通常製成鐵劍、盾牌及矛。
不過幾千年來,軍艦仍是用脆弱易燃的木材打造而成的。在卡瑞耳艾維士那幅版畫的背景中,遠處觀戰的木製船隻不僅處於劣勢,而且很快就會落伍。當時有幾萬名軍人在岸邊見證漢普敦錨地之役,都見識到了裝甲船的優異威力。美國工業時代之初,維吉尼亞號與監視者號展現了工業化鋼鐵裝甲的威力,這種力量將持續改造現代社會的政治與戰爭。
曾是和平的元素
在大西洋彼端,1860 年代的德國正要展開工業化後進步繁榮的時代。工業革命已經橫掃英國,而且跨海傳到歐洲大陸。位於魯爾河岸的埃森市是德國的工業中心。山坡邊小小的鼓風爐已經由巨大的工廠取代,這個一度成為中世紀市場的城市快速擴張。在數十年之間,埃森的人口增加了 150%。這座城市的成長與某個家族關係最密切。
1587 年,安德特.克魯伯(Arndt Krupp)加入埃森的商業公會。他是克魯伯王朝的開創者,這個王朝的國祚近四百年,成為德國超強工業和軍事產業的領導者。1866 年至 1870 年,在俾斯麥對奧地利與法國發動的戰爭中,安德特.克魯伯的子孫艾佛烈.克魯伯(Alfred Krupp)在兵工廠中負責製造大炮。普魯士軍隊使用的鑄鐵大炮與法國用青銅打造的大炮相比,射程是後者的兩倍,而且更為精準,擊發的數量也更多。1862 年,俾斯麥發表了著名的聲明,宣稱日耳曼帝國將不是建立在「演說與多數決」,而是建立在「鐵與血」之上。他相信,誰能駕馭鋼鐵,誰就能駕馭歐洲。
兩次世界大戰中都證明克魯伯的兵工廠十分重要。德軍有大量的武器可用,攻敵戰略才得以鞏固。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初,德軍在前往巴黎的途中使用克魯伯長程火炮,把比利時的碉堡轟成碎片。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克魯伯的攻城加農炮可以發射重達 7噸的炮彈,射程達 40 公里。克魯伯煉鋼廠提供的軍火,讓德國有能力發動戰爭。人類不只靠鐵打仗,還為了搶奪鐵礦及煤而戰。用煤提煉鐵礦,會產生鐵及二氧化碳。工業革命期間,歐洲各國的當務之急是確保這些礦藏。沒人願意在這場空前的經濟成長中落後。
克魯伯王朝崛起之地的魯爾區,蘊藏大量的煤以及少量的鐵。在十九世紀末及二十世紀初,這些礦藏成為重大衝突的來源,在這段期間,法國與德國之間發生了三次戰爭。1870 年 7 月,法國對鄰國普魯士宣戰。普魯士是日耳曼邦聯的一員,也是該邦聯中最強大的國家,從之前十年以來,普魯士對法國的威脅愈來愈大。就在四年前,普魯士侵入了奧地利,帶頭成立了北日耳曼邦聯。普魯士過去是法國弱小而且友好的鄰居,如今不但擁有令人畏懼的軍隊,而且還在邊界採取了包圍的態勢。普魯士的人口快速成長,而且境內的重工業也愈來愈占優勢。到了 1867 年,普魯士和薩克森(北日耳曼邦聯的另一個成員)的煤礦生產量,與法國的煤礦產量相比,已經達到三比一。法國備感壓迫,決定宣戰。
但是法國完全低估普魯士的強大程度。只不過幾個星期,普魯士的軍隊已經推進到巴黎。巴黎受包圍數個月之後,於 1871 年 1月 28 日淪陷,戰爭就此結束。普魯士摧毀了法國的軍事武力,並在〈法蘭克福條約〉中要求法國割讓說德語的阿爾薩斯-洛林,而該地區擁有價值很高的鐵礦。短短四十年後,法國又會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對抗已經統一的日耳曼帝國。法國將收回阿爾薩斯-洛林,再度取得該地區的鐵礦控制權。此時法國已有辦法增加鋼鐵的產量了,但卻因而更依賴煉鐵所需的焦炭和煤炭。當德國拖欠戰爭賠款時,法國便以侵入魯爾區做為報復。如此一來不但確保煤炭供應不缺,也同時癱瘓了德國的工業。為了反擊,希特勒開始派軍隊進入萊茵蘭(Rhineland),魯爾即在此區。為了避免引發另一次戰爭,法國沒有提出太大的抗議,使得希特勒信心大增,採取一系列侵略行動,終於導致第二次世界大戰。
