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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旻君
許普諾斯公司裡其中一位研究員將手上的平板遞給羅伊。「老師,這是今年新進人員的名單。」
羅伊的手指輕輕撫過名單上面每一個名字。當指尖滑過字母的同時,平板上方的鏡頭就會投射出姓名主人的立體投影。「好,走吧。」隨後便領著一列研究人員走向大廳。在那厚實嗓音底下所掩蓋的,是年過八十歲的蒼老靈魂。
作為許普諾斯的首席研究員,羅伊親自出席入職典禮已經成為公司不可取消的傳統。在典禮上他會鼓勵新進的人們,提醒他們夢的意義,以及許普諾斯公司最早是以醫療器材起家的這項事實。
沒錯,最初的「半沉浸式虛擬實境機——羔羊 1 型」,就是醫學界用來治療 PTSD 等精神疾患所使用的器具,後來應用到世界各國的軍事訓練之上,最後因為商人遊說的緣故,以遊樂設施的型式正式對廣大民眾普及。
在還只是醫療設備的時候,羅伊就已經在許普諾斯任職,如今已過去整整五十年。他可以說是見證了羔羊型實境機如何改變人類生活型態的最佳證人。每當他面對典禮台下那些新進的面孔,總會想起過往那段瘋狂的歲月。
就算不用刻意彰表現,所有人都可以看出來他是個樂觀且幽默的人,身上沒有一丁點社會大眾對於研究人員固有的刻板印象。瘋狂、古怪、強烈的偏執,在旁人眼中他一概沒有。取而代之的,當他在典禮上講起年輕時曾經收過宗教激進團體寄來的恐嚇信函時,那誇張且滑稽的表情總會逗得全場歡笑。
餐會進行不到一半羅伊便早早離席。雖然年輕時因為研究而做的抗衰老手術「伊甸」效果依然存在,讓他保有如四十多歲般的面容,但肉體裡面的靈魂卻不會改變。
他最近越來越常感嘆,人類可以構築出幾近真實的虛擬世界,卻造不出一把靈魂用的拐杖。然後他會接著想到死亡,並且感到哀傷,卻因為伊甸手術的副作用而無法流淚。
公司裡絕大多數人都在餐廳裡用餐。羅伊享受著這份寧靜的時光,在一年一度空曠無人的公司裡隨意閒逛。即便是用防護牆投影出來的星空也有四季的變換,他從公司七十七樓的大落地窗往外看去,獵戶座的腰帶在他頭頂上方十公里處閃閃發亮。
陣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打亂了羅伊身為老年人的浪漫情懷。一個帶著些微紅棕髮色的女生朝他走近,向他打聽會場的方向。
羅伊對這位女性的樣貌有些印象,是剛才出現在新進人員上的臉孔。
「妳為什麼遲到?」紅棕髮女孩被這樣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羅伊看她的反應,猜想對方剛才一定是把自己當成隨處可見的清潔機械人型。
「算了,跟我來吧。我是羅伊‧艾文斯。」
是那個羅伊.艾文斯?女孩問。
「是。是我。」羅伊說。
「我叫艾莉。艾莉.希姆萊。」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無人幽暗的長廊上,玻璃窗外一片如夢般美麗的星空就像一場騙局。即便還在行走途中,艾莉依舊朝羅伊伸出手。
於是羅伊停下腳步,轉身,握住艾莉的手。「妳可以叫我羅伊,但一般情況下,他們稱呼我老師。」
「我的榮幸。老師。」艾莉說。
*
「這裡就是許普諾斯的實驗中心。」
當他帶著艾莉走到公司第七十七層的餐廳門外時,她才說她已經吃過晚飯,接著問羅伊能不能帶她去參觀一下公司,熟悉未來的工作環境。於是他們又延著狹而長的走道折返,來到許普諾斯研究人員俗稱叫「牧場」的地方。
實驗中心裡擺放著一排又一排的恆溫休眠艙。羅伊告訴艾莉,這裡就是世界上研發「完全沉浸式虛擬實境機」的第一級戰區。雖然名稱還沒確定,但是他私底下稱呼它為「卡戎」,意思是冥界的擺渡者。
艾莉挨著玻璃艙門朝裡面的人猛盯,艙裡的人就像是進入了無盡的美夢似的,表露出溫和到近乎虛假的笑容。忽然她像是發現什麼大事一般,拉著羅伊白袍的袖口。
