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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怎麼搞:吃冰對體質的影響

YTLai_96
・2013/09/15 ・4676字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SR值 486 ・五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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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cha_kakigori_snow_cone
credit: CC on wikipedia

身在華文化圈的我們,想必都聽過食物冷熱、體質冷熱、以及兩者之間交互作用(吃太冷會改變體質)這樣的中醫概念。這樣的觀念在我們的生活中影響深遠,讓我們的食物搭配和選擇或多或少的都受到了些許影響。當然,有些人對這樣的理論是嗤之以鼻,認為沒有『科學根據』(例如最近泛科學在臉書上分享的這一篇醫師評論,以及另一篇醫生的評論)。

但是,也有相當多的人對「食物冷熱vs體質」此一觀念是深信不疑,而且不要說是溫度上有差異的冰品了,就連「食物的寒熱性質」都足以改變體質。尤其是深受生理痛所苦的許多女性同胞們,恐怕更是對於食物冷熱溫度與寒熱性質造成的影響印象深刻。這也難怪,要是貪嘴多吃了點冰品涼水(甚至寒性的大白菜蕃茄青草茶),生理期來臨時就得在床上痛得滾來滾去起不了身,這樣的操作制約怎麼能不讓人深深受教?

(有點奇怪的是,上述的兩篇醫師評論都沒有提到吃冰品對女性生理痛的可能影響。這明明就是諸多女性的切身之痛不是嗎?)

credit: CC by UrbaneWomenMag@flickr
credit: CC by UrbaneWomenMag@flickr

正好前不久,我的一位正在研讀後中醫的朋友,在他的臉書網誌上寫下了一篇文章,講述他突發奇想,以自己的身體來實驗吃冰吃多了對體質的影響。他藉著連續三天,每天吃至少四份冰品(包含冰飲料、冰淇淋、挫冰、思樂冰)的實驗,並且觀察實驗前後他自己的脈象、起床鼻過敏症狀(流鼻水)、排便狀態(時間、頻率與糞便質地)、以及初步的嗅味覺測試(品嚐金沙巧克力的嗅味覺感受),來瞭解是否連續三天狂吃冰品造成了體質改變。從實驗前後他自己觀察到的脈象、起床鼻過敏症狀、以及排便狀態來看,連續三天多次吃冰品的確影響了他的體質,更稍微減弱他的嗅味覺感受力,當然也印證了中醫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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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自己也很清楚,以校長兼撞鐘的這種自身觀察評量方式,外加上樣本數等於一(只有他自己)的實驗取樣,恐怕頂多也只能當作非常初期的探索性研究。而他之所以公開他的個人觀察與心得並且和朋友討論,也是因為他很希望能夠有人真的把實驗做大,來實地、客觀並且合理的測試吃冰對體質影響的這個說法。

於是,在跟他討論的過程中,我也得到了許多想法。所以我決定寫這一篇「科學怎麼搞」,來想想吃冰對體質有影響的這個說法到底要怎麼做實驗驗證,好讓中西醫雙方都能夠信服。

首先,我認為這個實驗絕對是可以做、也是應該做的(而且說不定已經有人做過了?)。只不過,既然是跟「人」有關的實驗,那麼實驗設計就必須要非常小心。另外,在實驗的設計與量測項目上,也需要費一番心思。

在實驗之前,我認為要先釐清一件事情:如果我們真的想要知道「吃冰」對於體質的影響,首先要確定的恐怕就是「體質」是什麼東西。根據杏林堂的解釋,以我粗淺的理解,體質組合大概就像是個二維平面上的點,藉由X軸(陽熱/陰寒)和Y軸(痰濕/乾燥)來界定出這個點的座標。但是,體質當然沒有這麼簡單,人體畢竟是個複雜系統,體質包含的面向、以及中醫師們會給出的體質描述也不只有這麼熱寒乾濕兩個向度而已。於是古往今來,關於體質的分類也有多種說法(請見醫學百科),而近年來由王琦所提出的中醫體質分類判定標準,則是將體質區分成九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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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若是要以九種的體質分類來作為這個實驗的觀察項目,我認為會有相當的困擾。首先是,我們不知道冰品到底能不能造成足夠的改變,讓受試者的體質可以從這一類變成那一類。另外,體質分類的判定表的問題都是主觀感覺,而且大概都是屬於『是/否/還好』這樣的答案形式,對於改變的解析度大概也不太夠;更何況這些問題若是交給中醫師來問,那就難以避免引導式問題的可能(想想「你精神好嗎/你精神還好嗎/你精神還好吧/你精神不好吧」的細微差異)。而若是讓實驗者自己填寫,恐怕又會有過度主觀的可能(我看到落落長的問卷就覺得精神不好…)。