魯爾區的煤礦對歐洲鋼鐵業的發展十分重要。但是也因為這項資源,使得這地區約有八十年的時間都成了戰場。在戰爭期間,魯爾成為歐洲的工業中心,但這個地區的成功也導致了它的衰敗。1943 年 3 月,同盟國的空軍對埃森首次空襲,後來總共進行了 200 次重大的空襲,投擲超過 3 萬 6 千噸的燒夷彈及炸彈,大多落在面積 8 平方公里的克魯伯工廠上。戰後,埃森成為坑坑洞洞的荒涼廢墟。但不到五年的時間,魯爾又經過重建,並整合出一套新的政治制度,目的是讓鐵變成和平的工具,而不是戰爭的武器。
1950 年 5 月 9 日,法國外交部長舒曼(Robert Schuman)透過廣播發表了一項歷史性的聲明:法國準備與德國還有其他國家,合夥組成新的歐洲重工業共同體。歐洲煤鋼共同體(ECSC)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成立,希望能終結數十年來的經濟軍事競爭。經由煤與鋼的資源共享,舒曼希望創立一個謀求經濟發展的共同機構,他相信這個機構會使戰爭「不但在思想上不可思議,在材料上也不可能」。 「長期致力於製造戰爭武器,也是最常蒙受其害的」地區,現在應該利用鐵來發展工業,提升生活水準。舒曼相信,他簡單而大膽的計畫可以預告成長與繁榮的時代即將來臨。
ECSC 是形成歐盟的第一步,由二十八個會員國組成的歐盟現在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 18 ECSC 是歐洲第一個超國家主義的重大實驗,為形成更穩定、更團結的新實體打下基礎。為了彌補在國家主權上一定程度的損失,各會員國可以在經濟及政治上取得利益,特別是得到和平的承諾。
今天,埃森附近區域有非常明顯的改變,這座城市已經從魯爾區的「煉鋼爐」變成「辦公桌」了。埃森現在是一座舒適、現代化的城市,德國許多大公司的總部都設在此地,亞拉(英國石油公司在德國使用的品牌)也在其中。克魯伯家族結束了,但是名稱仍然保留在跨國集團蒂森克魯伯(Thyssenkrupp)中。「克魯伯帶」過去曾經擠滿了工廠,現在是許多公司現代化總部的所在地,僅留下一座博物館讓人緬懷當初工業鼎盛的舊日時光。
歐盟及其前身組織合力維持了一段空前未有的和平期。經由相互依賴的貿易和遵守共同法律,各國已經牢不可分。這一切都是由碳(煤炭中的元素)和鋼(用鐵冶煉成的)開始的。現在碳與鐵成了維持和平與繁榮的工具,主要是因為這兩種元素是現代社會的基礎。到處都看得到鐵,鐵可用來建築超高摩天大樓、飛機和風力發電機。而對我來說,有一個巨大的身影最能展現鋼的能力,也最能具體說明人類用鐵所能完成的事業。
六萬噸的鋼
2005 年 7 月 11 日:當天是英國石油公司旗下的海運公司創業十九週年紀念日,我們在國家海運博物館舉行宴會來慶祝,該館位於倫敦東南角的格林威治。我們在博物館的拱門下享用雞尾酒,賓客緩步參觀「納爾遜與拿破崙」展,那是為了紀念發生在兩百年前的特拉法加戰役。我們坐下來,在海神廳的圓形玻璃屋頂下吃晚餐,海運公司的負責人馬龍(Bob Malone)站起來發表演說。過去十九年來發生了很多事:例如,英國石油公司曾經一度擁有全世界最大的商業船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還為同盟國提供了一大部分的運輸用油。