「她長得好像之前富比世排名第七的那個卡珊德拉。」
「是,就是卡珊德拉。」
「她怎麼會在這裡?」
羅伊雙手一攤,展示著實驗中心裡每一座恆溫休眠艙。「所有躺在這裡的人,都是世界上一等一的有錢人。」
但是他們有的人喪失摯愛,有的人痛失兒女。當然也有些人是厭倦了這個無聊的世界而躺進去,但那是極少數個案。這裡的大多數人心中都有抹滅不去的傷痕。
「即使當到富比世排名第七也不能抹去嗎?」
是。羅伊沒有說出口,只是安靜地點了點頭。
「但是,卡戎目前只能夠建立起一個月的虛擬世界,還算不上真正的完全沉浸。過了一個月後,他們腦中的世界以及記憶就會重置,然後在本人察覺不到的情況下重複過上永無止境輪迴般的生活。」
艾莉聽完,臉上透著衝擊過後留下的哀傷神色。
每次的新進人員都是這樣。大多數人難以掩蓋進入頂尖公司的興奮神情,少數人會對未來世界陷入沉思,只有極少數人會對科技依舊無法弭平的人性脆弱感到難過。
「總之,在羔羊號取得成功之後,完成卡戎就是目前許普諾斯最重要的目標。」說著,羅伊領著艾莉走出實驗中心,並將燈關上。在那裡,只有夢會被准許一直亮著。
「要喝些什麼嗎?」羅伊看艾莉的臉,告訴她公司裡的食物分子機可以組合出世界上各式各樣的料理,然後補充說了一句,「但是,即使如此,還是人類廚師做出來的比較高級。」
艾莉問羅伊想喝什麼,然後沖了兩杯熱咖啡,兩人坐在實驗室裡陷入只有啜飲聲的尷尬場面。羅伊只好接著往下說。
「我們稱剛才的實驗中心叫做牧場,媒體也稱呼我們叫牧羊人。星空下的牧羊人。」每次講到這裡,羅伊總會感到無比諷刺,因為他們實際上更像是一群守墓者。
「但是,這樣真的好嗎?」艾莉聽完,疑惑的抬起頭。
什麼意思?羅伊問。
「一下子希臘神話,一下子基督宗教的,真的沒關係嗎?」話還沒說完就被羅伊豪邁的笑聲打斷,他沒料想到在如今宗教幾乎成為過去式的世界裡,還有年輕人知道牧羊的意義。
「之前念大學的時候,旁聽過兩學期的神話學。」艾莉說。說完把咖啡一飲而盡,將杯裡殘留的咖啡漬對著羅伊。「你知道嗎?這個,可以用來占卜。」
羅伊跟著把咖啡喝完,將杯子遞給艾莉。艾莉看著兩個馬克杯緊靠在一起的樣子,杯口就像是個無線循環的符號。然後嘆了一聲。
「比起牧羊人,我們更像是守墓人吧?」
*
若說這個世界裡只有羅伊和妻子兩個人,也不是那麼正確。羅伊發現,只要滿足特定條件,這個世界裡的人們就會出現,並且可以互動、對話。剛被關進來的前幾天,羅伊放棄了城市的探索,偷偷摸摸的跟在妻子後面,好奇在這樣脫序且失常的世界裡妻子究竟是怎麼樣度過而不崩潰。
看著妻子走進菜市場,那裡羅伊之前已經探索過好幾次了,不要說有人,連隻蟑螂的影子都看不到。豬肉攤前剁下的豬頭還擺在原木砧板上,就像是在嘲笑他。但當妻子的視野隨著腳步逐漸接近菜市場時,一切全都活了過來,彷彿春天女神踏進初融的雪地。聽見機車與腳踏車的嘈雜、雞鳴和攤販叫賣撕扯的嗓音讓羅伊差點失聲慟哭,同時也使他猜想,這個世界或許是圍繞著妻子所構建而成的。
後來,他將每個禮拜一和禮拜四訂成出遊的日子。在那些日子裡,羅伊收完信後會假裝打給許普諾斯公司請假,然後陪著妻子在城市裡閒晃。去看正在興建淨水裝置的河堤、沒有小孩子嬉鬧的公園以及大到沒有意義的大賣場。只要有妻子在的地方就會有陌生的人潮,羅伊明白那些人們不過只是卡戎從妻子記憶中抓取建模後的產物、虛假不已。但只有在這個時候,羅伊才會加倍清晰地感受到活著這件事是如何可以被觸摸。
羅伊從傘面星空下醒來時,獵戶座腰帶就貼在自己鼻頭前方,只要呼出口氣就可以看見水珠凝結一般那麼近。然後他走出地下車站,外頭正下著濛濛細雨,城市的輪廓在雨中忽然變得清晰可見,連自己都感受到訝異。
他跨上機車,一手撐起有著星空的傘在逐漸亮起夜燈的街道上騎行。昨天是自從開始計算星期後的第兩百零八個星期二,雲霧探索日。已經連續七十七個星期二沒有發現新的雲霧區域。
羅伊心想這樣的日子總算迎來了盡頭。沒有按照往常的路線右轉拐回家,反而是左轉轉進了空無一人的菜市場。妻子這時正在家裡燒飯吧,羅伊心想,到這裡就沒有雨了。於是他收起傘。
