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超過半年的延期,發售一波三折的 2020 年(末)遊戲大作電馭叛客 2077 終於姍姍來遲,讓玩家感受「科技始終來自人性」這句話發展到極致的世界是長什麼樣子。
在電馭叛客 2077 的世界觀裡,「人」已經被重新定義。透過各種高科技插件,我們可以強化甚至是替換掉人體內建的脆弱器官,讓鋼鐵與電線無止盡地擴充體能與認知的極限。
到最後,我們終於把目光放到生命的永恆上。
意識數位化並不是電馭叛客 2077 特有的概念,我們想像只要能保存、傳承人的內在,即便肉體終究腐朽,我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達到「永生」。
但是這個過程到底該怎麼進行,從現今學術的觀點來看又有多少可行性?
——前方爆雷,爆大雷,請客官高速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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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馭叛客 2077 的故事圍繞一款高科技晶片「聖物」(或者更精準一點說,聖物2.0)打轉,大家期待已久的基奴李維——或者說強尼‧銀手也是因為它才有辦法出現在遊戲裡面。
簡單扼要來說,「聖物」就是意識的複製品。在某人死前將意識轉化成 AI,就可以透過插入晶片的方式在意識裡與這位被保留下來的「人」交流。聖物在遊戲裡被廣告成數位形式的永生,只不過作為升級版本的聖物 2.0 並沒有依循原本的方針,反而採用更粗暴的手段來實現目標。
同樣是乘載一個人的意識,聖物 2.0 會在插入人體之後強行用晶片上的內容覆蓋宿主大腦,藉此借屍還魂。玩家自訂的角色V就是在陰錯陽差下插入聖物 2.0,面臨自己會被晶片裏的強尼‧銀手取代人格的危機。
當然以目前人類連換個膝蓋都有風險的現況,距離聖物晶片這類產品還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但如果有天我們的科技水準追上了電馭叛客 2077 的世界,這樣轉移記憶來延續生命的作法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的確可行。但要更進一步討論之前,我們得先知道被移轉的「自我」究竟從何而來。
「我」存在我深深的腦海裡
如果要你現在馬上給出 5 個描述「你自己」的詞,你會想到什麼?
不過答案不是今天的重點,而是這些答案產出的「過程」。
不管你給出多有趣或多無聊的答案,這些描述肯定會伴隨著一些回憶浮現在意識表層。這些片段並不是無的放矢,是大腦為了翻找自我概念(self-concept)這個知識框架時必經的思考過程。
就算我們在物理上一直存在,「我」依然是個需要經過後天摸索才能獲取的知識。透過與外界互動的反饋,我們一邊認識這個世界,一邊確立自己的好惡與價值觀,讓自我概念漸漸豐富多元起來。為什麼發展心理學家會建議父母不要過度保護孩子,就是怕扼殺了他們接觸新事物、拓展心靈的機會。
簡單來說,自我概念就是「我經歷了 OO,而我決定用 XX 回應」的經驗法則集合體。
當然,不是任何記憶片段都能進入自我概念,會被納入的往往是自傳形式、包含強烈情感的情節記憶(episodic memory)。從本質來說,記憶就只是腦神經細胞之間交流,是資訊處理過後留下來的痕跡。但是在強烈情感加持下,就能讓特定記憶片段變得有「意義」,進而成為自我概念的一小塊拼圖,影響整幅圖案最後呈現的樣貌。
例如人很常在遭遇重大創傷事件時產生閃光燈記憶(flashbulb memory),像拍照一樣把事件發生當下的細節記得清清楚楚,這正是因為情感太強烈以至於無關的環境刺激都被刻進記憶中。不過人生也不會只看悲劇,皮克斯的《腦筋急轉彎》也告訴我們不管是喜怒哀樂愛惡欲,每次心神蕩漾都同等重要。換言之,生命中深刻的記憶就是構成「我」的關鍵。如同《銀翼殺手》的人造人瑞秋在植入記憶後就有了「人性」,更對自己的「人生」深信不疑。
遠比想像還要真實的記憶操弄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記憶作為確立自我的基石,如果喪失或被人竄改自然也會有相應的後果。電馭叛客 2077 就有一個支線任務「浮生若夢」,講述競選市長的政客被大企業盯上,透過安插虛假記憶來改變當事人的喜好與行為模式,最終把政客捏成企業眼中理想的提線木偶。
有趣的是,「記憶修改」乍看之下是很符合 2077 科幻世界觀的技術,不過實際上卻是現實世界早就有的東西。不需要高科技的玩具或龐大企業支持,有時候你只需要找對方法,再加上充足的耐心。
記憶修改技術(Memory Modification Techniques, MMTs)自10多年前就開始引發心理學界的熱烈討論,包括技術上的可行性、臨床價值,以及最重要的倫理議題。過去許多研究都證實記憶確實有可塑性,透過特定手段也能人為修改或甚至消除特定記憶片段,這也是 MMTs 備受關注、乃至於爭議的主因──因為它還真有可能成功(是的,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諷刺)。
即便 MMTs 很可能成為治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或其他與記憶相關的精神疾病的重大突破,但是透過人工介入並修改他人記憶仍然有我們尚不理解的風險存在。就好像《全面啟動》的柯伯只是在茉兒腦海埋下一顆小小種子就能引發一連串毀滅性的悲劇,我們不能保證修改記憶只有良善的後果,更沒辦法確認被修改記憶的人還是保有原本的自我。
更可怕的是,我能察覺我不再是「自己」了嗎?
