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白水
編按:每到跨年過節,耶誕城擠滿了人潮、各大景點施放煙火,似乎過節只剩「演唱會、煙火秀」可以慶祝?而這些如同朝聖、既定行程的大型活動,在打卡拍照上傳過後,我們真的有特別感受到節慶當下的意義嗎?
十萬人,是一個怎樣的概念?香港的紅館看上去已經很大,可以容納一萬二千五百人,而香港大球場則再大點,可以容納四萬名觀眾。不太科學地算,如果要容納十萬人,大概要九至十個紅館,兩到三個左右的香港大球場。這裡只用觀眾席計算,但你也可以心中大概估量十萬人有多少。
北韓的阿里郎表演,就是一個十萬人的演出。光是表演者已經十萬,還未計觀眾,可想而之,一個能容納如此多人的地方是多麼誇張。如斯大型的歌舞表演,講述了一幕又一幕的北韓歷史、理想中北韓的共產社會。
我雖沒有看過這盛事,但一想到鮮艷多彩的人群、齊整一致的舞步和十萬人的笑臉,就不禁有點警惕。這場世界級的表演,如此盛大,如此不可能,本應是美事。但在歌舞昇平背後,我想到的卻是捷克(又或者是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所說的「Kitsch」。在十萬人的群體,我們看不到個人,在官方的理想,沒有人找得到自身。
媚俗,一號板模刻出的笑容背後…
Kitsch,中文一般翻譯為「媚俗」,是十九世紀出現的德文字,起初是用來評論藝術品的貶意詞,形容為迎合大眾口味、粗製濫造的藝術作品。後來米蘭昆德拉擴闊其意,將它應用到政治、美好生活中。
梁文道解釋過米蘭昆德拉何故把媚俗形容大眾的情緒,他說:「『媚俗』無非就是一種情緒的專制。這種專制的重點不在於控制人民的行為,也不在於控制每個人的思想,而在於控制他們的情緒。以正義和正確之名,它要求大家必須在恰當的場合表達出恰當的情緒,哪怕那些表達有點違心或矯揉造作。」
如果根據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所描述的媚俗景像來理解,我們就發現媚俗的確跟情緒有關[註1]:
「當某個(按:遊行)群體接近檢閱台時,即使是最厭世的面孔上也要現出令入迷惑不解的微笑,似乎極力證明他們極其歡欣,更準確地說,是他們完全認同。不僅僅是認同當局的政治,不,更是對生命存在的認同。從無條件認同生命存在的深井裏,這種慶典汲取了靈感。沒有寫出來、沒有唱出來的遊行口號不是『共產主義萬歲!』而是『生活萬歲!』這種白癡式的同義反覆(『生活萬歲!』),使那些處之漠然的人對當局的論點和遊行也發生了興趣。」
媚俗就是指大眾情緒經過政權精心安排(例如透過領袖的指示、媒體渲染和自幼的教育),在政權認為適當的時侯,有適當的表現。就如在五一勞動節遊行時要感動要高興,因為那體現了民眾認同共產理想,所以在共產政權安排的遊行,我們會見到一張又一張興奮而且激昂的笑臉,這是當局樂見的。
這種情緒的專制跟美感判斷、價值判斷,是一體三面的。
當你看見山脈連綿、壁立千仞而讚嘆時,這一來是一種美感判斷,你看見了大自然之美,同時你的驚嘆亦是一種情緒反應,因為其實你亦肯定了大自然的價值。共產政權要達到的,其實亦是這種一體三面的專制:你表現出政權樂見的情緒時,其實反映了你認同他們所推崇的價值,並且你亦讚美他們的美學。連綿不絕的遊行隊伍貫穿了城市中心,上千上萬人的意志盡收眼下,所有人都在慶祝「勞動」,為共產理想喊萬歲,你為此美不勝收的景象還有當中體現出的共產價值而感動,你掩面流淚說,太美好了 ── 這是一幅當局看來絕美的景象,而你也認同了。
到底為何媚俗會出現呢?米蘭昆德拉說:「媚俗起源於無條件地認同生命存在。」他補充:「但生命存在的基礎是什麽?上帝?人類?鬥爭?愛情?男人?女人? 由於意見不一,也有各種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猶太教的、共產主義的、法西斯主義的、民主主義的、女權主義的、歐洲的、美國的、民族的、國際的。」(同上,頁229)媚俗作為價值、美感和情緒的集體控制,作用就在於回應生命的意義。共產的理想、宗教的理想都給予了一種對於生命的詮釋,各有各的任務和理想,正是有這麼的一種重任,生命才不顯得那麼輕,那麼虛無飄渺。
誰說的自由才是自由?自由只有一種定義?