所以我認為,在體質的判定上,應該先把體質分類擺一邊,而是選用可以量測的,最好還是連續向度特性的項目,以這些項目上的數值來顯示所謂『體質』的狀態與變化。

credit: CC by Zarem/Golde ORT Technical Institute@flickr
credit: CC by Zarem/Golde ORT Technical Institute@flickr

以下這些,就是我從中醫用來判斷體質的項目中挑選出來,在這個實驗中該拿來測量的項目:

  1. 舌頭顏色–    0(白)-5(紅),由中醫師評估(其實也可以照相後分析色調、飽和度、亮度 [HSL color system])
  2. 舌苔顏色–    0(白)-5(黃),由中醫師評估(其實也可以照相後分析色調、飽和度、亮度 [HSL color system])
  3. 舌苔厚度–    0(無舌苔)-5(厚舌苔),由中醫師評估
  4. 口氣臭度–    0(無口氣)-5(臭口氣),由中醫師評估
  5. 口水多寡–    0(無口水)-5(多口水),由中醫師評估
  6. 面色表現–    0(暗)-5(亮),由中醫師評估(其實也可以拍攝大頭照後分析臉部平均膚色、以及嘴唇血色的色調、飽和度、亮度 [HSL color system])
  7. 手腳溫度–    以紅外線測溫槍測量手心與腳心的溫度
  8. 脈象分類–    根據中醫師把脈後歸類(雖然脈象有28種,但是在身體健康的受試者身上,我想應該只會用到其中二十種不到。)
  9. 大便次數–    每日計次,由受試者自行記錄
  10. 糞便型態–    根據布里斯托大便分類法歸類,每次排便後由受試者以拍立得相機拍照,再交由專門人員評估。

另外,還有這一些項目,是我覺得和體質有些關係,測起來很有趣,但是不太容易測量的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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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發汗程度–    以濕度80%,溫度70度的芬蘭浴室,讓受試者進去待著十分鐘,並且以一條固定重量的拋棄式毛巾不斷的把身上的汗水擦起來。十分鐘之後將毛巾秤重即得知汗水重量,除上體表面積即得發汗程度(每10平方公分皮膚產出多少重量[mg]汗水)。
  • 怕冷程度–    提供10度冰水池,讓每位受試者泡到及肩,測量受試者願意在其中待上多久時間。
  • 怕熱程度–    提供40度熱水池,讓每位受試者泡到及肩,測量受試者願意在其中待上多久時間。
  • 傷風指數–    讓受試者在工業用電風扇前方一公尺處吹風,測量受試者多久以後開始流鼻水,同時也測量鼻腔溫度、以及手心腳心溫度在固定時間內(例如十分鐘)的變化

20120508024107044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的測量項目有好些都是很主觀判斷的,所以為了讓評估更加客觀,必須由多位中醫師(例如五位或十位)一起參與評估。更重要的是,這些中醫師都只能自己獨力判斷,不能夠互相討論。然後以這些中醫師各自判斷的結果平均,作為每一個項目的評估結果。另外,中醫師們在評估的時候也必須雙盲,也就是除了看到聞到或摸到要評估的項目之外,不能夠知道受試者是實驗組還是對照組。唯有這樣,才能夠確保中醫師們給出的評估是客觀的。

這樣一來,上述的前六個測量項目就都會是某個介於0-5的數值,由多位中醫師的評估平均而成。第十項的糞便型態也會是個1-7之間的數字,一樣由數位專門人員評估平均而成。至於大便次數以及手腳溫度,或是更後面幾項有錢有閒才做得起來的有趣項目,則都是一般的連續向度數值,只要交由一個人測量就可以了。

Questionnaire

好,該測的項目已經搞定了。以下則是我所想到的實驗設計:

為了讓實驗樣本均質化,減少受試者的差異,實驗的受試者最好是相同性別、類似年齡(例如都是20-25歲的男性)、身體健康無特殊疾病(例如兵役體位乙等以上)、處於相同的生活作息(例如每天都是早上七點鐘起床,晚上九點鐘就寢)、相同飲食內容(早、中、晚三餐都是吃一樣的食物,沒有誰可以偷吃零食或雞排)、日常活動的項目也都一樣(例如都是整天在跑步運動掃地撿石頭)、而且飲水頻率和份量也相同(例如固定時間就得喝掉500 cc的水,一整天要喝將近5600 cc這樣)。唯一的差別在於,實驗組跟對照組的受試者所喝的飲水溫度是有差別的:實驗組的飲水是冰過的,對照組的飲水則是室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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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的整個過程為期兩個月,所有的受試者都必須在這樣的生活狀態生活。在第一個月當中,大家都是喝著室溫溫度的水,以穩定各人的體質表現。然後實驗開始,抽籤選出一半的受試者改喝冰水做為實驗組,其他沒被抽到的受試者則是依然喝著室溫水的對照組,就這麼持續一個月。在整個實驗過程中,每一位受試者每個星期都必須要給中醫師評估體質。以瞭解每個人的體質(也就是所測量的項目)是否有任何改變。

credit: CC by xavierwallach@flickr
credit: CC by xavierwallach@flickr

而我想像中,評估的操作狀況大概是這樣的:

在評估的當天,所有的受試者就排成長長的一列,依序走進大禮堂裡頭用布幕隔出的走廊。在走廊的其中一側有好多個小隔間,分別有不同的目的。第一個小隔間是要上繳一週以來的大便記錄卡以及大便拍立得照片,以記錄這一週的每日平均排便次數還有糞便型態。接著是連續好幾間小隔間,裡頭都坐著一位不苟言笑、帶著口罩的中醫師。受試者只要面無表情的對著中醫師,讓眼前的中醫師評估面色表現,然後照本宣科的張開嘴巴讓中醫師看看口水多寡聞聞口氣好壞,再伸出舌頭讓中醫師判斷舌頭顏色、舌苔顏色和厚度,接著伸出手讓中醫師把脈判斷脈象。就這麼一個又一個的跟每個小隔間裡的中醫師交手之後,在最後的小隔間裡測量手心腳心溫度,然後領到一張新的大便記錄卡。(至於拍立得相機和底片,就把他鎖在每個廁所的馬桶上,大便完按了快門把照片拿走之後才會沖水好了。)

而如果實驗單位有錢有閒的話,這些受試者還可以繼續前進,一個接一個的待在工業用大電扇前面一公尺吹風測量傷風指數(多久流鼻水、鼻腔、手心、腳心溫度在十分鐘內的變化),然後脫光衣服進了SPA,先在芬蘭浴室裡待十分鐘流流汗測試發汗指數,然後到冰水池和熱水池裡測試怕冷和怕熱指數,最後穿上衣服打完收工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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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如果喝冰水真的會讓體質發生變化,我們應該就可以看到:在第一個月的時候,實驗組的每個受試者的各個體質項目都很穩定,而且實驗組跟對照組的體質項目評估沒有什麼差別。但是喝了冰水之後,實驗組的體質項目就發生了變化,跟自己本來的狀況不同,而且也跟對照組的有顯著的差別。反之,如果喝冰水對體質其實沒有影響,那麼整個實驗兩個月下來應該什麼差異都不會有。而且如果樣本數夠大的話,還可以把受試者依照中醫體質分類判定標準分類,然後比較不同體質的實驗組受試者受到冰水的影響為何。

b97102001

是的,你或許已經發現了,這個實驗簡直就是為我國國軍量身打造的。無論是控制實驗樣本均質程度、年齡範圍、身體健康狀況、生活作息、飲食內容、日常活動、甚至是飲水頻率與份量,在部隊裡頭都是唾手可得。這個實驗如果能由中國醫藥大學跟成功嶺合作,簡直就是天作之合完美無缺,天底下哪還有更速配的單位是不是?萬一這個實驗真的用幾百個阿兵哥當成樣本數做起來了還顯著了,上了NATURESCIENCE豈不為聲望低迷的國軍打了一劑強心針,提升了軍人的榮譽感和自我認同,搞不好還讓募兵由黑翻紅咧是不是這樣說?