他想起那位賣花太太的臉,在自己的記憶中和她討價還價,最後買了一束九隻裝的玫瑰。羅伊其實想買些別的什麼,畢竟玫瑰已經是上世紀的流行了,但他沒有頭緒,上一次買花的時候是比這個世界再更遙遠以前的現實。
他一邊數著零錢一邊算,六十年前。那時他還沒進入許普諾斯,只是個剛滿二十五歲的青年,那晚河堤夜遊約會的最後一定有送妻子花,但羅伊想不起來送的是什麼品種。
於是他將零錢放進空空如也的收銀桌上,對浮著死寂灰塵的花店說了一聲謝謝。以及再見。
*
妻子隔著氤氳的霧氣大叫,放下手上的刀跑到羅伊身旁捧起那束玫瑰。
「花。為什麼?」羅伊將外套披在椅子上,笑著轉身走進書房。書房裡的儲藏室只有在他們倆剛搬進來時給妻子撇過一眼,或許是這個原因,這個狹小不過一坪的空間雖然同樣有著炭筆素描般模糊的色塊,卻沒有隨著每天晚上妻子睡著後和世界一起重製。
他拿起架上的筆記本,看著紙業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從原先用力書寫到現在輕描的筆跡,上面畫滿了天數以及來到這個世界後的點點滴滴。最後,他翻到第一頁,上面寫著每個「星期」該做的事項。
星期一。與妻出遊。
星期二。雲霧探索。
星期三。自由活動。
星期四。與妻出遊。
星期五。休息。
星期六。雲霧探索。
星期日。登山。
羅伊將星期六的雲霧探索從筆記本上畫掉。這個世界已經底定了,他早該相信的,然後用手指在紙頁上反覆確認。一二三四,他從星期四數到星期日。一、二、三、四。無論重複幾次,他和妻子相處的時間都只剩下四天。
飯桌上妻子和羅伊聊起今天下午在電視上看到他,是關於羔羊1型的商品化發表會。說話的時候眼裡盯著花。
「進去虛擬世界後,你會不會因為遇到更漂亮的女人,就不要我了?」羅伊仔細看著妻子喝湯時的動作,想記下每一個屬於她的角度。送花後的反應他至今為止沒有見過。現在她在他眼前就像一段未知的旅程。
「不會。」當然不會。他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乃至於被關進這段永劫回歸的回憶裡,都是為了眼前正在喝湯的妻子。
「那假如我被困在虛擬的世界裡了,你會來救我嗎?」說完,妻子將雙手放在耳朵上方兩側,做出像是被電擊一般痛苦的姿勢抖動著頭髮。「或是,如果我們兩個都被困在虛擬的世界裡,那時候該怎麼辦?」
到那時候我會用最終保險逃出來的。然後立刻去救妳。羅伊說。
「那是什麼?」
羅伊放下手上的湯匙。「概念有點像是前幾年重新翻拍成 4D 的那部電影《全面啟動》裡的陀螺。按照《VR法》,所有要進入虛擬世界的人都必須先設定這層保險機關,以便在程序出現未知錯誤或發生緊急狀況時快速脫離。」
妻子搖了搖頭,表示不太理解。
「用之前來過家裡的同事、克里夫舉例。他的設定是戒指,只要這樣把手上的戒指拿起來用嘴唇含住,就可以強制從羔羊中醒來。」
妻子噢了一聲,她沒想到看起來萬年單身的克里夫已經結婚了。
「比較特別的像是傑奇。他設定的是從口袋裡拿出一枚必定反面的金幣,然後將它翻到正面,這樣就可以脫離。」
妻子點點頭表示理解,這很符合她腦海中油頭筆挺全身銅臭的傑奇會做的事。「那你呢?」
「我的設定是這個,」羅伊舉起手上的錶,「只要把錶冠拔起,指針停下時我就可以從虛擬世界脫離。」說完,他用力的拔起錶冠。
妻子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呢。」妻子說。
「是啊。因為這裡是現實嘛。」早在羅伊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他就嘗試過了。最終保險不可能出錯,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手上的錶也是由妻子所建構出來的記憶之一。而他那份真正的最終保險則被人藏起來了。