新的記憶,新的人生
在電馭叛客2077,我們能看見V因為聖物2.0作祟,在各方面漸漸跟強尼‧銀手越來越像。如果放任晶片繼續侵占大腦,最終等待V的就只有形式上的死亡──身體依然活著,名為「V」的人格卻不復存在。
有趣的是,除非玩家在遊戲中做出嚴重違反強尼行事準則的決定,我們才會看到聖物晶片偵測到錯誤、透過疼痛「懲罰」V,其他時間幾乎感受不到強尼記憶的潛移默化。
這是因為記憶本就處在意識之外,只有我們需要使用特定資訊時才會把記憶片段「提取」(retrieve)到意識表層。此外因為記憶本身就是我們判斷事物的依據,就跟你「不會記得自己忘記什麼」一樣(能被提醒的那種叫提取失敗),除非恰好接觸到跟過去有關的紀錄(例如自己的日記、照片等),否則你根本察覺不到記憶被竄改的事實。
換句話說,如果你判別得出來哪塊記憶被動了手腳,表示你「還記得」事情原貌,修改工程自然是失敗了。
因為被塞入新記憶導致人格異變,是 ACG 或電視電影常見的編排。日本漫畫鬼才藤田和日郎的《魔偶馬戲團》,便有飲用溶有人類情報的生命之水(不是芬蘭的 96% 伏特加,是把賢者之石泡水產生的溶液)來「傳送」意識或記憶到新軀體、進而延續生命的設定。刺客教條裡擷取基因記憶的機器 Animus 也有名為「出血效應」副作用,使得被喚醒的先祖記憶與使用者結合,導致各種幻覺幻聽,嚴重一點甚至會精神崩潰。
然而不管是聖物晶片、生命之水、Animus,都只是「將意識的備份轉移到新的身體裡」,意識的原檔還是消逝了。就好比電影《巔峰對決》裡休傑克曼用複製自己實現瞬移魔術,卻終究還是得面對自己在下一場表演就得死的恐懼。
依賴 Save & Load 大法只是在技術上完成「延續生命」的目標,但是這樣的轉世真是我們追求的永生嗎?
參考資料
- Kredlow, M. A., Eichenbaum, H., & Otto, M. W. (2018). Memory creation and modification: Enhancing the treatment of psychological disorders. American Psychologist, 73(3), 269.
- Levenson, J. M., & Sweatt, J. D. (2005). Epigenetic mechanisms in memory formation. 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 6(2), 108-118.
- Liao, S. M., & Sandberg, A. (2008). The normativity of memory modification. Neuroethics, 1(2), 85-99.
- Liivoja, R., & Kroes, M. C. (2020). Memory Modification as Treatment for PTSD: Neuroscientific Reality and Ethical Concerns. In Ethics of Medical Innovation, Experimentation, and Enhancement in Military and Humanitarian Contexts (pp. 211-234). Springer, Cham.
- Loftus, E. F., & Palmer, J. C. (1996). Eyewitness testimony. In Introducing psychological research (pp. 305-309). Palgrave, London.
- Singer, J. A., & Salovey, P. (2010). Remembered self: emotion and memory in personality. Simon and Schuster.
- Turner, J. C., & Onorato, R. S. (1999). Social identity, personality, and the self-concept: A self-categorization perspective. The psychology of the social self, 1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