什麼?你說吃冰對女生經痛的影響的部分為什麼沒有做?喔一方面是這個實驗方法男女通用,所以我只寫男生而沒寫女生。當然要用女生做實驗也是可以,據說我國國軍募兵募到的女生還不少,想必也可以湊出足夠人數來做這個實驗。實驗的流程和測量項目都一樣,只不過在女生的實驗上得額外記錄生理期的間隔時間、天數、血量、以及經痛程度這樣。又為了配合生理期的週期長度,我想會把實驗時間拉長到六個月以上,前三個月喝室溫水,後三個月喝冰水,這樣至少會各有三次的生理期可以比較喝冰水前後的差別。

不過這樣的實驗實在是太慘絕人寰了啊啊啊啊啊啊 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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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難易度
YTLai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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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永遠無法自稱學者,但總是一直努力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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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中醫本真性與科學化是衝突的嗎?中西醫交融有哪些可能性?——《非驢非馬》
左岸文化_96
・2024/04/28 ・3162字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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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低估中醫的人而言,以不加思索的方式追逐中醫科學化當然不難。如同我在第九章解釋過的,由於西醫師最關心的就是防止這兩種醫學的交流互動,因此在中醫科學化的爭議中,他們只支持一種研究計畫,就是遵循「一二三四五」的程序而進行的國產藥物科學研究計畫。這個研究程序是中西醫之爭的一種政治策略,它建立在一種價值評估與風險的體制之上,又在實踐時重新強化了這種體制。

具體而言,就是認定中藥僅是自然界的原料,因此科學家應該把中藥視為可能造成性命威脅的「新」藥。藉著把常山乃至所有中藥貶低為只不過是自然原料,這種研究程序體現了華威.安德森(Warwick Anderson)所描述的「可能是殖民科學最具殖民色彩的特徵」:也就是「其歷史看起來彷彿純粹只是萃取和挪用,只是把先前毫無價值的物品納入科學體系裡,而抹去在地社會與政治的混亂影響。」(字體強調在原文即有)。

「可能是殖民科學最具殖民色彩的特徵」:也就是「其歷史看起來彷彿純粹只是萃取和挪用,只是把先前毫無價值的物品納入科學體系裡,而抹去在地社會與政治的混亂影響。」
圖/pexels

所幸,常山研究是一個能夠挑戰這種常識性研究程序的「異常案例」,證實常山抗瘧效果的過程不但將其中涉及的知識政治揭露無遺,更證明了任何以「萃取和挪用」方式進行的研究,都絕不是實現中醫潛在價值時,成本效益最高或最有效的研究取徑。

就連陸淵雷這位最激進的改革者,也對中醫科學化的破壞性後果感到疑慮。參與了自己所主張的整理中醫案所引發的激烈辯論之後,陸淵雷卻感到後悔,語重心長地指出:「今世科學程度,尚未能澈底瞭解自然界之對象。國醫固有方法,實驗有效而不得科學上理解者甚多。今之整理,欲醫藥利用科學,非以醫藥供科學之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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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陸淵雷痛心的是,在科學化的名義之下,中醫付出了許多不必要的「犧牲」。是以改革派中醫師努力與中醫科學化方案折衝協商,希望能從這項中醫界正式支持的方案中,拯救出他們所珍惜的中醫。更重要的是,為了回應雙重背叛的指控,他們必須同時協商何謂「科學化」以及什麼是中醫的本真。

以科學與西醫補足傳統中醫限制?新中醫的誕生?

正因此,當中醫師被迫擁抱中醫科學化方案並投入推動時,他們致力於強調科學內部的不統一性以及異質性。他們拒絕將科學本質化為一個同質的實體,雖然那正是「科學化」一詞的預設。相反地,他們極力探索醫療科學內部的異質性,以便創造條件讓中醫與科學能夠進行有正面價值的跨種雜交。

現代醫療科學中,他們特別感興趣的領域包含神經系統、免疫學與抵抗力、淋巴系統,以及荷爾蒙,因為這些領域探討的現象都像「氣化」一樣無形而不可見。
圖/ unsplash

現代醫療科學中,他們特別感興趣的領域包含神經系統、免疫學與抵抗力、淋巴系統,以及荷爾蒙,因為這些領域探討的現象都像「氣化」一樣無形而不可見。本書的一個重要發現,就是許多中醫師都不相信中醫之於科學與現代性,必然是水火不容、全然對立。深切體認到中醫的各種缺陷與限制,他們積極地由科學與西醫中選取若干元素納入中醫,以實現心中的宏大目標──創造新中醫。

