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沮喪?看看各家學者怎麼說
自達爾文在紅毛猩猩和黑猩猩身上觀察到沮喪的跡象至今,行為科學界已經發展出許多與低落心情的適應價值相關的理論。有一派學者一開始就假設:
由於競爭經常會產生對峙這種危險的後果,所以心情低落有助於降低衝突。
低落的心情能藉由幫助失敗者屈服放棄,讓他們繼續生存及奮鬥下去。另一派學者強調心情低落作為一種「中止機制」的好處,並且主張,在堅持目標很可能會白費力氣或導致危險的情況下,低落的心情是一種讓人放棄嘗試的手段。
還有一派學者提出,心情低落的狀態會幫助人意識到「社會風險」,並且在他們即將遭群體排除之際,幫助他們和群體恢復連結。此外又有一派學者指出,低落的心情具有適應性,因為它讓人能夠針對自己的環境做出更精準的分析,這在面對重大困難時可能會特別有幫助。
乍看之下,同時存在這麼多理論似乎令人困惑。我們要怎麼判斷哪個理論才是正確的?其實若我們觀察得仔細一點,便會發現這些理論顯然就像是在並行軌道上行駛的火車。
每一套理論都有助於解釋低落心情得以在演化過程中保留下來的部分原因。雖然這些理論當中沒有一套是全面的,但只要將它們一字排開來檢視,我們就能開始領悟低落的心情為何會持續存在:這種狀態在許多不同情勢當中,都可能會帶來助益。
當然,有的理論很可能比其他理論還要準確。此外,光有理論也證實不了什麼。這些學者在建構能讓人信服的實例來說明低落心情的特定功能時,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要證實理論中所推定的效益並不僅僅是一個說法而已。幸好,透過一些控管嚴謹的實驗所產生的統計數據,我們證明了理論中低落心情所具有的功能,有部分確實存在。
憂鬱現實主義:心情低落讓思緒變得更周詳
其中一個反覆受到測試的見解是,低落的心情能讓人更精準分析自己所處的環境。由心理學家琳・亞伯蘭森和蘿倫・艾洛伊進行的經典實驗將焦點著重於人感知自身環境時的準確程度,在各種試驗情境中有計畫地改變受試者真正握有的掌控能力。
不同情況下,受試者的反應(按下按鈕與否)對環境後果(綠燈亮起)的控制程度不一。有趣的是,煩躁的受試者(心情很差,並且表現出其他憂鬱的徵兆)執行這個任務的表現優於一般受試者(心情正常)。心情正常的受試者比較容易高估或低估自己對燈亮與否的掌控程度。
亞伯蘭森與艾洛伊的研究被稱為「憂鬱現實主義」(Depressive Realsim),其成果激發了其他大多很精密的實驗,證明心情低落令思考變得更周慮、更清晰的各種方式。
二〇〇七年,澳洲心理學家約瑟夫・福加斯的研究發現,人的辯證能力會因為心情受到短暫影響而改變。
心情被弄差(透過觀看十分鐘有關癌症致死的影片)的受試者針對調漲學費或澳洲原住民土地權利等標準化議題所發表的言論,比心情好的受試者更具說服力。
後續分析顯示,心情差的人較具說服力的關鍵原因在於他們的論點中含有較多具體細節。在別的實驗中,福加斯和同事證明了心情低落會帶來多種不同的好處。它會增強記憶表現、減少誤判、讓人稍微比較能看穿別人的謊言,還會促成更有效的人際互動策略,例如有求於人時的禮貌態度。
這些迥然不同的效果會集結在一起,原因似乎是壞心情――至少是常見的那種――會令人更謹慎、更存疑、也更仔細地處理從自身所處環境所得到的資訊。
心情低落是一種警訊,提醒我們避開危難
憂鬱現實主義這個極具爭議性的假說也屢遭抨擊,這並不令人意外;而學界為了找出可能觀察到這個現象的時機,也有計畫地持續投入心力。但是,「壞心情會強化認知功能」,這一點就應該會讓人停下來思考,我們說的心情「正常」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心情不好的人偶爾可以很準確地感知世界,那麼心情「正常」而健康的人或許就和現實有點脫節了。至少有一些資料指出,心情正常的人可能常出現正向錯覺、過度自信、無視錯誤的現象。
為情感的功能提出爭辯,可能是頗為困難的事。有一些假設性的情感功能要經過長時間才看得出來,幾乎不可能透過實驗產生明確的測試結果。以這兩個假說為例:
(一)心情低落會幫助人放棄無法達成的目標,所以(二)我們的下場會比較好,這是放手的結果。
測試這個假設性的事件鏈,需要取得相關資料、了解人在現實生活中想要達成的目標有哪些,也需要有能力評測人長期的適應狀況及幸福感。
一項針對加拿大青春期少女進行的非實驗研究做到了這點,這個研究以十九個月的時間收集到四波目標與憂鬱症之間關係的長期追蹤資料。有憂鬱症狀的少女所回報的資料顯示,她們有隨著時間逐漸放棄目標的傾向,這與第一個假說相符。在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中,無所事事的少女在房間裡聽著 iPod 生悶氣,看起來可能並不像是在重建心理健康。但其實研究結果符合假設,放棄是一種正向發展:
逐漸放棄目標的少女最後狀態比較好,後來的評估顯示她們的憂鬱程度較低。