米蘭昆德拉反省媚俗的其一深見在於,媚俗的現象也出現於美國這個我們以為是自由開放的國家,他的故事裡如此深刻地描述:
(美國)參議員把車停在一個帶有人造滑冰場的體育館前面,四個孩子從車上跳出來,開始在四周寬闊的草坪上跑起來。參議員坐在方向盤後,美美地看着那四個活蹦亂跳的小身影,對薩賓娜說:「看看他們吧。」他用手臂劃了個圓圈,把運動場、草地以及孩子都劃在圈裏。「瞧,這就是我所說的幸福。」……
一瞬間,薩賓娜的腦子中閃現過一個幻影:這位參議員正站在布拉格廣場的一個檢閱台上。他臉上的微笑,就是那些當權者在高高的檢閱台上,對下面帶着同樣笑容的遊行公民發出的笑。
有時,自由民主社會中的成員,總會將自己的理念加諸到所謂落後國家的人民身上:看,自由走動的小朋友多天真瀾漫,多幸福。他嘗試打動你,使你都同意:對,這個景象不就是夢寐以求的景象嗎?
接受某種理想圖像有甚麼問題?我不可以真心認同這片景像嗎?米蘭昆德拉的洞見在於,他指出媚俗的危險其實在於拒絕了其他可能。自由民主的社會不是應該容許各種美好生活的想像嗎?參議員所展示的「自由」景像恰恰不是自由的體現,因為他把美好生活局限成單一理解:草地、自由、和諧快樂,並且希望加諸女主角薩賓娜身上。但實情是,冠以自由之名的追求其實也可以是專政,因為只有某種「自由」被允許,其餘一切被排擠,這正正就不是真正的自由。
所以,媚俗最可怕的地方,不在於提供了甚麼「美好生活」的想像(即使這種生活可能值得追求),而在於它只容許一種美好生活的想像,並且這更是集體共同擁有。米蘭昆德拉往往將媚俗和極權拉上關係,他說:
我說到極權統治,我的意思是一切侵犯媚俗的東西必將從生活中清除掉:每一種個性的展示(在博愛者微笑的眼裏,任何偏離集體的東西均遭藐視);每一種懷疑(任何以懷疑局部始的人,都將以懷疑生活自身而終);所有的嘲諷(在媚俗的王國裏,一切都必須嚴肅對待),以及拋棄了家庭的女人,或者愛男性勝過愛女性的男人。於是,「豐富而且多彩」這樣神聖的法令,就成為了疑問。
媚俗排擠的,就是個體的意志、任何對它的反對和質疑,還有所有違反了「美好生活」的東西。這意味媚俗排擠了個體的自由。媚俗在號稱最自由的國度也會出現,以「自由」之名壓倒真正的自由。
跳脫情緒,反思集體行為之外的自我意識
我們要反對的,不是媚俗本身的價值判斷、美感判斷和它牽動的情感 ── 它們都可以是值得追求的。我們要反對的,是它的專制。偏偏它的專制又有時跟前三者密不可分:正因價值、美感和情感對我們深深的影響,以致於我們窮一生之力,為媚俗奉獻,並且以它為唯一。
或許我們都媚俗過,我們都曾經以某種美好的願景箝制自己,又箝制他人,質問他人為甚麼沒有為偉大的理想而感動。共產政權的偉大圖像是革命,又或者人民集體勞動,還有黨慶、國慶和勞動節等大遊行,而對某些香港人而言,佔中的萬眾一心又或者國慶的歌舞昇平,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偉大圖像。也許這些畫面都很美麗,我不反對,我只反對美麗的專制。但願我們都記得,曾幾何時有一張照片,當中所有人都向納粹敬禮,唯獨有一個人沒有舉起他的手。
- 本文轉載自《好青年荼毒室》,原文標題為〈生命中不應承受的媚俗〉。
註解
- [註1]:米蘭昆德拉著,韓少功、韓剛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