這些中醫師不僅拒絕把科學本質化為一種同質的實體,也同時拒絕把中醫保存為一種永恆不變的、同質的傳統。相反地,他們致力於由中醫內部相互競爭的「學派」中找出有價值的次傳統,從而重組出一個現代的中醫。舉例而言,我在第四與第八章曾指出,他們利用經驗的概念而抬高宋朝之前那種比較「經驗性」的醫學傳統,相對地貶抑金元時期的醫學,更把《傷寒論》視為一部以經驗為導向、因此較為重要的經典,從而將其地位提升至《黃帝內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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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中醫師都深切體認到,想要讓中醫延續長存,就一定要重新組合、甚至重新發明中醫的傳統。他們把中醫裡一些不合時宜的實作排除在外,但也把一些在近代歷史中遭到邊緣化的實作重新納入其中,例如針灸。如同在本書裡已數度闡述的,日本的學術研究為現代中醫的重組提供了關鍵性的資源與啟發。

許多中醫師都深切體認到,想要讓中醫延續長存,就一定要重新組合、甚至重新發明中醫的傳統。他們把中醫裡一些不合時宜的實作排除在外,但也把一些在近代歷史中遭到邊緣化的實作重新納入其中,例如針灸。
圖/ unsplash

細菌理論納入中醫歷史?發展有效療法重於理解疾病肇因?

選擇性地借用科學以及重組中醫,是兩項交引互動的歷史過程。最明白顯示這一點的,莫過於將細菌理論納入中醫的歷史。如同第八章詳述過的,中醫師雖然認識到細菌理論對於中醫的病因學構成了重大的挑戰,卻還是致力於將其納入中醫,為的就是改進中醫預防以及控制急性傳染病的能力。依據蘭安生的分析,急性傳染病是中國每年比美國多出六百萬死亡人口的根本原因。

另一方面,為了保存中醫的「治療價值」,他們援引現代免疫學及抵抗力理論,大力主張必須保存「證」的概念與名稱。為了達成雙重的目標──一方面讓中醫納入細菌理論的新知,另一方面又保存中醫有實效的治療與診斷技術──他們發展出「辨證論治」的雛形,而這個雛形在中共建政後被提升為「傳統中醫」(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的決定性特徵。

中醫師不再認為自己是在同時追求本真性與科學化兩種邏輯上相互衝突的目標,而可以新的方式來思考中西醫交融的可能性,從欣賞、轉譯、犧牲,尤其最重要的是價值的角度(包含知識論的價值、臨床的價值,以及社會經濟的價值)。
圖/ unsplash

如同辨證論治這項公式所強調的,醫學理論的功能在於「介入世界」而不是「再現世界」──在於發展有效的療法,而不是理解疾病的肇因。由於辨證論治超越了再現主義的真實觀,因此它有效地拆解了將中醫與現代性視為水火不容的對立兩極的思想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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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驢非馬」醫的挑戰與貢獻

「雜種醫」的批判者斷言這種醫學難以持續成長,他們這麼說是有道理的。首先,創造價值的努力絕對沒有保證一定會成功。此外,中醫裡有價值的元素究竟為何?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免會受到特定的社會政治情境所影響,因此也會隨著時代而持續改變。

即便如此,這些努力還是為中西醫的跨種雜交開啟了一扇大門,使中醫師不再認為自己是在同時追求本真性與科學化兩種邏輯上相互衝突的目標,而可以新的方式來思考中西醫交融的可能性,從欣賞、轉譯、犧牲,尤其最重要的是價值的角度(包含知識論的價值、臨床的價值,以及社會經濟的價值)。

透過協商現代性論述以及重組中醫的具體成果,改革派人士承擔了發展「非驢非馬」醫的歷史性挑戰。雖然他們通常都被視為食古不化的保守派,但這些懷抱改革意識的中醫師卻是積極的行動者,他們致力於實現中醫的現代性,從而探索中國自身的現代性。

——本文摘自《非驢非馬:中醫、西醫與現代中國的相互形塑》,2024 年 02 月,左岸文化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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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中藥是愛國?將國產藥物外銷全世界?中西醫的民族主義之爭——《非驢非馬》
左岸文化_96
・2024/04/27 ・2101字 ・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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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產藥物科學研究

提倡中醫以防文化侵略?提倡中藥以防經濟侵略?