羅伊躺在床上,手從妻子的腰間穿過,鼻息間還隱約可以聞到妻子剛洗完澡後頭髮的熱氣。妻子規律的呼吸打在他的臉頰上,像是正在對他說話。
他摸著妻子身後的床板,彷彿世界只剩下這麼小一塊還是真實,然後陷入深深的沉睡。
*
許普諾斯公司裡的立體投影牆上,主播正在播報新聞。卡戎的實驗走到最後階段,距離成功只差臨門一腳。研究室的其他同事聚在一起享受短暫的休息時光,羅伊一個人坐在角落,翻著手上的紙頁書。自從傑奇和克里夫因為身體適性與「伊甸手術」不合而相繼退休後,他在這個地方已經沒有能稱的上同輩的人了。
雖然他的樣貌保持在四十歲上下,卻依然強烈感覺到那條無形之間被時間劃出的鴻溝,他無法理解現在年輕人的想法,無法和被稱為「後伊甸時代」所出生的小孩,基因裡已經被扣除掉老和病的人解釋皺紋和衰老的浪漫。
手上拿著的書是一百二十年前發行的《行過地獄之路》,虛擬投影牆上主播高興的說今年是《夜未央》出版兩百周年,以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出版一百五十周年。
羅伊摸著已經泛黃到薄如蟬翼的書頁,小心翼翼的翻著一邊聽主播說接下來將舉辦虛擬費茲傑羅和虛擬米蘭.昆德拉的世紀相談會。覺得這一切真是荒謬透頂,然後想起他當時從二手書店撈出這本完整的紙頁書時有多麼開心。
當他讀到「有那麼一下子,那雙眼睛好像在說些什麼,隨即轉為空洞。」時,艾莉已經踏著貓一般的腳步走到他身邊,書本封面上絳紅的山茶花比起艾莉的紅棕髮色,在羅伊眼中產生一股模糊的競爭。他不知道這時候應該看書、還是看艾莉頭髮以外隨便都好的地方。
她指著他前方一張空著的椅子。「我可以坐嗎?」羅伊覺得自己好像回到那個二十五歲時的自己,那個在下午時分站在河堤街燈下拿著一束不知道什麼花的羅伊。接著艾莉坐下來,從白袍的口袋裡拿出兩張音樂會的票。
當下羅伊便明白了眼前這名女子身上揣懷某種與其他年輕人格格不入的滄桑感,而這份滄桑感似乎只有他能夠回應她。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羅伊覺得自己身體裡幾乎要失去流動契機的血液忽然顫動起來,比艾莉的頭髮和書封上的花都要鮮紅。
但羅伊還是拒絕了。隨後他看見艾莉「有那麼一下子,那雙眼睛好像在說些什麼,隨即轉為空洞」,難以掩蓋失望的問他為什麼。
「我對卡戎的完成感到害怕。」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羅伊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如此蒼老。因為包含他自己、全世界絕大多數的人都在等待卡戎的問世,而他居然同時也在害怕。
「為什麼?」艾莉將票收回口袋,挪著椅子靠近羅伊。他們膝蓋靠得更近幾乎就要碰到。
羅伊告訴她自己擔心的是卡戎太過於完美。過於完美的創造出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能夠滿足任何現實生活中無法達成的幻想。權力、性、暴力、黑暗面。我害怕,羅伊說,我害怕往後人類活著的意義就是吃喝拉撒,然後躺進卡戎裡,接著在虛擬世界裡繼續吃喝拉撒。
「從此人類生存的意義會不會就只剩下最原始的獸慾了呢?」艾莉聽完羅伊的話,臉上浮出怪異的表情,但他沒有看見。
「然後一切文明都將回歸原點,就像是——」
「就像是約爾姆加德那樣。」艾莉說。
「對。約、約爾姆加德。」一種北歐神話裡,因為身體太長最終能夠咬住自己尾巴的巨大海蛇,形成無限的迴圈。羅伊說著,想到背後玻璃對面的實驗室,那裡有卡戎、他們是牧羊人,許多神話都混雜在了一起。
一個研究員聽見他們的談話,走了過來。「這樣有什麼不好?我們不就等於成為神了嗎?」然後他把電燈一關,大喊。「我說光。就有了光。」整個研究室又亮了起來。
艾莉知道那個研究員在模仿《聖經》裡創世紀的一段話,站起來打了研究員響亮一個的巴掌。
