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冬耳 科普編輯
記者看到奇觀,不足以為奇,而死亡可能是大眾普遍能想到的其中一類、也是最容易震撼人心的報導主題,國際線、社會線、戰地線記者最常前往異地的第一線,代替讀者體驗他者的痛苦。當生命消逝,人的離去使人掩目沉思;但在新聞綜藝化的今日,死亡卻不再令人驚異 ── 假若我們不談謀殺、意外死亡或孤獨死,死亡能否有別於哀痛或者獵奇的其他可能?
死後生活大解密
在《不過是具屍體》(Stiff) 這本堪稱「死後生活百百種」的專書中,瑪莉‧羅曲對死亡的態度值得玩味,她筆下的亡者分明沒有活過來,但卻「重獲新生」,往往會來到一個非關天堂、真實存在,還能參與車廠、軍方、墜機研究等幕後實驗,其涉獵程度或許還超越生前。在這些研究之地,科學家大多不把屍體當成屍體,而是一種可以穿上衣服、另外取名字的物件。唯一例外的恐怕是背負著原罪的醫學院師生,他們時時回顧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盜墓與解剖史,警醒自己應該尊重解剖刀下的大體。
在「屍體出版界」,大多數的書籍多屬資深法醫專家回憶錄,他們在面對特殊驗屍事件時,往往正視死前最後一刻的殘酷和困境,為失去自主能力的死者找回人性的尊嚴:如同法醫病理學家茱蒂.梅琳涅克 (Judy Melinek) 的暢銷作《告訴我,你是怎麼死的》,書中羅列 911 災難現場中各異的死因死狀,主旨是為提醒生命無常,還有死者偷藏的祕密;瑪莉‧羅曲一樣呼應了這類型書籍的寫作關懷,並兼探討醫學倫理的歷史。這些醫生的兩難,便收錄在〈解剖的原罪〉章節裡。
詼諧的寫法 讓死亡變得不可怕
當然,死者(還是應該說「屍體」?)的生命並不以死亡為終止,而是有它們自己的另類生命週期,比如〈不朽的來生〉就揭穿了屍體參與自己的腐爛實驗(以便研究人員理解屍體的每一個「生命階段」),這個「自我觀察地」就位於田納西大學醫學中心最邊緣的停車場旁,因捐贈而來到此地旅遊的屍體們可在此曬太陽或者躲樹蔭 …… 好吧,其實就是任其自我腐爛。在這個章節,瑪莉‧羅曲幽默地呈現死亡的不同階段:屍體不會排氣,而是膨脹;同時屍體也是很好的細菌培養基,只要沒有定期清理,屍體會產出各種黏液、分泌物,而且據說當腦部液化後很像某種好喝的湯……。
當然沒有研究者是出於好奇目的而將屍體擺這擺那加以觀察;死者每個小時的腐爛狀況都對鑑識科學大有幫助,足以協助偵辦人員回推凶手棄屍的日程。許多人文記者注重死亡的崇高和神祕,但《不過是具屍體》對屍體的各種世俗變化真是津津樂道,甚至寫到了捐贈頭顱的作用是為了讓醫生練習隆鼻手術,彷彿講死人的書還不夠讓人詫異一樣。
當然,屍體為何會產生千奇百怪的用途,自有它的倒楣特質:它不需忍痛,又表達得太多,因此警察需要、法醫需要,還有很多科學家也需要屍體。破壞跟切開都是另一種創造,我們在此說的不是創造繼起之生命的法蘭克斯坦,而是許許多多因屍體科學大有進展的應用領域。車禍研究尤其是一種,諸如安全帶、方向盤、安全氣囊跟強化玻璃的設計改良,不完全來自車禍現場的勘驗,更源於實驗室一次次的「加工車禍」:科學家會為屍體戴上加速計、荷重計(如果是軍事研究則是加件防彈衣),然後這麼一撞——換句話說是「再死一次」,幫助活人測出「胸腔穿刺、膝蓋擠壓和內臟碎裂的人體承受限度」;也有人研究從天而降的死亡,諸如飛機失事只要墜落高度在八十公尺,懸空的人「通常鞋子會彈開,鼠蹊部的褲襠部分會剝離,褲子後方的兩個口袋也會不見」,當黑盒子消失,科學家可憑此回推飛機失事時的高度和時間 …… 原來這種死法會讓人類裸身離開世間。
而瑪莉‧羅曲在此巧妙地加入了個人疑惑:在屍體還沒參與的那個年代,為何研究人員想用穿衣服的天竺鼠作實驗?於是本來有點悲傷又有點好笑的墜機研究,加入了令人捧腹的歡愉,沖淡了死亡的慘烈。
科學 V.S. 屍體
不過,也不是每個科學家都喜歡跟屍體一起共事,對多數研究者來說,這還是太難了,大部分時間他們都不想跟整具屍體合作,寧願面對一隻手臂、兩隻眼睛或者一隻斷腳 …… 就算幫死者取小名,很多人仍無法適應活人跟死人共處的不適。買六十根豬的大腿或者用上乳膠假腿,實驗效果都未必理想,而屍體的「好處」在此表露無遺:一條假腿的花費可是五千美元,但一具屍體的運費、檢驗和焚化等費用總計也才五百美元!不適感?或許還是吞下去吧。
科學家和常人同樣都會面對屍體和死亡的禁忌,因此揭開死亡面紗遠比避而不談是更好的選擇。基因於此羅曲跳脫人體研究,在〈出了火坑,進堆肥箱〉這章,轉而關注下葬方式跟環保的關聯。如土葬支持者所言,土葬讓我們回歸自然,「我們就像死在樹林中的動物一般」,但在墓地空間不足的今日,火葬、樹葬和海葬的爭端亦難消停,瑞典殯葬業者甚至也曾試圖推行人體堆肥運動。如《父後七日》的傳達意念,悲傷需要時間和儀式來沖淡演化,但屍體的第二生命卻很有限。到頭來,能夠看透屍體乃死後身外之物的人,才會捐出無用的軀體,在科學世界多活一次。然而科學之外羅曲也加入了溫情,她寫到親愛的丈夫無法接受太太先走、身軀卻跑到腦學研究中心或者醫學院大體課堂之上,因此她將自己的身後事交給丈夫決定,畢竟活著的人同樣有權利選擇安撫自我悲痛的方式。
幫「屍體」找尋另一扇窗
瑪莉‧羅曲可說是科普領域的異秀,她是記者而非技術人員或學者出身,且自承其書寫領域「大多跟人體有關。除了《活見鬼》有點偏離,因為這本書大多說的是靈魂,而非人體血肉;但我的書寫都牽涉不尋常情境中的人類身體」。由此來看《不過是具屍體》的首要閱讀價值不一定是嚴謹的學術,畢竟能夠具體說明法醫原則和學科發展史的著作在所多有。
羅曲「大驚小怪」且幽默的筆法,剛好表露了非科學從業人員對科學研究的關心,她不全盤接受學界的單一解釋,而是親身採訪科學現場,理解到實驗的非人及異質感。而閱讀本書的意義也在於藉由一一並置屍體的各種狀態,爬梳人類的恐懼,還有如何淨化死亡,找到屍體的世俗意義。
本文編修自《不過是具屍體》書評,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