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族」(cannibal)這個英文單字,是哥倫布於十五世紀抵達美洲西印度群島時引發的一場誤會。
哥倫布相信自己發現的地方是印度(所以他把該地區稱作「西印度」),並且把當地原住民誤認為蒙古人可汗(Khan)的後裔,因此才稱呼他們為「坎尼拔斯人」(canibas),甚至還了報告跟他的國王說:
「坎尼拔斯人會把人殺來吃掉。」
過去只會在神話或傳說中出現的食人一族,竟然在世上的某個角落真實存在著,這樣的故事立刻引發了歐洲人的好奇與想像。食人族的故事很快就傳遍整個歐洲,坎尼拔斯人也變成了食人族的代名詞。
後來,歐洲列強展開海外殖民地爭奪戰,各國陸續派出傳教士與人類學者作為殖民勢力的前鋒。他們將所到之處與食人族相關的故事蒐集起來,編輯出版成論文、書籍和報刊雜誌。從此之後,食人風俗便成為了野蠻土著的代表性「特徵」。
到了二十世紀後半期,故事有了另一種說法。學者仔細檢視這些紀錄與書籍,發現大部分與食人族相關的內容都是毫無根據的說詞,許多記錄不過只是「傳聞」而已。
美國石溪大學(Stony Brook University)人類學系的威廉.阿爾尼斯(William Arens)教授,他細細檢閱相關記載,並在著作《食人的迷思》(The Man- Eating Myth,1979)中提出了關於食人族謠言的解釋。原來食人族故事的出處,幾乎都是兩族相爭時,它族族人的毀謗之詞:
「我們不幹那種事,但樹林另一邊的那些傢伙,全是蠻橫無理的食人族。前些日子我也差點被殺來吃掉,好險最後還是勇猛地逃了出來。」
食人族的消息來源,就是這些所謂的英勇故事,而將這些故事記錄下來的人,沒有一個是自己親眼所見。事實上,向哥倫布謊稱坎尼拔斯人是食人族的,正是與他們相爭的鄰族──阿拉瓦克人(Arawak)。
這種鄰族之間的說詞雖然無法當作食人行為的證詞,卻讓我們了解到另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食人行為對於熱帶叢林中的土著來說,同樣也是一種十分可怕的行為,這和許多歐洲人所抱持的偏見完全不同。由此可知,把吃人當作吃飯一樣的人類群體並不存在,將食人行為視作家常便飯的食人族故事也不攻自破。
那麼,我們能直接得出一個結論,說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食人行為存在嗎?答案是不能的。
雖然少之又少,但的確有某個種族有著食人的風俗,他們就是居住在巴布亞紐幾內亞的弗雷族(Fore)。在1940年代之前,幾乎沒有人知道弗雷族的存在,直到當時負責託管該地的澳洲政府派公務員進行人口普查,消息才慢慢傳了出來。1950 年代,澳洲開始在巴布亞紐幾內亞設置警衛隊,傳教士與人類學者也隨之而來,弗雷族與其傳統風俗這才開始慢慢融入現代社會。
所謂的「食人風俗」,其實是弗雷族非常獨特的葬禮儀式。當弗雷族人離世後,該族人的母系女性親屬會將屍體整理一番,但整個過程驚悚到無法被一般人所接受。雖然有點殘酷血腥,但還是在此稍微作說明:
首先她們會把屍體的手與腳砍斷,再將手臂與大腿的肉刮下來,把人腦取出後再剖腹將內臟拿出,最後把刮下來的肉分給男人,腦與內臟則分給女人吃掉,在一旁觀看整個過程的孩童們也會一起分食。
弗雷族現在已被禁止舉行這種葬禮,但這在過去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到底為什麼他們要舉行如此可怕的葬禮?因為他們相信將屍體吃掉後,死者會變成自己的一部分,繼續與族人存活在這個部落裡。