「不要拿這個開玩笑。我的家人……」艾莉說著,眼角撇見羅伊,便不再說下去。羅伊瞬間領會了艾莉的意思。心中燃起剛才拒絕她後的留下的強烈愧疚感。
羅伊和艾莉都是神性合一聯盟恐怖攻擊下的受害者家屬。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科技的進步取代掉太多以往只有神做得到的事,宗教被科學淘汰是必然的結果。
接著他想起人類另一個為數不多且亙古不變的核心原則。淘汰。
*
羅伊明白這是他最後一次拿著筆記本站在儲藏室裡。那一頁又一頁的筆記是他和妻子在這裡活過的證明。他前前後後翻看筆記本,近五年重複著一日的生活在翻頁的幾秒之間從他眼前快速掠過。他後悔沒能早一點買花,也擔心外面的世界已不是他能掌握的了。他想留在這裡,但也必須出去。
必須要有人去阻止艾莉。
同樣的新聞播報、同樣的郵差,同樣的信。羅伊說服妻子上山散心。他們商量好吃完午餐就走,到山上的小屋過一夜。趁著午餐前這段空檔,羅伊告訴妻子他必須出門一趟,妻子說好的時候正切著檸檬準備醃魚。
每一次他下定決心時總是會因為妻子的笑臉而卻步,然後說服自己索性在這樣永劫回歸的日子裡麻痺就好。他們沿著山徑緩慢的走,遠方的防護牆一點一點的越來越矮。羅伊牽著妻子,心卻不斷想到儲藏室裡被他割的粉碎的筆記本。他習慣這條路上每一塊石頭和樹葉的陰影,卻始終無法習慣自己過度躁動的心。當水泥蓋成的山屋出現在眼前時,羅伊回頭看見妻子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們回去好不好?」
教堂的屋頂裂去一大半,光從碎掉的磚瓦和彩色玻璃之間流入,妻子的「啊」都還沒說出口,眼睛裡就充滿著閃爍的光輝。羅伊牽著她走到祭台前,放下肩上的背包,和妻子的背包靠在一起,然後跪了下來。
啊,他想,要是人類為數不多且亙古不變的核心原則只有這個該有多好。羅伊壓低嗓音,模仿起他們印象裡的年老神父的嗓音,一人分試兩角的說著。
「羅伊.艾文斯。你願意娶眼前的女子為妻,一輩子守護她,照顧她,關愛她,無論禍福老病,都與她一起度過嗎?」
「我願意。」明明是羅伊的台詞,妻子一個不小心就搶著回答了。「可是媽不是說要等抽到生育許可才——」
「不用管她」羅伊說,於是妻子便不再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羅伊感覺只要抱著妻子彷彿連潮騷都能忽略。最後他在妻子唇上吻了一下,將她放開。妻子朦朦朧朧的站在光影流瀉的瀑布中,看著羅伊走上教堂的祭台,熟練的打開祭台後存放祭物的聖體龕,從中拿出一只手錶。和羅伊手上配戴的一模一樣。
「那個是——」不等妻子說完,羅伊彷彿拒絕再聽到妻子的聲音似的用力拔開錶冠,世界瞬間凝結在無限的月色與浪花散溢之間。
「了不起。」艾莉從剛才流洩著光和影的裂口緩緩飄落。「上一次見面是多久以前了?」然後彎著手指開始數。數完正好降落在妻子身邊。
「一千四百九十四天。您從那之後就開始過著星期般規律的日子呢。」說著,艾莉的臉上充滿歉意。「但就像我和您說過的,老師,如果非得要強制退出的話,您妻子那台卡戎就會——」
羅伊平靜地將錶平放在祭台上,他為了這一刻已經準備好幾年。早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兩百八十四天時,他就找到了那只能夠讓他脫離輪迴的錶,但就像艾莉說的,只要他出去,妻子就會死。
他好幾次下定決心走上山,最後都在山屋前喝下那碗湯後反悔,回到那個日復一日的生活之中。艾莉刻意選擇他和妻子求婚這天當作輪迴的日子,就是為了讓他明白輪迴的痛苦。他第一次在教堂拔開錶冠時,艾莉就將這件事情告訴他了。但羅伊不願相信,認為這個世界中一定還有可以出去的其他方法,但就如艾莉所說,輪迴除了打破以外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