中藥最先引起公眾注意時,主要是由於經濟民族主義的訴求,與麻黃素的研究突破沒有什麼關係。如同第五章探討過的,當中醫支持者在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七日集結起來展開國醫運動之時,會場的兩幅巨聯明白表述了他們的主要目標:「提倡中醫以防文化侵略!」以及「提倡中藥以防經濟侵略!」為了爭取盟友,中醫支持者同時訴諸文化民族主義與經濟民族主義。

透過把中藥描述為「國貨」,中醫支持者不只能夠爭取傳統藥業的從業者,也可以爭取到原本不關心醫學鬥爭的國貨運動支持者。興起於二十世紀初的國貨運動,敦促民眾拒絕洋貨而購買國貨,以此抵制帝國主義並表達民族情感。這個運動在一九二五年的五卅慘案之後愈趨激烈,並在一九二八年後獲得國民黨政府支持,無怪乎中醫支持者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試圖和這項廣受支持的運動結盟。

一九二五年的五卅慘案之後國貨運動愈趨激烈,並在一九二八年後獲得國民黨政府支持,無怪乎中醫支持者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試圖和這項廣受支持的運動結盟。於是,中醫師在報紙上的宣傳聚焦於廢止中醫此「國貨」的經濟後果。
圖/ pexels

於是,中醫師在報紙上的宣傳聚焦於廢止中醫此「國貨」的經濟後果。中醫師的宣傳文章指出,中醫一旦遭到廢止,西藥公司就會接手整個市場,從而大幅增加中國的貿易赤字。

西醫如何面對洋貨買辦的指責?中藥等於國藥嗎?

西醫師不太在乎文化民族主義者批評他們毀棄「國粹」,卻以非常認真的態度看待經濟民族主義的問題,非常介意於自己被指控為西醫的買辦。為了突顯自己對這兩種民族主義所抱持的不同立場,他們強調「中藥」與「國產藥物」的不同。在他們的觀點中,「中藥」這個詞語本身就大有問題。所謂的中藥其實是「草根樹皮」,是來自於自然界的原料,和中國文化或中醫理論完全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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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雖然否認中藥與文化民族主義之間有任何關聯,卻承認有些中藥對於經濟民族主義的重要性。我在此之所以特別強調「有些」,因為就如有些中醫批評者所指出的,許多所謂的中藥根本不是源自於中國,而且有些中藥實際上也不再是中國生產的,而是從外國進口。

有些中醫批評者指出,許多所謂的中藥根本不是源自於中國,而且有些中藥實際上也不再是中國生產的,而是從外國進口。根據中國海關的一份報告,進口「中藥」所造成的花費,實際上比購買西藥的費用還多出一百萬美元以上。
圖/ unsplash

更糟的是,根據中國海關的一份報告,進口「中藥」──包括西洋蔘、日本蔘、犀牛角等等──所造成的花費,實際上比購買西藥的費用還多出一百萬美元以上。因此,中藥能否算是國貨其實大有問題。這樣一來,如果說西醫有推廣「洋貨」的罪責,那麼看起來中醫也不遑多讓。

將中國貨外銷全世界?麻黃素研究對經濟民族主義影響?

為了強調只有一部分中藥可以視為國貨,余巖於是創造了「國藥藥物」一詞。相較於只是高呼國貨運動的口號「中國人用中國貨」,西醫師宣稱他們能做得更多,可以把國產藥物賣到世界各地──只要他們能成功地利用這些國產藥物製造出現代藥品。在西醫的想像中,如果這項科學計畫能夠成功,許多人或許就會轉而支持西醫,像是中藥業的工人、國貨運動的擁護者,乃至文化民族主義者。

非常幸運地,麻黃素的科學研究所獲得的成功,即時地支持了他們想像中最理想的劇情。根據陳克恢所言,當他們證明麻黃素可以用於治療氣喘病之後,麻黃就立刻變成全球市場上的搶手貨。陳克恢在論文裡列出一幅表,顯示出口到美國的麻黃數量的驚人成長,甚至還附上一張照片,畫面裡是個開心的中國工人,手上拿著一把鏟子,站在一堆麻黃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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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黃素的科學研究所獲得的成功,即時地支持了他們想像中最理想的劇情。根據陳克恢所言,當他們證明麻黃素可以用於治療氣喘病之後,麻黃就立刻變成全球市場上的搶手貨。
圖/ wikipedia