或許你覺得聽來荒唐,但這種信仰其實並沒有那麼特殊及陌生,在其他文化中也存在。
亞馬遜流域的亞諾馬米族會將死者的骨灰拌在粥湯裡,分給親戚或鄰居食用;雖然只是一種比喻,但在基督教的聖餐故事中,耶穌要人相信麵包是祂的身體、葡萄酒是祂的寶血,並且讓眾人吃下麵包、喝下美酒。這些都傳遞著同一個訊息,那就是「請以此種方式將我銘記在心」。撇開弗雷族食人風俗那可怕的手法,其背後隱藏的正是極為普遍的人間至愛。
當然,並非所有的食人風俗都是如此情真意切,也是有充滿憎恨的。在戰爭或復仇鬥爭中殺死敵方的俘虜,並將心臟、鮮血等極具象徵性的部位吃掉,這是一種「用吃來消滅」憎恨對象的行為,但這僅存在於歷史紀錄,近代並沒有直接通報的案例。
無論是基於情意還是憎恨,我們都不能忘記一項事實,那就是食人行為絕非人類飲食型態中的一環。
沒有案例顯示有任何人類群體將食用人肉作為飲食的一種手段,以上所舉的罕見案例,也都歸類於象徵儀式或文化舊習。是愛也好,是恨也罷,從某種角度來看,我們可以將它視為一種「透過儀式以表露世間極致之情」的行為。
儘管有食人行為,世上也沒有食人族
讓我們再回到古人類學的故事裡。考古學者與人類學者利用美國羅素 (Marry Russel)教授的研究並刀痕並得出尼安德塔人並非食人族的新方法,企圖以人骨化石上的刀痕來尋找過去食人行為的痕跡,最後他們達成了幾項成就。
1999 年,科學家在法國莫拉古爾西(Moula-Guercy)的尼安德塔人遺址中,發現了類似食人行為的刀痕;從西班牙阿塔普爾卡(Atapuerca)遺址出土的更新世中期(Middle Pleistocene,距今約12-78萬年前)人類化石,上頭也有同樣令人聯想到食人行為的刀痕,而且時代比尼安德塔人更早。
美國印地安遺址出土的人骨化石上也有類似的痕跡,不論這刀痕是否與食人行為有關,這個發現都引發了一場嚴重的論戰。印地安人的祖先是否有可能是食人族?這個話題已經夠敏感了,又牽扯到歐洲白人掠奪美洲大陸與印地安原住民之間的政治矛盾,最後甚至演變成民族情感對立的激烈局面。
直到 2001 年,一個決定性的證據才讓這場論戰在某種程度上慢慢平息下來。科學家在美國西南部科羅拉多州的阿納薩齊(Anasazi)遺址,發現古印地安人(Paleoindian)的糞便化石內有某種只存在於人類肌膚組織的蛋白質。憑藉這個「直接證據」,至少可以確認在此遺跡中曾發生過食人行為。
儘管食人「行為」確實存在,也不能以此當作食人族存在的證據。人類歷史上的確發生過食人行為,從弗雷族追溯至更早期的法國、西班牙與古印地安人遺跡,我們都找到了相似的證據。
甚至在現代社會中,某些極端特殊的情況下,食人行為也是可以被容許的。1972年,一架載著烏拉圭橄欖球隊的飛機在安地斯山脈墜毀,倖存者為了活下去,只能吃掉死去同伴的屍體;這個事件還被改編成了電影。
美國西部墾荒時代,由好幾個家庭組成的唐納大隊(Donner Party)在往西部遷徙的途中迷了路,被困在內華達山區四個多月,少部分的人只有靠著吃人肉才得以存活。我們能把這些迫於無奈而吃人的人稱為食人族嗎? 2010 年,受困在倒塌礦坑中的南美智利礦工,就算他們真的做出相同的行為,在道德標準的審判下,我們也不能將他們稱為食人族。
遠古人類的化石鼓勵著我們發揮無限的想像力,究竟他們是為了紀念過世的死者才食用人肉?或是為了報仇血恨才吞下屍體的某個部分?還是為了在更新世冰河時期的極端環境中存活下去,不得已做了最後的選擇?