馬龍講完後,我們舉杯祝公司生意興隆,但是我的思緒早已飄到其他地方了。當天下午在驅車前往餐會途中,我接到一通讓人極為憂心的電話,來電者是當時負責英國石油公司探索與生產活動的黑華(Tony Hayward)。「雷馬出事了,」他說:「它好像正在下沉。」他指的是我們在墨西哥灣最先進的離岸採油平台。
雷馬 PDQ 是全世界最大的半潛水式離岸生產平台,比原先紀錄保持者的挪威平台還要大 50%。雷馬單是外殼就有 6 萬噸,由厚鋼板打造而成,上面有由 50 公里長的管子及 250 公里長的纜線組成的複雜網路。這個空前未有的巨大結構是為了抽取雷馬油田所需,這是墨西哥灣最大的油田,預計每天可以生產 25 萬桶石油和 560 萬立方公尺的天然氣。唯有強硬、豐富又廉價的鋼才能在規模這麼大,而且海象如此惡劣的條件下承擔重責大任。
沒有一艘現成的船隻大到可以把雷馬的外殼由南韓玉浦的建造場,運送到墨西哥灣。即使當時世上最大的兩艘重吊駁船之一的藍色馬林魚號(MV Blue Marlin),也必須加寬船殼,並增加一套新的推進系統,才堪使用。藍色馬林魚號雖然經過修改,雷馬還是突出重吊駁船的兩側各 20 公尺。由於寬度太大,船無法通過巴拿馬運河;而又因為高度太高,無法通過橫跨蘇伊士運河的公路橋;雷馬只能跨坐在藍色馬林魚號的後艙,繞過好望角,航行 3萬公里,在兩個月後抵達墨西哥灣。
2005 年 7 月,在英國石油公司發現油田之後六年,差不多開始要生產石油了。但是墨西哥灣除了以石油蘊藏量豐富聞名,每年也都很容易遭受颶風侵襲。丹尼斯颶風(Hurricane Dennis)是大西洋在 2005 年的第一個強烈颶風,也是有史以來威力最強的一個。由新聞中得知它的路徑直朝雷馬而來,英國石油公司立即疏散平台上的人員。在颶風逐漸靠近美國海岸線的過程中,它的威力逐漸增強,丹尼斯颶風在與雷馬相距僅 230 公里時擦身而過,當時風速達到每小時 220 公里。現在,暴風雨已經平息,但笨重的鋼架正往海裡傾斜。
回到國家海運博物館,馬龍結束演講坐下了。他的手機一直振動個不停,但是他沒辦法離開餐桌去弄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我決定在晚餐結束前不透露我的所知。除非海面恢復平靜,而且我們可以靠近平台,否則救援工作不可能展開;耽擱兩、三個小時沒有什麼差別。我們走出大門時,我告訴他我和黑華的談話內容:「五十億美元的投資可能沉入海底。」馬龍答說:「我想事情大條了,我最好快點開始,還要打一通電話。」
一開始,我們都搞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裡:雷馬的設計應該能承受「百年一遇」的暴風雨。但是現在 6 萬噸的鋼全都撐不住了,不過這可不能怪氣候。在颶風來襲之前,雷馬已經傾斜 16度,暴風巨浪只是讓情況更惡化。機械故障加上人為疏失,才會導致水力調控系統失效,這套系統本來可以在壓載艙之間調配水流,讓平台的巨大重量保持平衡。後來雷馬終於修復,而且自此歷經每年的颶風侵襲仍然屹立不搖,見證了鋼鐵的驚人強度,以及我們可以信任、並利用它到多大的規模。
本文摘自《改變世界的七種元素》,由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