陳克恢在下方以文字說明:「許多人找到了年度採收麻黃的新營生。這種生藥從中國大量運往世界各地,以供製造麻黃素。」由於麻黃素的案例具體證明了國產藥物能夠對經濟民族主義的政治目標有所貢獻,是以變成國產藥物科學研究的原型。

——本文摘自《非驢非馬:中醫、西醫與現代中國的相互形塑》,2024 年 02 月,左岸文化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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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文化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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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的出版旨趣側重歷史(文明史、政治史、戰爭史、人物史、物質史、醫療史、科學史)、政治時事(中國因素及其周邊,以及左岸專長的獨裁者)、社會學與人類學田野(大賣場、國會、工廠、清潔隊、農漁村、部落、精神病院,哪裡都可以去)、科學普通讀物(數學和演化生物學在這裡,心理諮商和精神分析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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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反而促成發展?科學化中醫和宋朝佛儒交融類似?——《非驢非馬》
左岸文化_96
・2024/04/26 ・3068字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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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種醫」的挑戰

余巖在一九三二年出版《醫學革命論文選》第二版之時,新版序的開場白就敘述了朋友對他的氣憤埋怨。他們說:

近年外面半新半舊非驢非馬的醫說,橫行得了不得。這點狡獪都是你教訓他們的。你若不去向他們攻擊,他們永遠不會變遷。舊的索性舊,新的索性新,倒是界限分明,容易解決。⋯⋯你拚命攻擊舊醫,結果是教訓他們尋出一條生路。

余巖先生像。
圖/wikipedia

在一九二九年的衝突之後,許多批判中醫的人都注意到一個令他們毛骨悚然的現象:一夕之間,出現了一種「非驢非馬」的雜種醫。在很短的時間裡,雜種醫就在醫界大行其道,而之前這種混種現象只盛行於商業界的藥品市場而已。雖然抱持第一與第三立場的人對於中醫科學化的意見相反,但他們都把陸淵雷與譚次仲的方案抨擊為「非驢非馬」。

為何被譯為「雜種醫」?

在此,我想清楚說明為什麼把「非驢非馬醫」翻譯為「雜種醫」(mongrel medicine),而不是聽起來比較正面的「混種醫」(hybrid medicine)。第一,兩者間有一個重要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雜種醫」是當年的歷史行動者所使用的概念。當年批判中醫的人士把「非驢非馬醫」等同於「雜種醫」,因爲他們想強調這種醫療是一個背叛了父母的雜種,是對兩個純種醫學傳統的雙重背叛。

這樣強烈的負面意涵便引出我的第二個論點:作為歷史行動者的概念而言,當年沒有任何中醫師會自我標榜為「非驢非馬」,「非驢非馬」是中醫批評者強加在他們身上的一種貶抑性的標籤。相較於「雜種」與「非驢非馬」所帶有的強烈的負面意涵,「混種性」(hybridity)這個後殖民概念的功能剛好相反,它強調「後殖民文化的混種性是一個優點,而不是弱點。」我想傳達的訊息卻正是混種的負面意涵:對於那些企圖匯通中西醫的人而言,他們必須承受對手加諸己身的羞辱與限制,被對手定義為「雜種」。為了傳達「非驢非馬」一詞的貶抑與羞辱,我決定將其意譯為「雜種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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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那些企圖匯通中西醫的人而言,他們必須承受對手加諸己身的羞辱與限制,被對手定義為「雜種」。為了傳達「非驢非馬」一詞的貶抑與羞辱,我決定將其意譯為「雜種醫」。
圖/unsplash

備受罵名,仍要追求中醫科學化的原因為何?