我們透過考古學與人類學的資料來進行分析,但不代表我們可以對人類的過去擅做假設或妄下定論。食人風俗確實存在過,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無法將那些人稱為食人族。
同場加映:弗雷族的怪病「庫魯病」
弗雷族的食人風俗之所以被廣為流傳,其實是因為一種怪病。1950 年代,弗雷族裡流傳著一種奇怪的疾病,澳洲派遣至當地的調查團匯報了以下內容:
「一名染病的女性患者,因病況急遽惡化導致身體無法站立,僅能躺臥於家中而且幾乎無法進食,肢體會劇烈顫抖直到死亡。」
由於該病症會讓人全身劇烈顫抖,所以取當地語言中的「庫魯」(kuru)一詞作為病名,意即為「顫抖」。此外,病人還會不由自主地發出笑聲,因此庫魯病也被稱為「笑病」。
庫魯病的潛伏期很長,一般潛伏五至二十年左右,更長的甚至會到四十年。在 2005 年死亡的患者中,有人早在 1960 年代就受到感染。
庫魯病的潛伏期雖然長,但發病後通常很快便會死亡。病症一旦出現後,患者最短只能活三個月,最長則可至兩年;發病期間不僅全身無力、無法行走,吞嚥也會變得越來越困難,甚至言語及排泄機能也會逐漸喪失,更嚴重的還有可能罹患肺炎或褥瘡而造成致命感染。
對於當時的西方學者來說,庫魯病是一種既陌生又詭異的病症。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病毒神經研究所的前所長丹尼爾.蓋杜謝克(Daniel Gajdusek)博士,他在研究當地原住民感染疾病的過程中第一次認識了庫魯病。進一步檢閱相關文件後,他發現其中有陳述「弗雷族是食人族」的內容,便開始懷疑庫魯病可能與食人風俗有關。蓋杜謝克博士也注意到,庫魯病的主要患者都是食用死者腦部的女性與孩童。
蓋杜謝克博士懷疑,庫魯病的源頭就藏在這些人食用的腦部組織中。於是他將死去病患的腦部組織移植到黑猩猩身上,兩年後,黑猩猩也出現了相同的病症。經過更進一步的研究之後,他查出造成庫魯病的病原體,原來是一種叫做「普利昂」(prion)的蛋白質,會經由食用造成傳染,這一點也是十分罕見。普利昂蛋白是一種結構特殊的蛋白質,會誘發其他蛋白質產生病變。
一直以來,醫學界普遍認為傳染病的病原體都是微生物,而這種以蛋白質型態造成傳染的病原體從未實際被發現過,科學家甚至一度懷疑它的存在。透過對庫魯病的研究,醫學界這才首次發現了它的實體。
癌細胞是透過細胞分裂繁殖出新的癌細胞,普利昂蛋白則會讓周圍的細胞逐漸變質。科學家後來又發現幾種因普利昂蛋白引發的疾病,例如狂牛症或庫賈氏病(Creutzfeldt-Jakob disease),因此普利昂蛋白的發現可說是醫學史上劃時代的成就,而蓋杜謝克博士也在 1976 年獲頒諾貝爾醫學獎。
在蓋杜謝克博士之前,沒有人想過庫魯病會是因為食人行為而感染的疾病,因為弗雷人不吃病死的屍體。但庫魯病是個例外。弗雷族認為這是一種精神上而非生理上的疾病,所以他們會吃因庫魯病死亡的屍體。
1950 年代末至1960 年代初,估計有超過一千人染上庫魯病死亡(前面所述 2005 年病死的患者,正是於此時感染的最後一批犧牲者)。至於庫魯病是如何開始大肆感染的?目前科學家的假設為:
「庫魯病不單是因為吃了屍體的腦部,也會透過身體上的傷口傳染。當時一名弗雷族人因罹患庫魯病而死亡,而負責肢解死者屍體的女性手上極可能有傷口,因此而受到感染。」
本文摘自《數學好有事人類的起源:最受美國大學生歡迎的22堂人類學課,關於你是誰、你從哪裡來又該往哪裡去》,三采文化。