隨著證明心情低落會帶來效益的資料愈來愈多,我們對於它不只有一種好處也不應感到訝異。適應作用具有多功能的特徵,在人體的其他部分也看得到,眼瞼就是一個例子。閉上眼睛能保護雙眼免於異物或強光傷害。每幾秒鐘眨一下眼睛,能把淚水送到角膜,保持角膜濕潤。在睡眠時保持眼瞼閉合,能保護眼睛並預防乾眼現象。眼瞼能改善健康,因為它們帶來的好處很多。
「心情低落可能具有多種功能」,與這個概念互相呼應的顯著事實,是心情低落確實會由完全不同情況引發。能夠引發低落心情的刺激包括離開群體、搬到陌生的環境、無法脫離緊繃局面、摯愛的人死去、缺乏食物來源、身體長期疼痛,以及社交挫敗等……。
人面臨危急狀況、需要謹慎評估眼前的難題之時,就是低落心情在人類身上受到充分測試的時刻。提起這種情況,我們或許會想到新郎在婚禮上被放鴿子、忠誠的員工突然遭到開除,或是父母有小孩死去。如果我們一定要找出心情低落在這些不同情境中所具有的相同功能,那就是它提供一層情緒的防護,讓人有空間停下來分析問題出在哪裡。在這個模式下,我們會停下自己手邊的事,評估狀況、吸引他人;如果有必要的話,也會改變行為。
幻想一個沒有低落心情的世界是無意義的舉動。低落的心情以某種形式存在於各種人類文化中已有成千上萬年。有個方法可以知道低落心情為何會帶來持久益處,就是仔細思考,如果我們無法感受這樣的心情,情況會是什麼樣子。
一如無法感受焦慮的動物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掠食者吞下肚,我們和其他動物若是無法感受悲傷,便可能會出現草率的行為,並且重複犯下代價慘重的錯誤。身體的疼痛教會孩子避開炙熱的火爐、精神上的痛苦教會我們帶著應有的謹慎,在人生暗藏的崎嶇險境中前行。作家李・斯金格在描述他的重度憂鬱症時,用很文藝的措辭表達了前述概念:
「也許我們所謂的憂鬱症根本不是疾病,而是某種警訊,有如身體的疼痛那樣警告我們某個地方必定出了問題;也許我們該停下來好好休息,多久都可以,並且專心做那件我們沒有想過要做的事,亦即豐富我們的靈魂。」
斯金格的經驗提醒了我們,低落心情令人不快或不吸引人的那些面向並不一定要與其效益相違。心情低落的人會責怪並批判自己,不斷在腦中扭轉出錯的狀況,並且對未來悲觀。這些特徵雖然令人不自在,卻也可能很有幫助。
深刻體認已經出錯的地方並了解怎麼做會導致錯誤再度發生,可以幫助人在未來避開類似的壓力源。套句心理學家蘭多夫・尼斯簡明扼要的話,低落心情的這些特色「儘管會讓痛苦延續,卻也同時能避免大難發生。」
凡事適可而止!認知與行為的弱點可能引發自殘傾向行為
心情低落可能帶來的好處有助於解釋其持續存在的原因。但只要有任何理論宣稱某項特徵向來都很有益處及適應性,我們都應該保持存疑。心情低潮期可能會造成弱點,行為弱點(behavioral vulnerability)即是其中最顯著的弱點之一。什麼都不做也可以很危險;久而久之,持續毫無動作可能會提高被掠食者捕食的風險。機會之窗或許也會關上。
此外還有潛在的認知弱點。重度憂鬱的人有辦法產生扭曲程度相當驚人的想法,而這些想法似乎與憂鬱的現實主義完全對立。我們很難看出來人可以從「我是惡人」、「全世界的罪孽都是我犯下的」或者「我想我全身的器官不斷從裡爛到外」等錯亂的想法中得到什麼好處。
這類扭曲的想法可能會引發看似具有自殘傾向的古怪行為。弗倫克・彼得斯博士憶起一名被介紹到其精神病小組接受評估的女性。小組成員認為她急需幫助,聽到此專業見解後,這名女性承認自己需要治療,但她無法展開療程,因為付不起治療費用。 她的說法很奇怪,因為那並非實情:她的財務狀況很好。然而她因為妄想自己很窮而不斷拒絕接受治療。
重度憂鬱症患者經常抱怨自己無法好好思考。「我覺得我的大腦就好像一團原生質,」有一則生動的描述開頭是這麼說的,「裡面嵌有微小的電路,其中有些電線一直短路,在我腦中迸出小小的火花,留下鬆脆毀壞、冒著煙的神經元區塊。」
神經心理學在這方面有一個術語,叫作「執行功能」(executive functioning)。這個術語可能會讓人想到有個穿著體面的小人住在腦袋裡的畫面,不過它所指的其實是一系列涉及心智控制的基本認知能力,其中包括讓資訊持續存在於工作記憶中(亦即你剛剛才在會議中認識的人的名字),以及同時處理一件以上事物(發表演說並注意在場聽眾的表情,以理解其反應)。
有研究發現,重度憂鬱症可能會減弱執行功能的幾個面向,這個結果與臨床報告及病患本身的感覺相符。這種弱化現象會透過工作或學業上的專注力減弱而展現出來,而它通常就是讓最頑固的病患也不得不接受治療的原因。
對於低落的心情會在何時何地帶來壞處,我們還沒有詳細的了解。而且,對於低落心情同時具有的好處與壞處,曾經嘗試調和相關證據的科學家也非常少。憂鬱症的爭論大多分成兩大彼此排斥的陣營,分別是主張憂鬱症有益的一邊,和主張憂鬱症有害的一邊。現在我們應該要把這兩個陣營團結起來、縮小兩者之間的歧異了。
本文摘自《憂鬱的演化:人類情緒本能如何走向現代失能病症》,左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