面對來自雙方的攻擊,陸淵雷決定在那份備受爭議的中醫科學化提案當中,將接納雜種醫列為五項前提之一:「故整理國醫藥學術,引用科學原理時,不任受破壞國粹之名。」在此陸淵雷清楚表示不認同將中醫視為「國粹」而保存其本真性(authenticity)。

這是一項重要的證據,顯示至少對陸淵雷而言,國醫運動不當被等同為一種文化民族主義運動。他特別提及儒學與佛教在宋朝(九六○ — 一二七八)成功融合的例子,而主張中醫科學化是性質接近的事業,是以一種大膽而富有創意的方式來融合中國與外國文化。就這個意義上而言,像陸淵雷這樣的人士不僅發動了中醫科學化方案,更心甘情願地承受論敵貼在他們身上的貶抑性標籤,因為他們追求的目標不是保存中醫既有的樣貌,而是要發展出國醫館所揭示的那種新生的混種醫。

陸淵雷提及儒學與佛教在宋朝成功融合的例子,而主張中醫科學化是性質接近的事業,是以一種大膽而富有創意的方式來融合中國與外國文化。
圖/ wikipedia

余巖的友人責怪余巖協助創造了這種雜種醫。他們是對的。雜種醫之所以會興起,就是為了回應余巖和其他中醫批評者所倡議的醫學革命。這並不是說在余巖對中醫提出抨擊之前,不曾有人試圖融合這兩種醫學型態──唐宗海就是一個明顯的先例。重點是,雜種醫之所以突然間變地那麼值得追求、那麼引人痛毀極詆、那麼危機四伏,這一切都源於人們堅持要以科學方法整理中醫──換句話說,就是中醫科學化。有史以來第一次,當中醫師想像中醫與西醫的關係之時,他們無可逃避地必須共同直面科學的概念。

雜種醫與中醫科學化的關係?

雜種醫與中醫科學化之間,有一種相互建構與壓制的辯證關係。這兩者的關係具有相互建構性,因為中醫師會想追求雜種醫這種古怪的東西,完全是因為國民黨國家提倡中醫科學化,並強迫抗爭雙方以其作為停戰條件。正是這個科學化的目標,迫使中醫師在改革中醫時認真看待科學的概念以及相關的現代性論述──例如余巖對於中醫的三分法。就這個意義上而言,他們的改革體現現代性的特徵,因此截然不同於由唐宗海為代表的那種前現代式的匯通中西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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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也具有壓抑性,因為正是科學的概念使人難以想像中醫與生物醫學之間能夠經由跨種雜交而產生有意義的成果。單純想像把兩種醫學型態混合起來,或許不需要擔心會產生怪物。但若是想像將科學與異己的他者進行跨種雜交,感覺上幾乎是褻瀆神聖。由於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無法想像的作法,無怪乎批評者將這種新式醫學描述為「非驢非馬」。

中醫師會想追求雜種醫這種古怪的東西,完全是因為國民黨國家提倡中醫科學化,並強迫抗爭雙方以其作為停戰條件。正是這個科學化的目標,迫使中醫師在改革中醫時認真看待科學的概念以及相關的現代性論述。
圖/pexels

就像那無法繁殖後代的騾,雜種醫雖然表面上看來充滿活力,卻絕對不可能長久存續,無法成為一個富有生命力的活著的傳統(living tradition)。正因為這種醫學廣受大眾歡迎,反對者覺得必須利用雜種醫這個貶抑性的概念,以提醒眾人逾越界線的危險,使人們產生強烈的負面情緒。總而言之,就是因為論爭雙方都接納中醫科學化方案,是以雜種醫才會變成一個廣受中醫師支持的、值得追求的、卻又沒有希望成功的方案;另一方面,也變成西醫師眼中巨大的威脅。

結論

西醫師為何強烈地偏好「中醫科學化」這句口號,而不是「以科學方法整理中醫」?關鍵就在防止雜種醫。由於這句口號包含了「科學化」這個在地發明的概念,因此也就把我們帶回了本章一開頭提出的那個問題:在一九三○年代初期的中西醫論爭中,中醫科學化方案做為一股關鍵歷史力量,究竟發揮了什麼樣的功能?最直白的答案就是,將科學轉化為一個動詞(科學化),其實是最有效的方式來展示世界上存在著一種同質性的實體叫做科學。

如果科學不能被理解為一種同質性的單一實體,那便難以想像將某個東西「科學化」究竟是什麼意思。更重要的是,當人們習以為常、不假思索地使用「科學化」這個動詞時,大家的行為便預設並且強化了一個想法:科學及其對反(中醫)是兩個可以清楚辨識的實體,就像具體的物品一樣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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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非驢非馬:中醫、西醫與現代中國的相互形塑》,2024 年 02 月,左岸文化出版,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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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文化_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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